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月桐的腰彎了下去。
但他沒有跪。
那股無形的重壓,讓周遭的空氣變得比水銀還要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
骨骼在哀鳴。
肌肉纖維在瀕臨撕裂的邊緣瘋狂顫栗。
悲鳴嶼行冥沒有動,兩行清淚依舊無聲滑落,他的慈悲之下,是冷酷的審判。
“惡鬼,最擅長偽裝與欺騙?!?/p>
他的聲音不響,卻仿佛直接在曉月桐的腦內(nèi)響起,帶著山巖崩塌般的重量。
“它們會模仿人的情感,編織最動聽的謊言,只為在你放下戒備時,刺穿你的喉嚨。”
“年輕人,你的力量,你的眼神,都太過異常。我從你身上聞到了血,聞到了執(zhí)念,卻唯獨感受不到一個‘人’,在面對我時應(yīng)有的敬畏?!?/p>
重壓,陡然暴增!
曉月桐腳下的土地再也無法承受,蛛網(wǎng)般的裂痕無聲蔓延。
他的身體被壓得更低,額頭幾乎就要觸碰到地面。
也就在這一刻,曉月桐體內(nèi)的【無盡體魄】,這頭沉睡的暴虐兇獸,被徹底激怒了。
一股原始而狂暴的力量,從他每一顆細(xì)胞的最深處,轟然逆卷而上!
這不是反抗。
這是吞噬,是適應(yīng)!
外界的壓力有多強(qiáng),他體內(nèi)涌出的力量就有多兇猛!
骨骼在被動的強(qiáng)化中發(fā)出炒豆般的細(xì)密爆響,肌肉在撕裂與重塑的循環(huán)里變得愈發(fā)堅韌!
曉月桐緩緩地,一寸一寸地,頂著那傾倒而下的山岳,重新挺直了自己的脊梁。
他的動作極慢,卻帶著一股寧折不彎,要將這天都頂回去的狠勁。
汗水從他額角滑落。
他那雙金色的瞳孔,卻在那股恐怖的重壓之下,燃燒得愈發(fā)熾亮,宛如兩顆永不墜落的太陽。
“悲鳴嶼大人。”
他的聲音沙啞,卻字字如釘,砸在地面。
“我確實背負(fù)著血,那是一只鬼的血,就在不久前,它正要吞食一個村莊。”
“我確實懷有執(zhí)念,因為我親眼見過,手無寸鐵的人在鬼面前,是何等的絕望?!?/p>
“至于敬畏……”
曉月桐的目光,第一次,毫無保留地撞進(jìn)了那雙空洞的淚眼。
“我對您的敬畏,并非恐懼您的力量,而是敬佩您身為‘最強(qiáng)’,卻仍為守護(hù)弱者而流淚的慈悲!”
“我來這里,不是為了獲取力量去作威作福?!?/p>
“我是來求一個方法!”
“一個能將我這身力量,最有效率地,砸碎天下所有惡鬼頭顱的方法!”
這番話,是發(fā)自肺腑的咆哮。
那股山岳般的勢,出現(xiàn)了極其細(xì)微的松動。
悲鳴嶼行冥的悲憫依舊,那流淚的眼眶,似乎第一次“正視”曉月桐。
他沉默了。
許久,他才再次開口,聲音里帶著看透世情的空洞。
“言語,是世上最沒有重量的東西?!?/p>
“意志,需要用行動證明?!?/p>
悲鳴嶼行冥緩緩轉(zhuǎn)身,他那過于高大的身軀,投下的陰影將曉月桐完全籠罩。
他抬手,指向寺廟前那塊巨大到不合常理的圓形巨石。
那塊巨石通體灰黑,布滿青苔,仿佛不是被安放于此,而是從山峰的骨骼中硬生生長出,與整片大地脈搏相連。
“看到那塊石頭了嗎?”
悲鳴嶼行冥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寺院的基石,我每日修行的同伴?!?/p>
“如果你那份執(zhí)念,真如你所說那般純粹……”
他頓了頓,說出了一個絕對不可能完成的試煉。
“把它,從這里推出去?!?/p>
“只要你能推動它,走過這片空地,抵達(dá)那邊的山林?!?/p>
“我便認(rèn)可你的‘意志’,收你為繼子,傾囊相授?!?/p>
說完,他便靜立一旁,化作一尊悲憫的石佛。
這不是考驗。
這是用名為“現(xiàn)實”的絕壁,進(jìn)行的勸退。
然而。
曉月桐的臉上,沒有半分退縮。
甚至,連一絲猶豫都沒有。
當(dāng)悲鳴嶼行冥話音落下的瞬間,他已轉(zhuǎn)身,大步走向那塊巨石。
他的眼中,非但沒有絕望,反而燃燒起更加洶涌的,名為“狂喜”的烈焰!
他怕的,不是試煉之難。
他怕的,是連一個證明自己的機(jī)會都沒有!
曉月桐走到巨石前。
他修長挺拔的身軀,在巨石面前,渺小如蟻。
他深吸一口氣,肺部刺痛。
腹中,熟悉的饑餓感再次咆哮。
很好。
這證明,剛才對抗威壓的短短片刻,他的身體,又變強(qiáng)了。
那么現(xiàn)在,就讓這具身體,爆發(fā)出它應(yīng)有的力量!
曉月桐雙腿岔開,用最原始的發(fā)力姿態(tài)站定,雙手重重按在巨石冰冷粗糙的表面。
那觸感沉重到令人窒息。
他感覺自己不是在觸摸一塊石頭。
他是在觸摸,整座山的脈搏。
“喝——啊啊啊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從他喉嚨深處炸開!
腰背弓起,如同一張拉滿的強(qiáng)弓,全身的肌肉瞬間賁起,每一根線條都迸發(fā)出毀滅性的力量!
他腳下的地面,轟然下陷!
這段時間積攢的所有力量,連同那份要逆轉(zhuǎn)一切悲劇的滔天執(zhí)念,毫無保留地,全部灌進(jìn)了雙臂!
巨石,紋絲不動。
悲鳴嶼行冥的眼角,滑落一滴新的淚水。
果然,不行么。
念頭方起。
異變,陡生!
“咯……吱……嘎——”
一聲極其沉悶,極其艱澀,仿佛是大地筋骨被強(qiáng)行扭斷的異響,從巨石與地面的連接處,突兀地響起!
聲音很輕。
卻像一道驚雷,狠狠劈在悲鳴嶼行冥的心頭。
他那萬年不變的悲憫神情,第一次,凝固了。
不可能!
曉月桐的臉上青筋暴起,雙目赤紅。
他能感覺到手臂骨骼在哀鳴,肌肉正在被恐怖的反作用力寸寸撕裂。
但同時,【無盡體魄】那股更加霸道的力量,正以更快的速度,修復(fù)并強(qiáng)化著他受損的身體!
痛苦與新生。
毀滅與重塑。
在他體內(nèi),達(dá)成了完美的循環(huán)!
“給——我——動——啊?。?!”
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咆哮。
曉月桐的雙腳已完全陷入堅硬的土地,巖石被他踩得寸寸粉碎!
他上身的破爛布條,在肌肉的膨脹下,徹底炸裂!
那聲沉悶的“咯吱”聲,變得越來越響,越來越密集!
巨石底部,盤根錯節(jié)的青苔簌簌落下。
那塊與大地融為一體的巨石,在劇烈地,極其輕微地,顫抖!
悲鳴嶼行冥那雙空洞的眼眶,猛然“看”向巨石。
他脖頸上的佛珠,因主人內(nèi)心掀起的滔天巨浪,而劇烈晃動,發(fā)出一連串急促的碰撞!
這個少年……
他真的……在憑借一己之力,撼動這座“不動之山”!
這不是“意志”!
這是怪物!
是純粹的,披著人皮的,力量的怪物!
曉月桐的意識已經(jīng)模糊。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這塊冰冷的巨石,和他胸膛中那團(tuán)永不熄滅的火焰。
炎柱的笑容。
蟲柱的溫柔。
音柱的華麗。
他不要那些光芒,在他面前熄滅!
“動起來啊啊啊啊啊啊——!”
他爆發(fā)出了此生最癲狂,最不顧一切的怒吼。
“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那塊沉默了不知多少歲月,承載了巖柱無數(shù)汗水與淚水的巨石,在這一刻,被一股完全不屬于人類的蠻橫巨力,硬生生地,向前推動了……
一寸!
地面被犁開一道嶄新的溝壑。
曉月桐脫力前撲,額頭重重抵在巨石上,大口喘息,渾身蒸騰著滾滾白霧。
在他身后。
悲鳴嶼行冥,鬼殺隊的最強(qiáng)者,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山風(fēng)吹過。
吹動他僧袍的衣角。
卻吹不干他臉上,那因為極致的震驚,而第一次……
停止流淌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