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歲的盧青海坐在醫(yī)院病房的窗邊，外面灰蒙蒙的天色，映照他此刻的心情。
肝癌晚期的診斷書靜靜躺在床頭柜上，像是一張通往未知的船票，兩年前，妻子病重，他傾盡所有，甚至向大弟盧青江借了一萬元，依舊沒有留住她。
妻子彌留之際，緊緊扣住他的手，聲音微弱但堅定：“拖累你了，我知道配不上你，你是個好人。下輩子我們都換種活法吧！”她的眼中充滿無奈和不舍，是對他，也是對那個沒有音訊早早離家的女兒。
妻子走了以后，他的世界越發(fā)灰暗，葬禮上，只有盧青江和李翠翠露了個面，其他人仿佛都消失了……，盧青海知道，他們未必是忙，只是不重要，只是可以無視。
如今，輪到自己面對死亡。他把病情告訴李翠翠，他還希望得到點什么，他也不清楚。
換來的是許久沒看到的親媽的眼淚，還是和從前一樣悲戚，但卻再也無法打動盧青海了。
她絮叨這輩子命苦不容易，一輩子操勞，到頭來還要看人臉色生活，城里人有退休工資，她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什么都沒有，還得靠著兒女養(yǎng)活。
又抱怨盧青海沒有節(jié)制，為妻子治病花了太多冤枉錢。完全忘記了大媳婦在她跟前任勞任怨辛苦了多年。
說的多了不過是車轱轆話，但是就是不問大兒子打算怎么治病，身邊還有多少錢，盧青海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又給盧青江打去了電話，那是他的同胞兄弟。
那邊知道他的情況，靜默良久，就算沒有見面，盧青海也能感受到電話線那頭的抗拒排斥。
盧青江沒有應他的話，但是說起兒子結婚、買房，夫妻倆一大堆的外債，城市生活壓力大，不如農(nóng)村怎么都能混飽肚子！
旁邊一個女人不耐煩的抱怨聲清晰分明，明顯是不怕電話對面的人聽見的，“你哥有完沒完，就他事兒多，這么多年對你沒有半點幫助，要錢的時候倒是總記得你，之前的錢還沒還，又來要錢，當我們家開銀行的嗎，印鈔也沒這么快的……”
盧青海從頭到腳的冷，聲音卡在嗓子里發(fā)不出來，握著聽筒的手攥的死緊，只記得大弟匆忙的掛了電話，只說有事要忙再聯(lián)系～
躺在病房里的時候，頭頂上雪白吊頂和白織燈，在眼前暈開光圈……
是門外一個溫柔而有力的聲音把他的思緒拉回人間，“阿姨，你們不能這樣。青海這些年為著你們這些家人像騾馬一樣地干活，若不是家里拖累，他怎么也不會落魄成今天這樣，你們一個個都把日子過起來了，就把他當個破抹布扔了嗎，做人不要太喪良心……”
你……你們，真是一群沒人性的，村子里誰不知道，當初你捏著兩個兒子嫁人，不就是怕族里不管你嗎，可惜小的那個鬼精跑了，就可著大兒子這個實心腸往死里坑，你就不怕以后見了青海他爸沒法交代～”
聲音時高時低，斷斷續(xù)續(xù)，有氣急的爭執(zhí)，也有放低聲音的懇求…
盧青海的嘴角微微上揚，年紀越大記憶越久遠，這么多年，這聲音還是能輕易敲擊他的心臟。
門外的聲音漸漸消失，又安靜了一會，門被推開，一個消瘦身影走了進來。
“你怎么來了？不是去你兒子那里了……”
“兒子媳婦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耐煩伺候人，這不就回村里住著，花他們的錢，又不用干活，多輕??！”
盧青海看著眼前的人，不知道怎么的，就笑了起來，雖然長了年紀，脾氣卻還是一如從前……
來人不是旁人，就是村長家的小閨女蘇巧秀。
年輕時自己沒有勇氣，不敢反抗親媽，辜負了面前的人，她也干脆，知道李翠翠做主給他相看了人家，哭著堵在面前，問他能不能自己做回主。
那時的盧青海不敢吭聲。
蘇巧秀直直看著他，堅定的眼中慢慢失落，又生出一股火氣，冷笑一聲，“你也算個男人！”一擰身，大步走了，從此他們再無緣分。
那時他不是不想追上去，試一試，但他不敢……
那個年月日子不太平，村里出了事，大隊干部大換血，老村長被人頂了下來，失了勢，活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若自己上前將人留下，最終婚事不成，女方名聲受損，是給村長家里雪上加霜。
盧青海知道自己家的情況，那是不見底的漩渦，是纏住腳的深坑，他已經(jīng)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即便最后婚事成了，要在李翠翠和繼父手底下討生活哪里是容易的，何況自己家里沒有一個好相與的人，這樣做無異于拖她進火坑。
如今再見到她，讓她看到自己這種光景，他反而輕松了，當初的封印被解開，沒有了曾經(jīng)的緊繃和無措，慶幸當初的選擇，沒有拖累人家…
如今沒有家人，沒有負擔，沒有財產(chǎn)，也沒有枷鎖，甚至快沒有時間，沉默了半輩子的老黃牛，倒有許多話。
他們兩個，就那樣自如和輕松的聊了許久，好像多年的老友重逢，只是誰都沒有提起門外的那通電話…
不多久盧青海執(zhí)意出了院，回到那個他一輩子無法逃離的村莊。
凌晨時分，世界安靜的不像話，平常喧鬧的村莊一點蟲鳴蛙叫都沒有……
他的一生碎片浮現(xiàn)，普通又狼狽，讓盧青海不忍回看！
他想起許多人許多事，心中涌起不甘甚至是憤怒……
這一刻他終于肯定了一件事，一件他早就明白，卻終生不敢直視的真相——
自己對于母親和弟弟而言，從來不是他以為的那種‘重要！’，是他自以為是，認為血脈相連必然相互友愛不可分割，是他自大盲目，認為可以靠勤勞付出讓家人認可感激，卻偏偏蒙住眼睛不看看這個真實的世界——
大姐盧大妮，剛成年就被嫁給一個，帶著三個大小子的老鰥夫，不到三十就莫名其妙的死了。
大弟盧青江早早看懂了母親，卻一直躲在自己身后，在自己這個只比他大兩歲的兄長處獲得喘息，然后抓住機會跳出火坑，一去不返。
二弟盧金根，受盡寵愛，卻從沒有把自己看成一家人，認為自己賴在他家吃白飯，對自己動輒惡意滿滿，哪怕李翠翠從自己這要走所有積蓄添在給他買工作的費用里，也得不到他的一絲感謝。
至于小弟和小妹，在這兩人的眼中盧青海這個大哥，基本等同于隱形人，無能又庸碌。
他們并不關心這個家里的錢是誰賺的，也不關心這家里的活是誰干的，只要不需要他們動手，他們樂的做個討好賣乖的小閨女，小兒子，只要不耽誤他們的吃穿用度，其它的輪不到他們操心。
所有人都一再強調困難的年代里，個體的命運是時代的選擇。
這個家接納了他們娘幾個，讓他們可以在災年活下來，全心全意的為這個家付出是他們該有的回報，只不過最后所有的債都落在了盧青海一個人的頭上。
回想起這些所謂的親人，他肯定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蠢貨，讓人盤剝吸血，吃干榨凈。
彌留中，身體的疼痛是鋼刀刮骨，心中的不忿更是洶涌升騰！
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消失，盧青海不甘心幾乎凝成實質，他痛苦于自己的醒悟來的太遲。
這些所謂的家人是不知道自己為這個家的付出嗎？
不！他們知道！
為什么換不來他們的尊重和真心？
……
意識逐漸模糊，黑暗籠罩大地，天邊一絲光亮，醒悟來的太遲。
“如果再來一次，希望可以為自己活，別活的那么被動和糊涂?！?——這是盧青海心里最后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