朔風(fēng)漸起,卷落枝頭殘存的枯葉,夏日的蔥郁悄然褪色,大青山披上了一層蕭瑟的金黃與赭紅。
山下的田野里,農(nóng)人揮舞鐮刀,割下沉甸甸的稻穗,汗珠混著滿足的笑意,腳步輕快地穿梭于阡陌之間。
山上的生靈則行色匆匆,松鼠忙著將松果塞進樹洞,野兔緊張地挖掘更深的穴窟,野豬用鼻子拱開落葉下的塊莖……秋意濃重,萬物皆在為即將到來的凜冬積蓄能量。
老槐樹虬枝盤結(jié),玄玨那黑白銀環(huán)相間的修長身軀纏繞其上,如同樹皮上的一道天然紋飾,已有數(shù)日未曾挪動。
他遵循著一種近乎刻板的修行:夜闌人靜時,引頸向天,口鼻微張,絲絲縷縷的月華精氣被緩緩納入腹中;晨曦初露,東方紫氣氤氳升騰之際,他便昂首吸納那第一縷天地純陽;
待到日頭升高,葉片上凝結(jié)的剔透露珠,便是他解渴的瓊漿。白日里,他盤踞高處,精神意念如無形的網(wǎng),籠罩著下方聚集的飛禽走獸,或傳授簡單的趨吉避兇之法,或糾正它們笨拙的模仿,儼然一位靜默的山林導(dǎo)師。
這種摒棄洞穴、餐風(fēng)飲露的日子,玄玨想看看自己的極限在哪里。
然而,深秋的寒意終究無孔不入,如同冰冷的針尖,一點點刺入他的骨縫。
蛇骨愈發(fā)僵硬,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伴隨著細微的酸澀感,冬眠的本能如同沉重的鉛塊,拖拽著他向更深的惰性沉淪。
他強打精神,勉強游下老槐,憑借記憶和愈發(fā)靈敏的感知,在幾處靈氣氤氳的隱秘角落尋到了幾株深藏地下的寶藥——一株形如嬰兒、散發(fā)著土腥與清甜氣息的黃精,兩朵狀若靈芝、邊緣凝結(jié)著霜露的雪靈芝
。他毫不猶豫地將這些蘊含天地精氣的靈物囫圇吞下。
一股溫潤醇厚的暖流瞬間在冰冷的軀體內(nèi)化開,驅(qū)散了部分寒意,但也帶來了更深沉的困倦。
這日,吞下寶藥的玄玨拖著沉重的身軀,蜿蜒游回了他最初棲身的那個廢棄洞府。
洞口藤蔓低垂,內(nèi)部干燥陰涼,彌漫著泥土和陳年草木的混合氣息。
他熟練地在最深處盤成一個層層疊疊的圓盤,將頭顱安穩(wěn)地枕在身體中央,冰冷的鱗片緊密貼合。意識如同沉入深潭的石頭,迅速模糊、下沉。
外界的聲音——風(fēng)聲、雪籽敲打枯葉的簌簌聲——都漸漸遠去,最終被一片寂靜的黑暗徹底包裹。他,陷入了漫長的冬眠。
山中的其他生靈也各歸其巢。飛鳥斂翅歸林,走獸躲入洞穴或厚實的草甸之下,喧囂的山林驟然安靜下來,只余下風(fēng)過林梢的低鳴,等待著這場初雪過去。
然而,山下的岑家村卻迎來兩位不速之客。
村口泥徑上,兩匹健馬噴著白氣,踏破雪前凝滯的空氣疾馳而來。
馬背上,端坐著兩名身著同樣靛藍色道袍、頭挽規(guī)整道髻、足蹬黑布履的男子。他們背負長劍,劍穗在風(fēng)中輕揚,神情肅穆,目光銳利如電,掃視著這片被大山環(huán)抱的村落。僅憑這身行頭與氣質(zhì),便與尋常游方道士迥然不同。
“吁——!”行至村口,為首年長些的道士勒住韁繩,座下馬匹人立而起,隨即穩(wěn)穩(wěn)停住。他面龐清癯,三綹長須飄灑胸前,眼神沉穩(wěn)中透著精光。
身后緊隨的年輕道士約莫二十出頭,眉宇間帶著幾分初生牛犢的銳氣與不易察覺的緊張。
他驅(qū)馬上前一步,望著遠處風(fēng)雪欲來的巍峨山影,聲音在寒風(fēng)中顯得清亮:“師兄,雪眼看就大了,山路難行。不如今夜就在這村子借宿一宿,待明日雪霽再上山查探?”
年長道士——玉陽子,捋了捋長須,目光投向大青山深處,緩緩點頭:“也罷。正好借此機會向村民打探一番。消息說此山近年野獸漸通人性,恐非尋常,須得仔細甄別,莫要真藏匿了什么妖物才好?!?/p>
年輕道士——清風(fēng),聞言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師兄多慮了。咱們南贍部洲,又不是那妖魔橫行的北俱蘆洲,哪來那么多妖怪?即便真有那么一兩個開了靈智的,怕也早被各派前輩高人點化收服,或遁入深山不敢造次了。”
玉陽子微微搖頭,眼中掠過一絲凝重:“清風(fēng),你入道時日尚短,切莫將世間萬物想得過于美好。人心尚且難測,何況異類?有些東西,潛藏蟄伏,一旦坐大,便是禍患。”他語氣深沉,并未再多言。
二人尋了村中一戶看起來還算寬敞的人家借宿。晚飯時,玉陽子狀似隨意地向主人家問起山中野獸之事。沒想到,這個話題竟引來了不少村民的附和。
“道爺說得是哩!”一個老農(nóng)咂吧著旱煙袋,“今年上山砍柴,奇了怪了,那野兔狍子見著人也不像往年那般慌慌張張地逃命,就隔著老遠瞅著你,那眼神,嘿,跟通人性似的!”
“對對對!”另一個漢子接口,“還有那狼啊,往年見了人影就齜牙,今年秋天撞見,遠遠看著俺,居然沒撲上來,反倒慢悠悠走開了,邪性!”
這時,有人提到了關(guān)鍵人物:“要說通人性,還得數(shù)我們村老岑頭當(dāng)年養(yǎng)的那條青蛇!那才叫一個靈!”
“是啊是啊,”眾人七嘴八舌,“那青蛇在老岑家時,聽話得很,讓盤就盤,讓起就起,眼神賊亮,跟人一樣!可惜老岑頭心善,幾年前放它歸山了。”
“后來兩年前,老岑頭不是又撿了條小的,養(yǎng)大了也放回山里嗎?”有人補充道,“你們猜怎么著?放生那天,他當(dāng)初放走的那條大青蛇,居然就在山口等著!不僅來接那條小的,還給老岑頭叼來一株老山參!那參須子長的,嘖嘖,一看就是寶貝!”
“可不是嘛!現(xiàn)在那株參還供在老岑頭家神?上呢!前些日子有不開眼的賊想偷,結(jié)果被老岑頭后來養(yǎng)的兩條看家蛇給咬得哭爹喊娘,再沒人敢打主意了!”
玉陽子與清風(fēng)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與凝重。飯后,二人徑直前往村東頭的岑姓耍蛇人家中。
提起玄玨,岑老漢渾濁的眼中立刻煥發(fā)出光彩,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追憶與自豪。
他絮絮叨叨,從那個風(fēng)雨夜在路邊撿到奄奄一息的小蛇說起,講到它如何通靈地配合表演,如何聰明地避開危險,如何安靜地盤踞在床頭聽他絮叨,一直講到兩年前山口那震撼人心的一幕——玄玨如約而至,帶著靈性十足的小蛇,更奉上那株貴重的山參。
“誰道畜生無情?”岑老漢摩挲著粗糙的雙手,聲音帶著感慨的沙啞,“那孩子(指玄玨)……在我心里,就跟自家娃兒沒兩樣。
若非這山林才是它的歸處,我老頭子真舍不得放它走啊。它那般伶俐,那般神異,將來……指不定真能躍過龍門,化龍飛天呢!”老人眼中閃爍著希冀的光芒。不過,他終究謹慎,關(guān)于玄玨眉心那神秘豎眼的異象,只字未提。
從岑老漢低矮的茅屋出來,寒風(fēng)卷著細碎的雪粒子打在臉上。清風(fēng)按捺不住心中的驚疑,壓低聲音對玉陽子道:“師兄,那條青蛇……絕非尋常!聽那老丈描述,其行其智,已遠超尋常精怪,莫非……已成妖物?”
玉陽子眉頭緊鎖,望著風(fēng)雪中愈發(fā)朦朧的大青山輪廓,沉吟道:“尋常蛇類開智成妖,若無天大機緣,談何容易?除非……它曾誤食過什么奪天地造化的天材地寶。但無論如何,此蛇特異,其所在之地,百獸通靈,此事絕不簡單,必須查個明白!”
“可是師兄,”清風(fēng)有些急躁,“眼下已入深冬,蛇蟲之類早已蟄伏冬眠,蹤跡難尋?。 ?/p>
玉陽子目光如電,穿透風(fēng)雪:“冬眠方是其最無防備之時!趁此雪勢尚微,明日你我便上山!
查探那老丈所言山口,再尋那蛇可能蟄伏的洞窟。若能尋到其蛻皮、巢穴或殘留氣息,便可知其根底。若真有大妖潛藏之象,縱使翻遍此山,明年開春亦要再來,絕不能放任!”
清風(fēng)見師兄心意已決,神色一凜,重重點頭:“是,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