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年的冬天比往年來得更冷,雞公嶺新開發(fā)區(qū)的風裹著雪粒子,打在臉上像針扎似的疼。王建軍站在華源鑄造的老廠房前,看著墻上 “凱迪?華源” 的牌子被工人摘下,露出里面斑駁的 “華源鑄造” 四個字,像揭開了一層結(jié)痂的傷疤。
三天前,林國棟在董事會上宣布了 “斷臂求生” 計劃:賣掉華源鑄造的全部廠房和設備,用這筆錢償還私募公司的高利貸;同時裁撤技術(shù)質(zhì)量部,將原有人員分流到生產(chǎn)車間,而他 —— 王建軍,被調(diào)任綜合行政部副主管,負責新廠區(qū)的園林綠化。
消息傳開那天,車間里炸開了鍋。老劉師傅拄著拐杖找到王建軍,手抖得握不住搪瓷缸:“建軍,他們怎么能這么對你?你是凱迪的功臣啊!那些質(zhì)量標準、技術(shù)規(guī)范,哪樣不是你手把手教的?” 王建軍只是蹲在砂處理設備旁,手指捻著一把冰涼的型砂,半天沒說話。
他想起三天前的董事會,那間能俯瞰整個新廠區(qū)的會議室里,暖氣開得足,卻驅(qū)不散滿室的寒意。林國棟坐在主位上,面前攤著股權(quán)轉(zhuǎn)讓協(xié)議,私募公司的代表坐在他旁邊,手指在文件上敲得篤篤響。王建軍是唯一被通知參會的中層,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像個局外人。
“各位董事,” 林國棟的聲音帶著刻意的鎮(zhèn)定,卻掩不住眼底的疲憊,“當前形勢下,賣掉華源是唯一的選擇。這筆錢能讓我們還清高利貸,保住整機廠的核心資產(chǎn)。等度過難關(guān),我們再把華源贖回來?!?/p>
“贖回來?” 王建軍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華源是凱迪的根!是咱們最好的鑄件生產(chǎn)線,是幾百個老工人的飯碗!你把根賣了,凱迪就成了無本之木,怎么度過難關(guān)?”
私募代表冷笑一聲:“王主管怕是不懂資本運作。企業(yè)生存第一位,情懷不能當飯吃。華源的設備已經(jīng)老化,早就該淘汰了?!?/p>
“老化?” 王建軍指著窗外華源的方向,聲音因為憤怒而發(fā)顫,“上個月華源還產(chǎn)出了全市最好的缸體鑄件!那些設備是老,但保養(yǎng)得好,老工人技術(shù)扎實,比新廠區(qū)那些擺著好看的進口設備靠譜十倍!你懂什么?”
“夠了!” 林國棟猛地拍桌子,茶杯里的水濺出來,“王建軍,這是董事會決議,不是技術(shù)研討會!你只需要執(zhí)行!”
“執(zhí)行?” 王建軍看著他,眼里的失望像潮水般蔓延,“林國棟,你忘了當年怎么答應華源老工人的?你說‘不裁員、不減薪,一起把華源的牌子擦亮’!現(xiàn)在你為了填整機廠的窟窿,把華源賣了,把老工人扔了,把我調(diào)去澆花 —— 這就是你說的‘一起扛’?”
會議室里一片死寂,董事們低著頭不敢看他,私募代表抱著胳膊看戲似的看著這場鬧劇。林國棟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最終硬聲道:“我是董事長,我要對全體股東負責!華源必須賣,人事調(diào)整必須執(zhí)行!”
“負責?” 王建軍笑了,笑聲里全是悲涼,“你對股東負責,對私募負責,就是不對那些跟著你干了一輩子的工人負責?不對凱迪的質(zhì)量負責?當年要不是我?guī)еと俗ベ|(zhì)量,凱迪能有訂單?能有今天的規(guī)模?現(xiàn)在你翅膀硬了,覺得質(zhì)量不重要了,覺得老工人沒用了,就把我們一腳踢開?”
“我沒忘你的功勞!” 林國棟也站了起來,胸口劇烈起伏,“我給你漲了工資,讓你去行政部,不用在車間吃苦,這還不夠?現(xiàn)在企業(yè)難成這樣,你就不能體諒一下?非要揪著過去不放?”
“體諒?” 王建軍指著股權(quán)轉(zhuǎn)讓協(xié)議上的金額,“華源值兩個億,你五千萬就賣了!這叫斷臂求生?這叫賤賣!你為了保住你那破整機廠,為了在私募面前裝面子,連祖宗家業(yè)都敢賣!林國棟,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求生,還是自毀?”
“你被調(diào)去行政部,就是因為你太固執(zhí)!” 林國棟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破罐破摔的決絕,“你只知道守著你的砂型、你的鑄件,根本不懂市場!不懂變通!凱迪要的是上市,是規(guī)模,不是你那點所謂的質(zhì)量情懷!行政部的花草比你的鑄件好管,適合你!”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進王建軍心里。他看著林國棟陌生的臉,看著他身后墻上 “凱迪精神:踏實做事,誠信做人” 的標語,突然覺得無比諷刺。三十年的兄弟情,二十年的企業(yè)情,在現(xiàn)實和野心面前,原來如此不堪一擊。
“好,好一個適合我?!?王建軍慢慢坐下,聲音平靜得可怕,“林國棟,我最后問你一句,你賣華源,裁老工人,就不怕寒了所有人的心?”
林國棟別過臉,看著窗外的雪:“我是為了凱迪能活下去?!?/p>
“你救的不是凱迪,是你自己的董事長位置?!?王建軍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會議室里的人,“這班崗,我站完最后一天。從此往后,凱迪的好壞,與我王建軍無關(guān)。”
走出會議室時,走廊里的風灌進衣領(lǐng),冷得他打了個寒顫。幾個老工人在樓梯口等著,見他出來,眼神里的關(guān)切像暖爐,卻烘不熱他心里的冰。老劉師傅想遞給他搪瓷缸,被他擺擺手拒絕了。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和林國棟,和凱迪,都徹底斷了。
王建軍到綜合行政部報到那天,天陰沉沉的。行政部在辦公樓一樓最角落的房間,窗戶正對著一片剛栽上的紅葉石蘭,冷風從窗縫里鉆進來,帶著土腥味。部門主管是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對他客客氣氣,卻把一疊《園林綠化養(yǎng)護手冊》推到他面前:“王主管,您經(jīng)驗豐富,廠區(qū)這兩百畝綠化就靠您了。這是澆水時間表和施肥標準,您看看。”
王建軍拿起手冊,指尖劃過 “紅葉石蘭每周澆水三次”“雪松每月施肥一次” 的字樣,突然想起自己編的《砂型配比手冊》,想起在培訓中心給工人講課的日子,喉嚨像被堵住一樣發(fā)緊。他點點頭,沒說話,抱著手冊走出了辦公室。
新廠區(qū)的綠化區(qū)在辦公樓和生產(chǎn)車間之間,種著剛移栽的桂花、紅葉石蘭和香樟,大多還沒成活,光禿禿的枝椏在風里搖晃。王建軍拿著水管,機械地給桂花澆水,水流在凍硬的土地上結(jié)成薄冰,像一層透明的殼。
有工人路過,遠遠地看著他,想打招呼又猶豫。曾經(jīng)在車間里被他手把手教過的技術(shù)員,低著頭匆匆走過,不敢看他的眼睛。王建軍知道他們想說什么,卻什么也不想聽。他只是澆水,剪枝,施肥,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
華源鑄造被賣掉那天,王建軍去了現(xiàn)場。買主是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挖掘機正轟隆隆地拆廠房,煙塵滾滾里,老工人們站在警戒線外,有人抹眼淚,有人罵罵咧咧。老劉師傅拉著他的胳膊:“建軍,咱們?nèi)ジ謬鴹澢笄笄?,讓他別賣了,咱們湊錢給公司行不行?”
王建軍看著被推倒的車間墻壁,鋼筋裸露得像白骨,突然笑了:“求他沒用。他心里早就沒華源了,沒咱們這些老伙計了?!?/p>
那天晚上,王建軍去了老廠區(qū)附近的小酒館。以前廠里聚餐常來這兒,林國棟總愛點一盤炸花生,兩人分著吃,聊著車間的事。他獨自坐在角落,點了花生和二鍋頭,一杯接一杯地喝。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酒館里的電視在播新聞,說全球經(jīng)濟危機見底,制造業(yè)開始復蘇。
“復蘇有什么用?廠子都沒了?!?鄰桌幾個剛被裁的華源老工人在喝酒,一個說,“林國棟就是被錢迷了心,放著好好的零部件不做,非要搞什么整機,現(xiàn)在把自己套進去了?!?另一個嘆口氣:“最可惜的是王工,他為凱迪操碎了心,最后落得去澆花,這叫什么事啊……”
王建軍端著酒杯的手頓了頓,酒灑在桌上,像一滴沒忍住的眼淚。他沒回頭,只是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辣得喉嚨發(fā)疼,心里卻更疼。
從那以后,王建軍像變了個人。他不再去車間,不再打聽生產(chǎn)的事,每天準時上班,拿著水管澆花,拿著剪刀修枝,沉默得像廠區(qū)里的樟樹。他的頭發(fā)白得快了,背也更駝了,以前總擦得锃亮的工裝,現(xiàn)在沾著泥土和草屑,也懶得洗。
有次林國棟開車路過綠化區(qū),看見他蹲在地上給桂花剪枝,停下車搖下車窗:“建軍,最近辛苦你了。等春天來了,再多種點花,廠區(qū)要搞得漂亮點。”
王建軍沒抬頭,手里的剪刀咔嚓一聲剪斷了一根枯枝:“林總放心,花草死不了?!?/p>
林國棟看著他佝僂的背影,想說什么,最終還是踩了油門。車開過很遠,他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王建軍還蹲在那里,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他不知道,王建軍剪斷的枯枝上,還留著最后一片沒掉的葉子,在風里打著轉(zhuǎn)。
開春后,廠區(qū)的月季開了花,紅的黃的,熱鬧得很。王建軍每天還是澆水、剪枝,只是眼神越來越空。他把宿舍里的《設備操作口袋書》《質(zhì)量檢測標準》都收進了箱子,塞在床底下,再也沒拿出來過。老劉師傅來看他,帶了瓶自己泡的藥酒,勸他:“建軍,別這樣作踐自己。你技術(shù)好,去哪兒都有飯吃。”
王建軍只是給桂花樹澆著水,水流過花瓣,又滴進土里:“在哪兒不是澆花?這兒挺好,不用操心質(zhì)量,不用管誰拖欠工資,花草不會跟你吵架,也不會被賣掉?!?/p>
老劉師傅嘆了口氣,放下藥酒走了。他知道,那個在車間里眼睛發(fā)亮、說起砂型配比就停不下來的王建軍,那個為了 0.02 毫米誤差跟人據(jù)理力爭的王建軍,已經(jīng)被埋在華源的廢墟里,被凍在去年冬天的雪里了。
2009 年夏天,凱迪的整機廠終于產(chǎn)出了第一臺挖掘機。林國棟辦了場盛大的下線儀式,請了市長和媒體,站在挖掘機前剪彩,笑容燦爛得像夏天的太陽。儀式結(jié)束后,他回到辦公室,看著桌上的報表 —— 賣掉華源的錢還了高利貸,新機型拿到了少量訂單,企業(yè)總算喘了口氣。
他拿起電話,想打給王建軍,讓他來看看新挖掘機??墒种冈趽芴栨I上懸了半天,終究還是放下了。他知道,有些東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那天下午,王建軍正在給辦公樓前的香樟樹澆水,聽見遠處傳來鞭炮聲,知道是挖掘機下線了。他沒抬頭,只是把水管轉(zhuǎn)向一棵剛栽的桂花樹,水流慢慢滲進土里,像一滴無聲的淚。陽光穿過香樟樹的縫隙落在他身上,明明是暖的,他卻覺得渾身發(fā)冷。
遠處的車間里傳來隱約的機器聲,不再是他熟悉的節(jié)奏。他知道,凱迪還在,林國棟還在,只是那個屬于他的凱迪,那個靠質(zhì)量說話、靠兄弟情支撐的時代,已經(jīng)徹底過去了。
他放下水管,蹲在紅葉石蘭旁,看著泥土里新生的草芽,突然想起三十年前,他和林國棟在老廠區(qū)的小院里種的那棵槐樹。那時的土也是這么軟,陽光也是這么暖,兩人笑著說要讓槐樹長得高高的,要讓凱迪好好的。
風穿過廠區(qū),帶來遠處的鞭炮碎屑,落在他的工裝上。王建軍慢慢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轉(zhuǎn)身走向下一片需要澆水的草坪。他的背影在陽光下拉得很長,卻再也沒有了當年的挺拔。徹底決裂的傷口,像這新栽的花草,需要時間覆蓋,卻永遠留著根下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