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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像在滾油里煎熬。

顧錚沒再來。但這座宮殿,成了更大的囚籠??諝饫锒伎囍桓遥盏萌舜贿^氣。送飯的宮女低著頭,腳步輕得像貓,放下食盒就走,不敢看我一眼。

我吃不下。喝口水都覺得喉嚨里堵著沙子。

腦子里一遍遍過著從前。父王威嚴(yán)又慈愛的臉,王兄把我舉過頭頂爽朗的笑聲,母后溫柔地哼著歌哄我入睡……然后是漫天的火光,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宮人們驚恐的尖叫,溫?zé)岬难獮R在冰冷的窗紙上。

最后定格在顧錚那雙眼睛上。像狼,盯著獵物。

第四天的清晨,天剛蒙蒙亮。殿門又被推開。

這次進(jìn)來的不是顧錚,是他身邊那個老太監(jiān),姓王,臉上永遠(yuǎn)掛著假笑,像戴著一張人皮面具。他身后跟著兩個低眉順眼的小宮女,捧著托盤。

“簡姑娘,”王公公的聲音尖細(xì),帶著宮里人特有的油滑,“陛下口諭,請您更衣?!?/p>

托盤上,是一件簇新的宮裝。料子是頂好的浮光錦,顏色是嬌嫩的杏色,上面用銀線繡著繁復(fù)的纏枝蓮。旁邊是一套赤金嵌紅寶的頭面,在晨光下閃著刺眼的光。

這顏色,這花樣,和我從前在故國時最喜歡的衣裙,一模一樣。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我死死掐著自己的大腿,指甲深陷進(jìn)皮肉里,才沒當(dāng)場吐出來。

“陛下說了,”王公公像是沒看見我蒼白的臉,自顧自地說著,“姑娘身子弱,讓奴才們好生伺候您梳洗打扮。巳時正,陛下在‘覽星臺’等您回話?!?/p>

覽星臺。王宮里最高的地方。站在那里,能俯瞰整個皇城,甚至能看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宮墻之外。

我明白了。

他在那里等我。等我親手把答案捧到他面前。在那個離天最近、離自由最遠(yuǎn)的地方。

“知道了?!蔽议_口,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

王公公滿意地笑了,一揮手,那兩個小宮女立刻上前。

她們的手很輕,動作很麻利,像在擺弄一件珍貴的瓷器。溫?zé)岬乃?,滑膩的香膏,輕柔地擦拭著我的臉、脖頸。梳子一下下梳理著我枯草般的長發(fā)。

我看著銅鏡。

鏡子里的人,眉眼依稀還有幾分舊日的影子,只是那雙眼睛,空洞得像兩口深井,望不見底。蒼白的臉頰被宮女用胭脂抹上一點血色,像雪地里兩朵突兀的梅花。

杏色的浮光錦上身,柔軟冰涼。銀線的纏枝蓮在走動間閃著細(xì)碎的光,纏得人透不過氣。赤金的步搖插進(jìn)發(fā)髻,沉甸甸的,壓得脖子生疼。

她們把我打扮成了一個精致的人偶。

一個即將獻(xiàn)給帝王的、昂貴的貢品。

“姑娘真美。”一個小宮女小聲贊嘆了一句,語氣里帶著羨慕。

我扯了扯嘴角,鏡子里的臉也跟著動了一下,像個僵硬的笑。

美?這身華服,不過是裹尸布上繡的花。

“走吧。”我說。

王公公躬身在前引路。兩個小宮女一左一右虛扶著我。

殿門打開,清晨微涼的風(fēng)涌進(jìn)來,帶著御花園里濃郁的花香,甜得發(fā)膩。陽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瞇起眼睛。

長長的宮道,鋪著平整的青石板。腳步聲在空曠的宮道里回響。道旁侍立的宮人,在我經(jīng)過時,紛紛低下頭,鴉雀無聲。

這寂靜比喧嘩更讓人窒息。

覽星臺很高。盤旋而上的石階仿佛沒有盡頭。每一步都踩在虛空里。

越往上走,風(fēng)越大。吹得衣袂翻飛,步搖上的金葉子叮當(dāng)作響。那聲音敲在心上,又冷又脆。

終于踏上了最后一級臺階。

風(fēng)撲面而來,帶著高空特有的凜冽氣息,吹散了那甜膩的花香,也吹得我?guī)缀跽玖⒉环€(wěn)。一個宮女下意識地伸手想扶我,被我輕輕拂開。

臺頂很寬闊,漢白玉鋪地,光潔如鏡。四周是雕花的白玉欄桿。

顧錚就站在欄桿邊。背對著我,負(fù)手而立。玄色的龍袍在風(fēng)里獵獵作響,像一面招展的、不祥的旗幟。

他聽到腳步聲,緩緩轉(zhuǎn)過身。

陽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輪廓。那張冷硬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目光,銳利得像刀子,瞬間就釘在了我身上。

他看著我,從頭到腳,眼神里帶著審視,帶著估量,最后定格在我的眼睛上。像是在確認(rèn)一件失而復(fù)得的珍寶,又像是在檢查一件即將成交的貨物是否完好無損。

風(fēng)卷起我的裙角,也吹亂了他鬢邊一絲不茍的發(fā)。

他朝我伸出手。

那只手,指節(jié)分明,掌心和虎口處有厚厚的繭。那是常年握刀持劍留下的印記。就是這只手,曾經(jīng)沾滿了我親人的血。

現(xiàn)在,它伸向我。

王公公和宮女們早已無聲地退到了臺階口,垂手肅立,像幾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整個高臺之上,只剩下風(fēng),和他那只懸在半空的手。

他看著我,眼神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站在原地,沒動。杏色的衣裙在風(fēng)里翻飛,像一只脆弱的蝶。步搖的金葉子撞在一起,聲音細(xì)碎而急促。

顧錚的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掠過一絲不耐。那只手,依舊固執(zhí)地伸著。

時間仿佛被風(fēng)拉長了。每一息都變得無比難熬。

終于,我抬起腳,向前邁了一步。

很慢。鞋底踩在光滑冰冷的漢白玉上,幾乎沒有聲音。一步,兩步……離他越來越近。

我能看清他龍袍上金線繡出的鱗片,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帶著龍涎香和鐵銹味的獨特氣息。

在離他那只手還有半步遠(yuǎn)的時候,我停了下來。

他眼底那點不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沉的、志在必得的幽暗。那只懸著的手,又往前遞了半分,幾乎要觸到我的衣袖。

我沒有去碰他的手。

我抬起頭,目光越過他寬厚的肩膀,看向他身后那片遼闊的天空。天藍(lán)得刺眼,幾縷薄云被風(fēng)扯得絲絲縷縷。遠(yuǎn)處,宮墻的琉璃瓦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更遠(yuǎn)處,是隱約可見的、灰色的城郭輪廓。

那是宮墻之外。

是我再也回不去的世界。

“陛下,”我的聲音被風(fēng)吹得有些散,但很清晰,清晰地砸在空曠的高臺上,“我的答案……”

我停頓了一下,清晰地看見顧錚眼底那抹幽暗瞬間凝固。

“……是。”

這個字吐出來,輕飄飄的,卻仿佛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

顧錚凝固的眼神瞬間被點燃。不是喜悅,而是一種近乎狂烈的、燃燒的占有欲。他猛地向前一步,那只一直伸著的手,不再是等待,而是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很大,攥得我骨頭生疼。

“好!好得很!”他低吼一聲,聲音被風(fēng)吹得有些變形,帶著一種近乎猙獰的暢快,“簡昭!你終于認(rèn)清了!你終于……”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我被他拽得一個趔趄,撞進(jìn)了他懷里。堅硬的胸膛撞得我生疼。那股濃烈的、混合著龍涎香和鐵銹的氣息瞬間將我包裹,像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

他另一只手猛地箍住了我的腰,將我死死按向他。力道之大,像是要把我揉碎,嵌進(jìn)他的骨頭里。

“你終于是朕的了!”他在我耳邊低語,滾燙的氣息噴在我的頸側(cè),帶著一種瘋狂的占有欲,“誰也搶不走!你的國沒了,你父兄死了,你只能靠著朕!簡昭,你認(rèn)命吧!”

風(fēng)在耳邊呼嘯。我的臉頰被迫貼在他冰冷的龍袍上,金線刺繡的紋路磨得皮膚生疼。他的心跳透過厚重的衣料傳來,沉重而急促,像一面催命的鼓。

我沒有掙扎。任由他像抱著一個戰(zhàn)利品一樣,死死地箍著我。

身體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他贏了。用我僅剩的、在乎的那些人的命,逼著我認(rèn)了這份命。

“他們……”我的聲音悶在他胸口,幾乎聽不見,“什么時候能走?”

箍著我的手臂似乎僵了一下。

顧錚稍稍松開一點力道,低頭看我。他的下巴幾乎抵著我的額頭,眼神里的狂烈還未褪盡,像灼熱的炭火。

“很快?!彼曇舻统?,帶著一絲饜足的沙啞,“等南邊的行宮收拾妥當(dāng),就送他們過去。朕答應(yīng)你的事,自然會做到。只要你……”

他抬起手,帶著厚繭的指腹,有些粗魯?shù)夭吝^我的臉頰,抹去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滑下來的冰涼液體。

“……乖乖的?!?/p>

他的指腹溫?zé)?,動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擦掉眼淚,像是在抹去一件不合時宜的瑕疵。

我偏開頭,躲開了他的碰觸。

顧錚眼底掠過一絲陰霾,箍在我腰上的手再次收緊,帶著警告的意味。“別讓朕失望,簡昭。”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你的安分,是他們活下去的保障?!?/p>

風(fēng)更大了。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回宮?!彼砷_鉗制,但那只手依舊牢牢扣著我的手腕,像一道冰冷沉重的鐐銬。轉(zhuǎn)身,不容分說地拉著我往臺階口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虛空中。

回到那座金碧輝煌的囚籠,顧錚沒有立刻離開。

他坐在窗邊的紫檀木圈椅上,姿態(tài)放松,甚至帶著一絲難得的慵懶。目光卻像無形的蛛網(wǎng),始終籠罩著我。

王公公指揮著宮人無聲地忙碌。新的、更奢華的擺設(shè)被搬進(jìn)來。柔軟的波斯地毯鋪滿冰冷的地面。金獸香爐里燃起名貴的蘇合香,甜膩的氣息試圖驅(qū)散殿內(nèi)的死寂。

我像個提線木偶,被他安排的人按在梳妝臺前,小心翼翼地卸下沉重的步搖和發(fā)飾。另一個宮女端來溫?zé)岬膮?,恭敬地遞到我面前。

“喝了?!鳖欏P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看著那碗湯,琥珀色的液體,映著我毫無血色的臉。胃里一陣抽搐。我閉了閉眼,接過碗。溫?zé)岬拇杀谕高^指尖傳來一點虛假的暖意。

屏住呼吸,一口灌了下去。濃郁的藥味和甜味混雜著沖進(jìn)喉嚨,幾乎讓我嘔吐。我死死忍住,喉頭滾動了一下。

顧錚看著我把湯喝完,眼底那點陰霾似乎散了些。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將我完全籠罩。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頭發(fā)。我下意識地往后縮了一下。

他的手停在半空。

空氣瞬間凝滯。殿內(nèi)侍立的宮人全都屏住了呼吸,頭垂得更低。

顧錚的臉色沉了下去,眼神變得冰冷銳利。他盯著我,像盯著一個不識好歹的獵物。那股無形的壓力再次彌漫開來,比剛才在覽星臺上更甚。

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息都像在油鍋里煎熬。

終于,他收回了手,冷哼一聲。

“好生歇著。”他丟下這句話,轉(zhuǎn)身大步離開。玄色龍袍的下擺掃過門檻,帶起一陣風(fēng)。

殿門在他身后重重關(guān)上。

“哐當(dāng)”一聲巨響,震得人心頭發(fā)顫。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遠(yuǎn)處,殿內(nèi)凝固的空氣才仿佛重新開始流動。

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斷裂。我猛地沖到墻角,再也忍不住,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里翻江倒海,剛才喝下去的參湯混合著酸水,全部吐了出來,濺在光潔的地板上。

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視線。

兩個小宮女驚慌失措地跑過來,想扶我。“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滾開!”我嘶啞地吼了一聲,用盡力氣推開她們,蜷縮著身體,緊緊抱住自己冰冷的膝蓋。

身體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喉嚨里全是苦澀的味道。

認(rèn)命?

安分?

活下去?

我看著地上那灘污穢的嘔吐物,在奢華的波斯地毯上顯得格外刺眼。

活下去的滋味,原來比死還惡心。


更新時間:2025-09-01 15: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