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山以北,千里冰河,蜿蜒如凝固的銀色巨蛇,匍匐于蒼茫大地,接天連地,沉默地訴說著冬的威嚴(yán)。
大青山之南,萬壑積雪,如同仙娥遺落的素紗,朦朧地覆蓋著山巒起伏的曲線,宛如一條條蟄伏的玉龍,以無言的雄渾鎮(zhèn)守著這片天地乾坤。
此等天地偉力造就的磅礴氣象,足以令任何觀者心生敬畏。然而,身為無法抵御嚴(yán)寒、必須沉眠的蛇類,玄玨注定與此等壯闊無緣。
斗轉(zhuǎn)星移,日月輪轉(zhuǎn)不息。
那冰封的“銀蛇”在無聲消融,“素裹的玉龍”也在暖陽下悄然抖落鱗甲。
不知沉睡了多久,直到——
“轟隆?。。。 ?/p>
一聲沉悶而宏大的雷鳴,仿佛從大地深處炸響,又似在九天之上滾動!
積蓄了整個寒冬的力量驟然迸發(fā),撕裂了凝固的空氣,震動了蟄伏的山川!
“咔嚓嚓……”
洞府深處,盤繞在溫暖靈穴上的玄玨,巨大的蛇軀猛地一顫!
覆蓋著細密黑白銀環(huán)鱗片的蛇首倏然抬起!冰冷的豎瞳在黑暗中驟然睜開,閃過一絲初醒的茫然,隨即被那熟悉的、帶著生發(fā)之力的雷音徹底喚醒。
他本能地張開血盆巨口,露出森白獠牙,打了一個悠長而帶著濃郁腥氣的哈欠。
“嘶……又是一場好覺?!?/p>
玄玨晃了晃有些沉重的腦袋,冰涼的鱗片摩擦著身下的巖石,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他側(cè)首望去,旁邊另一處較小的靈穴上,妹妹小青也已蘇醒。她翠綠的蛇軀在幽暗中泛著玉石般的光澤,近一丈長的身形雖不及玄玨龐大,卻也初具威勢。
感應(yīng)到玄玨的目光,小青立刻親昵地吐著鮮紅的蛇信,蜿蜒著游弋過來,冰涼光滑的軀體熟練地纏繞上玄玨更為粗壯的身軀,蛇首親昵地蹭著他的頸部。
對于小青的親昵舉動,玄玨早已習(xí)慣。他也低下頭,吐出蛇信,與小青的信子輕輕觸碰,發(fā)出細微的“嘶嘶”聲,如同私語。片刻溫存后,腹中傳來熟悉的空虛感。
玄玨輕輕掙脫小青的纏繞,巨大的蛇軀開始緩緩游動,向著洞府外透入微光的出口滑去。小青立刻亦步亦趨地跟上,如同一個依戀兄長的影子。
甫一出洞,清冽而飽含泥土與新生草木氣息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春雨后的濕潤。
洞口不遠處,一只灰褐色的野兔正后腿直立,捧著幾根剛冒頭的嫩綠草莖,三瓣嘴飛快地咀嚼著,長長的耳朵偶爾抖動一下,全然不知致命的危險已悄然降臨。
小青翠綠的身影在玄玨身側(cè)停頓,側(cè)首望了兄長一眼,見玄玨并無捕獵之意,她冰冷的豎瞳中閃過一絲屬于掠食者的興奮。
細長的蛇頸猛地一縮,下一刻,翠影如電般激射而出!精準(zhǔn)、迅捷、冷酷!那只沉浸在嫩草清香中的野兔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聲驚叫,便被尖銳的毒牙刺穿皮肉,注入致命的毒液,瞬間斃命。
玄玨對此視若無睹,只是將巨大的蛇首昂得更高,望向湛藍如洗的天空。
作為兄長,他默許了妹妹遵循本能的獵殺,但自己心中那份屬于“玄玨”的認知,卻讓他對茹毛飲血、生啖血肉的場景本能地排斥。他需要食物,卻執(zhí)著于尋找另一種方式。
他轉(zhuǎn)動蛇首,冰冷的豎瞳掃視著初春的山林。冬雪消融,大地回春。枯枝上爆出點點鵝黃嫩芽,向陽坡地已鋪上一層極淡的新綠。然而,這點綠意,遠不足以填飽他如今龐大的身軀。
‘或許……掘些草根?’念頭剛起,便被他自己否決。那效率太低,也非他所愿。他心念微動,額心那道沉寂了一冬的豎痕緩緩裂開一線——第三只眼悄然開啟!無形的視野展開,搜尋著天地間那稀薄卻存在的、代表著草木精華的五彩瑞氣。
說起來,過去這兩年間,玄玨和小青,加上后來那些“學(xué)生”們的“孝敬”,這方圓數(shù)百上千里的大青山谷中,但凡有些年份、能逸散出些許靈氣的草藥,幾乎被搜刮殆盡。早先是玄玨為了自身修煉主動尋找,后來便是那些受他“教化”、感念(或是畏懼)他的飛禽走獸們自發(fā)尋覓呈上。
玄玨巨大的蛇軀貼著濕潤的、散發(fā)著泥土芬芳的地面緩緩游弋,第三只眼如同最精密的探測器,掃過復(fù)蘇的山林。游弋了約莫半個時辰,在一處幽深澗谷的邊緣,他終于捕捉到一團極其稀薄、近乎透明的五彩氣絲,正纏繞著一叢茂盛的藤蔓。
他悄無聲息地滑近。只見藤蔓纏繞著一片低矮的灌木,在灌木根部濕潤的泥土中,赫然露出小半截粗壯、沾滿新鮮泥土的山藥根莖!雖散發(fā)的五彩氣絲極其微弱,遠不如那些珍稀寶藥,但確已能主動吞吐天地間游離的精氣,算得上是“上了年頭”的山野靈根了。
玄玨沒有半分猶豫。粗壯的蛇尾靈活如臂,閃電般探出,精準(zhǔn)地卷住那截山藥露出的部分,猛地發(fā)力!
“?!钡囊宦曒p響,一根足有成人手臂粗細、沾滿濕泥的山藥被完整地拔了出來。他游到澗邊清澈的溪流旁,將山藥浸入冰涼的水中滌蕩幾下,甩掉泥濘,隨即張口,囫圇吞了下去。
一股帶著土腥味的、微弱的暖流緩緩在腹中化開。
當(dāng)他龐大的身軀蜿蜒至那株作為“講壇”的老槐樹下時,樹下空地上竟已聚集了不少飛禽走獸。
松鼠在枝頭跳躍,幾只梅花鹿安靜地站在外圍,幾頭健壯的野豬哼哼唧唧,連那只曾被他教訓(xùn)過的山貓也蹲在一塊石頭上舔著爪子??吹叫k到來,這些形態(tài)各異的生靈紛紛發(fā)出低鳴或做出姿態(tài),傳遞著同一個訊息:
“玄玨師君好!”
這些飛禽走獸,自發(fā)地將他奉為“師君”,玄玨坦然受之。
雖然他只是教了些文字和一篇經(jīng)文,但這“傳道授業(yè)”之舉,在這蒙昧山林,已是不折不扣的“老師”了。
玄玨盤踞上熟悉的老槐樹杈。不多時,他出現(xiàn)的消息便如同春風(fēng)般迅速傳遍了整座大青山。一時間:天空中,羽翼破風(fēng)之聲密集響起。
鷹隼、山雀、烏鴉、乃至罕見的彩羽珍禽,成群結(jié)隊,黑壓壓一片,如同流動的烏云,從四面八方向著老槐樹所在的山谷匯聚。
地面上,沉重的腳步聲、低沉的獸吼聲由遠及近。
猛虎、花豹、豺狼、熊羆、野牛、山貓……各種兇禽猛獸,或單獨奔馳,或成群結(jié)隊,烏泱泱如潮水般涌來,揚起一路煙塵。
當(dāng)小青終于飽餐了那只野兔,慢悠悠地游弋到老槐樹下時,眼前已是萬獸云集、蔚為壯觀的奇景:以老槐為中心,方圓百丈的空地乃至山坡上,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地圍坐著、站立著、飛翔著、攀爬著難以計數(shù)的蛇蟲鼠蟻、飛禽走獸!
食草的與食肉的保持著微妙的距離,猛禽收斂了利爪棲息在高枝?;⒈察o地伏臥,猿猴在樹杈間抓耳撓腮,野豬在邊緣拱著泥土,鹿群警惕地豎起耳朵,蛇類盤踞在巖石或草叢……
種類之繁,數(shù)量之巨,構(gòu)成了一幅亙古未有的、充滿了野性生命力與奇異秩序的畫卷!嘈雜中又蘊含著一種奇特的寧靜,仿佛都在等待著什么。
玄玨龐大的蛇軀盤踞在粗壯的槐樹枝干上,冰冷的豎瞳掃過下方萬頭攢動的獸群,低沉的聲音如同古鐘,清晰地傳入每一個生靈的耳中:“今日,講《道德經(jīng)》第八章:‘上善若水’?!?/p>
他稍作停頓,仿佛在組織蛇類思維中的語言: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
此情此景,若被人族飽學(xué)之士看見,恐怕會啞然失笑,乃至嗤之以鼻。一群茹毛飲血、弱肉強食的野獸,與它們講“上善若水”?講“不爭”?
它們懂得什么是“善”嗎?能理解“心如止水”的境界嗎?
恐怕連玄玨自己,面對靈藥誘惑、生存威脅時,也遠未能真正做到“不爭”與“心如止水”。
然,懂與不懂,做與不做,并非不能教的理由。否則,何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說?
飛禽走獸,天性使然。饑餓便要捕食,渴了便要飲水。
食肉者不會無故啃食草木,食草者亦不會突然嗜血啖肉。狼行千里,只為血肉之食;兔奔百里,難離青草之畔。這本是天地間顛撲不破的鐵律。
除非……出現(xiàn)了玄玨這樣因人類靈魂而覺醒異類的存在,或者,它們有朝一日真正開啟靈智,化身成妖,懂得了修身養(yǎng)性,開始思索何為善,何為惡,何為因果循環(huán)。
道家修行,本不講因果報應(yīng),只求順應(yīng)自然,超脫逍遙。然,玄玨曾記誦的《太上感應(yīng)篇》開篇便言:“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p>
這分明又與佛家所言的“種善因,得善果”暗合。只不過,佛門著眼來世福報,道門更重今生修持與長生久視。故有“佛修來世,道求今生”之說。
玄玨前番為求修行資糧,盜食群獸守護之靈藥,種下惡因,自然召來群獸聯(lián)合圍剿之禍?zhǔn)隆?/p>
此為“惡因得惡果”。
如今,他設(shè)壇講道,教化群獸識文斷字,授以人族至理經(jīng)文,便是以“傳道授業(yè)”之大善行,償還前番“竊藥”之惡業(yè),了結(jié)這份因果。此為“善行消惡業(yè)”。
然,因果玄妙,糾纏難解。舊怨雖了,新的因果之線卻已悄然結(jié)下。
今日他播撒在這群獸懵懂心田中的智慧種子、道法微光,他日若真有獸類因此開悟,踏上修行之路,甚至有所成就,這份“教化”之因,又會結(jié)出何種果實?這層更深的牽連,玄玨此刻并未深思。
正如他所講解的“上善若水”——最高的善行就像水一樣。水利養(yǎng)滋潤萬物,卻不與萬物爭高下;水甘于停留在眾人厭惡的低洼之地。這種品性,最接近于“道”的本質(zhì)。
玄玨此刻傳道,便是懷著幾分“利萬物而不爭”的心境。
他傳道,是因緣際會,是了結(jié)前因,亦是自身求索路上的印證與梳理,并未刻意希求這些禽獸將來對他有何回報。
若有道行高深、能觀氣運的人族修士此刻途經(jīng)此地,必會驚異地發(fā)現(xiàn):在玄玨那黑白銀環(huán)相間的巨大蛇軀之上,尤其是盤踞講道的頭部周圍,正縈繞著一層極其稀薄、若有若無、如同晨曦薄霧般的淡金色光暈!
這光暈神圣祥和,不染塵埃,正是教化眾生、開啟蒙昧所引動的天地間最純凈的功德之力——功德金光!此光護體,邪祟難侵,心魔退避,乃修行路上莫大的福緣。
小青翠綠的身影靈巧地游上槐樹,熟練地盤繞在玄玨龐大的身軀旁側(cè),尋了個舒適的位置,安靜地伏下蛇首。下方萬獸對此早已見怪不怪。
它們都知曉這條美麗的青蛇是玄玨師君的“妹妹”,與他同住一洞,形影不離。甚至許多靈智稍開的獸類心中都暗自嘀咕:這分明就是玄玨師君的“媳婦”嘛!
如今的小青,身形已逾一丈,通體碧綠如玉,蛇鱗細密光滑,在陽光下流動著瑩潤的光澤。
在這危機四伏的大山之中,只要她不主動去招惹那些頂級的兇禽猛獸,憑著她與玄玨的關(guān)系,便沒有哪個不開眼的敢輕易對她不利。
玄玨低沉而清晰的聲音在山谷中回蕩,深入淺出地闡釋著“水”的品性,將其與山林間的溪流、雨露、深潭聯(lián)系起來,試圖讓這些懵懂的野獸理解“不爭”、“處下”、“包容”的意象。講解持續(xù)了小半日。
隨后,玄玨再次探出粗壯的蛇尾,卷起一根早已準(zhǔn)備好的、前端磨得較為光滑的硬木枝,在樹下一片被猛獸們反復(fù)踩踏、平整如鏡的沙土地上,開始一筆一劃地書寫: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他寫得極慢,每一筆都力求清晰。
寫完后,他便用尾巴點著沙地上的字,一個個教群獸辨認、發(fā)音。
笨拙的獸吼鳥鳴模仿著人聲,此起彼伏,充滿了野趣與一種奇異的生機。
日子,便在這講經(jīng)、習(xí)字、吞吐日月精華的循環(huán)中,悄然流逝。
玄玨常常連續(xù)數(shù)日甚至十?dāng)?shù)日不回那處洞府,將洞府中靈氣最盛的靈穴完全留給小青修煉。
他自己則整夜盤踞在老槐樹最高的枝丫上,對著漫天星斗和皎潔明月,張開巨口,絲絲縷縷地汲取著月華清輝。待到東方既白,紫氣初升,他又會昂首朝向東方天際,以第三只眼引導(dǎo),吞納那天地間至純至陽的一縷東來紫氣。
如此修煉,他竟?jié)u漸感到腹中饑餓感大為減弱。有時十天半月不食,亦不覺乏力。玄玨心中隱隱有所明悟,或許再過一兩年,自己便能初步達到“餐霞飲露”的境界,擺脫對血肉食物的絕對依賴。
然而,即便他攝入的“食物”越來越少,他那龐大的蛇軀卻依舊在以遠超普通蛇類的速度持續(xù)增長!盤踞在老槐樹上時,那近四丈長的身軀(約13米)帶來的壓迫感已極其驚人,粗如水桶的蛇身纏繞著枝干,黑白銀環(huán)在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如此龐然巨物,在這蒼莽山林之中,已是當(dāng)之無愧的霸主級存在。尋常的虎豹豺狼,遠遠嗅到他的氣息便會主動繞道而行。敢于正面挑釁的,恐怕唯有那些同樣踏上修行之路、已成氣候的真正妖物了。
但,一個巨大的疑惑始終縈繞在玄玨心頭:這大青山脈,綿延數(shù)千里,古木參天,幽谷深澗無數(shù),靈氣充沛之地絕非少數(shù)。
為何……似乎從未見過真正修行有成的妖物?
甚至,連這些土生土長、活了數(shù)十上百年的猛獸,如陸虎、袁金剛等,都未曾聽聞過任何關(guān)于“妖怪”的確切傳說?
若非他初入此山時,便親眼目睹了那株千年首烏精引動天劫的震撼場面,他幾乎要懷疑,這方天地是否允許精怪的存在了!
而此刻,若有修行之人以靈眼觀之,定能察覺玄玨體內(nèi)那截然不同的兩種力量:一股是冰冷、凝聚、帶著蛇類本源的妖異氣息——那是他日積月累,無意識中吸納日月精華、天地靈氣所凝聚出的、最原始的妖力!
雖微弱,卻真實存在。
另一股,則是環(huán)繞其身、淡薄卻純凈神圣的功德金光。
妖力與功德并存,這種情況,通常只出現(xiàn)在那些被佛門大德點化、收為護法或坐騎的精怪身上!
然而,玄玨對此茫然無知。他體內(nèi)那縷微弱的妖力如同沉睡的種子,他既不知其存在,更不懂如何催動、運用這力量。沒有法門,沒有引導(dǎo),只能任憑其在本能下緩慢地自行積累。
照此下去,若再有個幾百年安穩(wěn)時光,憑借此地的靈氣、日月精華的淬煉以及功德金光的庇護,玄玨或許真能水到渠成,蛻變?yōu)橐环酱笱?/p>
但是,玄玨等不起!
那千年首烏精在煌煌天威下瞬間化為飛灰的景象,如同烙印般刻在他靈魂深處。
百年?太漫長了!
他不想在這蒙昧山林中空耗百年光陰,最終僅僅蛻變成一頭懵懂小妖,然后在他還未踏出大青山,去追尋更廣闊天地時,便被那無情的天道降下的劫雷,輕易劈成一縷青煙!
那縷深藏于蛇軀內(nèi)的人類靈魂,對“空耗光陰”和“弱小”的恐懼,遠勝于對天劫的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