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星回在蒼臨星上已經(jīng)守了四年。
他是十七歲來的。
這地方叫蒼臨。蒼，是天。臨，是來了。天來了，聽著挺玄乎，其實就是說這天離得近，星星看著都格外亮些。這地方不大，繞著走一圈，也就大半天的工夫?？蛇@兒有寶貝。
不是什么金銀，是更稀罕的東西——共振水晶。一塊塊，大的像磨盤，小的像拳頭，藍(lán)瑩瑩的，嵌在各處。它們自個兒會哼歌，一種很輕很輕的嗡嗡聲，湊近了才能聽見。這些水晶擺成了陣，撐起一個看不見的大罩子，把外頭的風(fēng)沙毒日頭都攔住了。罩子里頭，暖和，濕潤，草木長得綠油油的，跟外頭那片死寂的石頭疙瘩完全是兩個世界。
這兒還有房子，不是高樓大廈，是用一種白色的石頭壘的，矮趴趴的，圓圓的頂。這些房子也不簡單，里頭存著東西。不是吃的用的，是知識。老的圖紙，歌謠，種地的法子，看星星的紀(jì)錄，都存在一種透明的水晶片里，碰一碰，就能亮起來，顯出字和圖來。
陳星回管這兒叫家。他沒事就挨個兒檢查那些哼歌的水晶，伸手摸摸，涼絲絲的，那嗡嗡聲順著指尖就往他身上鉆，挺舒服。他知道哪塊聲音亮，哪塊聲音有點啞了，得小心照看。
這天，老長老叫他。
老長老很老了，臉上褶子一道挨一道，眼睛卻還清亮。他站在最大的一塊水晶跟前，那水晶立在那兒，像個小山包。
“星回啊，來?！崩祥L老招招手。
陳星回走過去。
“蹲下?！崩祥L老說。
陳星回就蹲在水晶前面。老長老把手放在水晶上，又示意陳星回也把手放上去。
“感覺咋樣？”老長老問。
“穩(wěn)著呢?！标愋腔卣f。手心底下，那股力量平穩(wěn)地流動，像心跳。
“記著這感覺?！崩祥L老聲音慢悠悠的，“這東西，是根。根穩(wěn)了，啥都不怕。咱們這點家當(dāng)，老祖宗留下的這點念想，全靠它了?！?/p>
老長老開始哼一段調(diào)子，不成曲，也沒詞，就是哼。陳星回也跟著哼。這是老規(guī)矩了，隔一段時間就得來一回，叫“同頻”。意思是讓守星的人，和這星球的根，頻率調(diào)到一塊去。
哼著哼著，陳星回覺得心里特別踏實。好像自己真變成了一棵樹，根須子深深扎進(jìn)地里，和腳下這星球連成了一體。
就在這時，天暗了。
不是云遮了日頭。是有一個巨大無比的東西，慢慢地，挪到了頭頂上，把光全給擋住了。一個巨大的黑影，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住了整個穹頂。
嗡嗡響的水晶陣列，聲音一下子變了調(diào)，又尖又急，像是被什么掐住了脖子。
陳星回抬起頭，嘴張開了，合不攏。
那東西太大了?；液谏臍ぷ樱浔?，上面有些小燈一閃一閃。它就那么悄沒聲地停在那兒，投下的影子能把人心都壓沉了。
一個聲音響起來，從四面八方傳來，平平的，一點起伏都沒有，像個識字課本在念字，每個字都清楚，可拼在一起，冷得嚇人。
“通告下方未登記文明遺跡。這里是‘天穹實業(yè)’旗艦‘鯤鵬號’。依據(jù)《星際資源開發(fā)法案》第七章第十二條，此地已被認(rèn)定為無主資源點?，F(xiàn)將對地表殘留物進(jìn)行無害化回收作業(yè)。請無關(guān)存在自行規(guī)避。重復(fù)，請無關(guān)存在自行規(guī)避。”
老長老的手還按在水晶上，猛地抖了一下。他臉白了，喃喃道：“還是……找來了……”
陳星回沒聽過什么天穹實業(yè)，也沒聽過什么法案。他只知道，家被人盯上了。
那巨艦肚子底下，打開了一個黑窟窿。一根粗得嚇人的金屬柱子，慢慢從窟窿里伸出來，對準(zhǔn)了下方的水晶陣列和那些圓頂白房子。
柱子頭頭上亮起一團(tuán)光，先是白色，然后變成刺眼的藍(lán)紫色，發(fā)出一種讓人牙酸的尖嘯聲，比水晶的亂響還要難聽一百倍。
那不是鉆頭。它沒砸下來。
它只是猛地射下一道扭曲的光波，像水波紋，可又不像，看著就讓人頭暈惡心。
這光波，直直地撞上了水晶陣列撐起的那個看不見的罩子。
罩子連一眨眼都沒撐住。
就像個肥皂泡，“噗”一下，沒了。
緊接著，那些哼歌的水晶，一塊接一塊，發(fā)出了受不了的尖叫。藍(lán)瑩瑩的光在里面亂竄，然后——
砰！砰！砰砰砰！
炸了。像曬透了的豆莢，炸得粉碎。
沒了罩子，外頭的熱風(fēng)呼一下灌進(jìn)來，吹得人站不穩(wěn)。那些白色的圓頂房子，開始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裂開一道道大口子，嘩啦啦地往下掉石頭，眼瞅著就塌了下去。
存著知識的水晶片，在房子里噼里啪啦地爆開，亮一下，就滅了。多少年的東西，一下就沒了。
“不——！”陳星回吼了一聲，眼睛一下就紅了。他什么也顧不上了，拔腿就往最中間那圣殿跑。那兒有最后一樣?xùn)|西，最重要的一樣?xùn)|西——源初水晶。老長老說過，那里面藏著文明最開始的那點火種，千萬不能丟。
石頭塊往下掉，砸在他身邊。熱風(fēng)刮在臉上，生疼。他什么都聽不見，就只有自己咚咚的心跳聲和那些爆炸聲。
他沖進(jìn)快要塌掉的圣殿。那塊源初水晶就在中間的臺子上，已經(jīng)裂開了幾道縫，里面的光忽明忽暗，眼看也要不行了。
陳星回?fù)溥^去，伸手想去抱住它。
轟！
頭頂一根石梁砸下來，就在他旁邊，碎石頭亂飛。一股巨大的氣浪把他整個人掀了起來，向后摔出去。
他摔在地上，手胡亂一撐，正好按在了一塊炸碎的高純度回響水晶上。
那水晶正在最后瘋狂地釋放所有能量，滾燙，刺眼。
陳星回的手按上去，嗤啦一聲。
劇痛。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