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第三天清晨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時,帳篷里只有阿燼和母親。齒輪的輻射檢測儀放在枕邊,屏幕上的綠線平穩(wěn)得像條沉睡的蛇,抑制劑和清銹液的混合作用,暫時壓制住了他體內星塵礦的活性,但后背上的傷口依舊泛著淡淡的紅光,像條未愈合的傷疤。
“水……”父親的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
阿燼連忙遞過水壺,母親小心地扶起他的頭,喂他喝了幾口。清水滑過喉嚨的聲音在寂靜的帳篷里格外清晰,父親的目光掃過兩人,最后落在阿燼的金屬左臂上,眼神復雜得像團揉亂的線。
“對不起?!彼蝗徽f,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下來,砸在被子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是我害了你和你媽媽?!?/p>
母親握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輕輕摩挲——那里有塊月牙形的疤痕,是當年為了保護實驗數(shù)據(jù),被碎玻璃劃傷的。“別說傻話,我們都知道你盡力了?!?/p>
“不,我沒有?!备赣H猛地搖頭,胸口劇烈起伏,像是有什么東西堵了很久,終于要破土而出,“三年前,我就發(fā)現(xiàn)你舅舅在偷偷改造星塵礦,可我……我選擇了沉默?!?/p>
阿燼的心猛地一沉。她一直以為父親是無辜的,是被舅舅陷害的,可他此刻的眼神里,除了痛苦,還有難以掩飾的愧疚。
“那時他已經當上了堡壘的科研主管?!备赣H的聲音帶著顫抖,“他威脅我說,如果我敢說出去,就把你扔進‘凈化室’做實驗。我怕了……我看著他把你媽媽關起來,看著他把星塵礦植入拾荒者體內,卻什么都沒做?!?/p>
母親的身體僵了一下,她顯然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一個字。帳篷外傳來鋼姐和齒輪的說話聲,隱約提到“零號綠洲”和“運輸通道”,更襯得帳篷里的沉默像塊沉重的石頭。
“我甚至……幫他偽造過實驗數(shù)據(jù)。”父親的聲音低得像耳語,“那本日志里被撕掉的幾頁,記錄的不是銹骸改造,是人類適配實驗的失敗案例——有三十七個拾荒者死在了手術臺上,數(shù)據(jù)是我改的,改成了‘自然死亡’。”
阿燼的金屬左臂突然傳來一陣刺痛,那些被改造的“失敗品”在培養(yǎng)艙里掙扎的畫面,又一次沖進腦海。她看著父親滿臉的淚水,突然覺得陌生——這個在她記憶里永遠正直的男人,竟然藏著這樣的秘密。
“為什么現(xiàn)在才說?”阿燼的聲音在發(fā)抖,不是因為憤怒,是因為失望。
“因為我差點失去你們?!备赣H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滾燙,帶著未退的輻射余溫,“在信號塔的囚室里,我每天都在想,如果當初我勇敢一點,是不是就不會有這么多人死?是不是你媽媽就不會被關三年?是不是你的胳膊……”
他說不下去了,只是死死攥著阿燼的手,仿佛一松手,她就會消失。母親背過身去,肩膀微微顫抖,阿燼看見她偷偷抹了把臉,再轉過來時,眼睛紅得像浸了血。
“我知道你很難接受?!蹦赣H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但你要相信,你爸爸這三年過得并不比我們輕松。他被關在囚室里,每天都要被注射低濃度的星塵礦,就是為了逼他說出我的下落?!?/p>
父親的后頸處,確實有片淡青色的皮膚,像塊未褪的淤青——那是長期注射留下的痕跡。阿燼的指尖輕輕拂過那片皮膚,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總是把她架在肩膀上,說要帶她去看沒有銹霧的天空。
“那些被害死的人……”阿燼的聲音低了下去。
“我們會為他們報仇?!备赣H的眼神突然變得異常堅定,他掀開被子,不顧母親的阻攔坐起來,后背的傷口被牽扯,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但不是現(xiàn)在?,F(xiàn)在我們必須去零號綠洲,啟動凈化程序,否則還會有更多人遭殃?!?/p>
他從枕頭下摸出一張折疊的紙,展開后,是張手繪的運輸通道剖面圖,比母親地圖上的虛線詳細得多,甚至標注了沿途的陷阱和守衛(wèi)位置?!斑@是我在囚室里憑著記憶畫的。你舅舅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實他每次來‘審問’我,都會無意中說出一些母巢的情況?!?/p>
阿燼注意到,剖面圖的角落里,畫著個小小的星塵礦符號,旁邊寫著一行小字:“本源礦液在核心塔第三層,需要雙血鑰?!?/p>
“雙血鑰?”
“我和你媽媽的血。”父親的目光落在阿燼的手腕上,“還有你的。嚴格來說,是我們三個的血——你的基因里,有我們兩個人的適配序列?!?/p>
帳篷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鋼姐掀簾進來,臉色凝重:“拾荒者的偵察兵回來了,說舅舅的部隊已經占領了運輸通道的入口,還在周圍布置了星塵礦地雷?!?/p>
父親把剖面圖遞給鋼姐,眼神里沒有了剛才的脆弱,只剩下決絕:“告訴大家,準備出發(fā)。通道入口有個廢棄的通風井,能繞開地雷,那是我當年參與建造時留的‘后門’?!?/p>
阿燼扶著父親躺下,金屬左臂的刺痛已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沉重感。她知道,父親的懺悔沒有減輕那些死者的痛苦,但他愿意說出真相,愿意用行動彌補過錯,或許就是救贖的開始。
母親走到她身邊,輕輕嘆了口氣:“人都會犯錯,重要的是有沒有勇氣改正。你爸爸不是英雄,但他現(xiàn)在想做個好人。”
阿燼看向帳篷外,陽光正透過帆布的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星塵。她握緊那半本實驗日志,突然明白,父親未說出口的真相里,除了愧疚,還有藏了三年的決心——他要親手結束這場由他間接引發(fā)的災難。
而她,會陪著他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