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浸在濃稠的墨汁里，又黑又沉。
顧錚似乎很忙。他不再日日過來，但這座宮殿的看守卻更加嚴密。連一只鳥都飛不出去。
王公公倒是常來。送東西，傳話，或者僅僅是來看看。他那張假笑的臉，像一道催命符。
“陛下新得了些南珠，給姑娘打副耳墜子可好？”
“御膳房新來了個江南的廚子，陛下讓問問姑娘的口味?！?/p>
“陛下說，御花園的荷花開得正好，姑娘若悶了，可以去散散心?！?/p>
每次他來，我都沉默地聽著。像個沒有靈魂的擺設。
散心？我走出殿門，無論走到哪里，身后永遠跟著兩個面無表情、步履穩(wěn)健的侍衛(wèi)。三步之內(nèi)，寸步不離。御花園的荷花再美，隔著重重人影，也看不真切。
宮里的消息像長了翅膀。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曾經(jīng)被囚禁的亡國公主簡昭，如今是皇帝陛下心尖上的人。為了她，陛下連新打下的城池都舍得放棄。
流言在宮墻內(nèi)發(fā)酵，變味。
再走出殿門時，那些原本低垂著頭匆匆走過的宮人，目光變得復雜。有小心翼翼的窺探，有隱藏極深的鄙夷，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
“看，那就是簡昭……”
“陛下為了她，連朔州都不要了……”
“真是好命啊……”
“亡了國還能有這般造化……”
“好命？”我聽到一個小宮女低低的嗤笑，“沒聽說嗎？她弟弟和那些老奴才，前幾日已經(jīng)被秘密送往南邊了。陛下這是用他們的命，拴住了她的脖子呢！”
聲音不大，卻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扎進我的耳朵里。
我猛地停下腳步。
身后跟著的侍衛(wèi)也立刻停下，像兩尊冰冷的鐵塔。
那小宮女顯然沒料到會被我聽見，臉色瞬間煞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抖得像篩糠：“姑娘饒命！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我沒有看她。目光越過她顫抖的肩膀，投向遠處那重重疊疊的琉璃瓦宮墻。
泓兒……他們走了？
被送往南方？那個富庶卻陌生的地方？真的……活下來了？
心口那塊巨大的、壓得我喘不過氣的石頭，似乎松動了一絲縫隙。有冰涼的、帶著腥氣的空氣，終于涌了進來。
可隨即，一股更深的、無法言喻的悲涼和荒謬感，洶涌地淹沒了那點縫隙。
活著。他們活著。
代價是，我脖子上這條無形的、由顧錚親手鍛造的鎖鏈，徹底焊死了。
晚上，顧錚來了。
他帶著一身夜露的寒氣，還有酒氣。眼神比平時更深沉，帶著一種黏稠的、令人不適的灼熱。
他揮退了所有宮人。
殿內(nèi)只剩下我們兩人，和他身上那股濃烈的壓迫感。
他一步步走近。我坐在梳妝臺前，銅鏡里映出他高大的身影，正籠罩下來。
“今日出門了？”他站在我身后，雙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力道不輕不重，卻帶著絕對的掌控。
鏡子里，他的目光鎖著我的眼睛。
“嗯?！蔽掖瓜卵鄄€。
“都聽到了些什么？”他的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手指卻無意識地摩挲著我肩頭的衣料，帶著一種曖昧的狎昵。
我身體僵硬?！皼]什么?！?/p>
“是嗎？”他俯下身，溫熱的、帶著酒氣的呼吸噴在我的耳廓上，激起一陣戰(zhàn)栗，“朕怎么聽說，有人說了些不該說的話？”
我的心猛地一跳。
“舌頭太長，留著無用?！彼穆曇糨p飄飄的，帶著一絲殘忍的寒意，像毒蛇的信子舔過皮膚。
我猛地抬起頭，從鏡子里撞上他深不見底的眼睛。那里面沒有波瀾，只有一片冰冷的、掌控一切的黑暗。
“你把她怎么了？”聲音不受控制地發(fā)緊。
顧錚的嘴角勾起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他伸手，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的臉轉(zhuǎn)向他。
“怕了？”他盯著我，眼神銳利得像要把人刺穿，“還是……心疼了？”
他的拇指用力擦過我的下唇，帶來一陣刺痛。“簡昭，記住你的身份。記住是誰給了你活路，給了他們活路。朕的耐心，只留給安分的人?！?/p>
他松開手，直起身，眼底那點灼熱被冰封覆蓋?！霸儆邢麓危筒粫皇前蔚粢粭l不知死活的舌頭那么簡單了?！?/p>
他轉(zhuǎn)身走向龍床。
“安置吧。”
那晚，他沒有碰我。
我躺在寬大的龍床上，身邊是他均勻卻帶著無形壓力的呼吸聲。錦被柔軟溫暖，我卻覺得如臥針氈。身體繃得像一塊石頭，絲毫不敢動彈。
黑暗中，他的警告言猶在耳。像一條冰冷的鎖鏈，一圈圈，纏繞得更緊。
我睜著眼睛，看著帳頂模糊的繡花圖案。
泓兒他們到了南邊了嗎？那里是什么樣子？他們……真的能平安活下去嗎？
顧錚的諾言，到底有幾分真？
他會不會……在某個時候，覺得他們失去了利用價值，就像丟棄一塊破布一樣……
念頭一起，就像毒藤一樣瘋長，纏得人窒息。
我猛地攥緊了身下的錦被，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不。不能想。不能讓他看出一點不安分。一點都不能。
我強迫自己閉上眼，把翻涌的恐懼和疑慮死死壓下去。
黑暗中，感官變得異常清晰。身邊男人的每一次細微的呼吸起伏，都像在丈量著我的恐懼。
時間一點點流逝，身體的僵硬變成麻木。就在我以為這漫長的煎熬要持續(xù)到天亮時，一只滾燙的手臂突然橫了過來，重重地搭在我的腰上！
我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
那手臂像烙鐵，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將我猛地往后一帶，整個后背都撞進一個堅硬滾燙的胸膛里。
濃烈的、帶著酒氣的男性氣息瞬間將我包裹，密不透風。
顧錚的下巴抵在我的頭頂，灼熱的呼吸噴在我的發(fā)間。箍在我腰上的手臂收得死緊，像一道鐵箍，勒得我?guī)缀醮贿^氣。
“別動?！彼穆曇魩е鴿庵氐乃?，卻依舊霸道十足，像命令。
身體的本能讓我想掙扎，想逃離這令人窒息的禁錮。可腦子里繃緊的那根弦死死地扯住了我。
安分。
為了泓兒他們……安分。
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味。身體僵硬得像一塊木頭，連指尖都繃得發(fā)疼。任由他像抱著一件專屬的抱枕一樣，將我死死鎖在懷里。
他的體溫透過薄薄的寢衣傳來，燙得嚇人。那顆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緊貼著我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敲打著我的脊柱，像催命的鼓點。
我睜大眼睛，在濃稠的黑暗中，死死盯著帳幔模糊的輪廓。眼淚無聲地涌出，順著眼角滑落，迅速消失在鬢發(fā)里，冰涼一片。
原來安分地活著，每一刻，都是凌遲。
日子被切割成無數(shù)個重復的碎片。
晨昏定省？我不需要。顧錚給了我一個亡國公主所能有的、最畸形的“尊榮”——無人敢管，也無人敢親近。像一座孤島，漂在繁華宮苑的死海里。
顧錚依舊忙。他來的次數(shù)不多，但每一次到來，都像一場無聲的風暴。
他有時會留下用膳。長長的紫檀木桌上，擺滿了精致的菜肴，熱氣騰騰，香味撲鼻。我坐在他對面，像個陪襯的瓷偶。
他吃得很少，大部分時間，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都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帶著探究，帶著一種黏膩的、令人作嘔的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