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武神君前腳剛走,后腳,第二個客人就到了。
明德仙君。
跟烈武神君的張揚跋扈不一樣,這位仙官司的司長,向來以“體面”著稱。
他是一個人來的,臉上還帶著那種公式化的,溫和的微笑。
如果不是他眼神深處藏著的那一絲陰冷,我差點就以為他是真的來關心我這個即將失業(yè)的下屬的。
“裴仙官,別來無恙啊。”
他跨進門檻,還很客氣地沖我點了點頭,目光掃過一地狼藉的茶杯碎片,眉頭都沒皺一下。
“剛才,是烈武神君來過了?”他問。
“是?!蔽尹c點頭,“神君脾氣大了點,不小心,把我杯子碰掉了。”
“呵呵,烈武的性子,是急了些。”明德仙君笑了笑,說得輕描淡寫,好像剛才踹門的不是他同伙一樣。
他往前走了幾步,停在靈堂正中央,抬頭看著那些牌位。
“裴仙官,你這是何苦呢?”他嘆了口氣,語氣里充滿了“惋惜”。
“往生司裁撤,乃是天庭精簡機構的大勢所趨,并非針對你個人。你心里有怨氣,我可以理解。但用這種方式,牽連幾位已經(jīng)仙逝的仙君,是不是,有些不妥?”
他開始給我扣帽子了。
還是那套熟悉的說辭。
為了大局,為了天庭,你個人,受點委屈,算什么?
“明德仙君言重了?!蔽艺f,“我只是想給他們辦個體面的告別儀式,何來牽連一說?”
“體面?”明德仙君轉(zhuǎn)過身,看著我,笑容不變,但眼神已經(jīng)冷了下來。
“當著全天庭的面,去揭開死人的傷疤,這就是你說的體面?”
“我只說臨終遺言,不說傷疤。”我回答得滴水不漏。
“遺言?”明德仙君冷笑一聲,“裴樞,你我都是聰明人,就別兜圈子了。說吧,你到底想怎么樣?劃個道出來。”
圖窮匕見了。
他這是來跟我談判的。
“我不想怎么樣?!蔽覔u搖頭,“我就想安安分分地辦完這場追思大會,然后,去御馬監(jiān)報到?!?/p>
“你!”
明德仙君臉上的笑容,終于掛不住了。
他死死地盯著我,像一條毒蛇,在尋找下口的機會。
“裴樞,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你把事情做絕了,對你,沒好處。”
“好處?”我笑了,“仙君,我一個馬上就要去鏟馬糞的人,我還需要考慮什么日后,什么好處嗎?我現(xiàn)在,就是爛命一條,光腳的,不怕你們這些穿鞋的。”
我的話說得很直白。
就是要告訴你,老子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所以什么都豁得出去。
明德仙君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他大概從沒被一個他眼里的“下等人”這么頂撞過。
他沉默了很久,像是在評估,撕破臉的代價,他付不付得起。
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把怒火又壓了下去。
“好?!彼f,“裴樞,算你有種。”
他往前走了兩步,站到我面前,壓低了聲音。
“長生仙君的遺物,和他的‘遺言’,都交給我。我可以向你保證,取消你去御馬監(jiān)的調(diào)令,給你在仙官司里,安排一個清閑的文書職位。雖然比不上你執(zhí)紼仙官清靜,但至少,不用再跟這些晦氣的東西打交道?!?/p>
威逼不成,開始利誘了。
一個仙官司的文書。
聽起來,確實比鏟糞的強多了。
要是換了以前的我,可能就答應了。
但現(xiàn)在,晚了。
“仙君,你這是在……賄賂我嗎?”我看著他,故意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
“這不是賄賂,這是交易。”明德仙君的眼神,像刀子一樣,“一個讓你我都體面的交易。”
“可我還是覺得,辦追思大會,更體面?!蔽覔u搖頭,拒絕了。
“你!”明德仙君的耐心,徹底耗盡了,“裴樞,你別給臉不要臉!你真以為,憑你手上那點見不得光的東西,就能扳倒我?”
“我沒想扳倒誰?!蔽覕偭藬偸?,“我說了,我只想辦一場追脫大會。仙君,你要是心里沒鬼,又何必這么緊張呢?”
“你……”
“哦,對了?!蔽蚁袷峭蝗幌肫鹆耸裁?,一拍腦袋。
我走到靈堂最里面的一個架子前,從上面,拿下來一個用黑布蓋著的東西。
我把黑布掀開。
里面,是一個水晶盒子。
盒子里,靜靜地躺著一根細如牛毛的銀針。
針尖,是黑色的。
“仙君,你還認得這個嗎?”我把盒子捧到他面前。
明德仙君的瞳孔,在一瞬間,猛地收縮。
他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得干干凈凈。
“這是……這是……”他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長生仙君的本命元神上,發(fā)現(xiàn)的?!蔽姨嫠f了出來,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錘子,砸在他心上。
“我把它保存得很好。你看,過了三百年,上面的魔氣,還這么精純。”
我晃了晃手里的盒子。
“仙君,你放心,追思大會那天,我一定把這根針的故事,講得感人肺腑。讓全天庭的神仙,都知道,你是怎么‘送’你的好兄弟,長生仙君,‘壽終正寢’的。”
“你……你敢……”
明德仙君的身體,開始發(fā)抖。
不是氣的,是怕的。
當年他暗害長生仙君,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
他怎么也想不到,我這個當時誰都沒放在眼里的小小收尸官,會把最關鍵的證據(jù),留了下來。
這根針,就是他的催命符。
一旦曝光,他不僅官位不保,還會被打下天牢,永世不得翻身。
“你看我敢不敢?!?/p>
我把盒子收回來,用黑布重新蓋好。
“仙君,追思大會,后天卯時,準時開始。你是長生仙君當年的至交好友,到時候,可一定要來啊?!蔽铱粗?,笑得像個魔鬼,“我給你留第一排的位置。讓你,第一個,給他上香。”
明德仙君死死地盯著我,嘴唇開合了好幾次,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眼里的怨毒,幾乎要溢出來。
但他最終,什么都沒做。
他知道,他現(xiàn)在,不敢動我。
他只能像一條被人踩住了七寸的毒蛇,無能為力。
最后,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裴樞,你等著?!?/p>
然后,他狼狽地,幾乎是踉蹌著,逃離了我的往生司。
我看著他的背影,嘴角的弧度,越拉越大。
一個戰(zhàn)神,一個司長。
天庭里有頭有臉的人物。
現(xiàn)在,都被我用兩個死人,逼到了墻角。
這感覺,還真不賴。
我把那根毒針放回原處。
然后,開始準備我的追思大會。
我把整個往生司,都打掃了一遍。
擺上了白色的蠟燭,掛上了白色的幔帳。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這家喪葬鋪子,又接了什么大單子。
我甚至還準備了上好的香和紙錢。
后天,一定會很熱鬧。
不知道,下一個來“吊唁”的,會是誰呢?
我有點期待了。
第三個上門的,我沒想到。
是七仙女中的小七,紫鳶。
她來的時候,不像烈武神君那么兇,也不像明德仙君那么裝。
她就一個人,怯生生地站在往生司門口,探頭探腦,像一只受了驚的小兔子。
“那個……請問,裴仙官在嗎?”
聲音細細的,軟軟的。
我正在擦一口棺材,聽見聲音,直起身子。
“我就是?!蔽铱粗捌吖?,有事?”
天庭誰不知道,七仙女是王母娘娘的心頭肉,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怎么會跑到我這晦氣地方來?
“我……”紫鳶咬著嘴唇,似乎很緊張,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在我這陰森森的往生司里掃了一圈,臉色更白了。
“我……我是來……問問……”她結結巴巴地說,“您那個……追思大會,還……還辦嗎?”
“辦啊?!蔽尹c點頭,“后天卯時,準時辦?!?/p>
“哦……”她應了一聲,然后又不說話了,兩只手絞著自己的衣帶,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大概猜到她想干什么了。
我放下手里的抹布,走到她面前。
“公主,是為赤霞仙子的事來的吧?”
我話一出口,紫鳶的身體,明顯地抖了一下。
她猛地抬起頭,眼睛里全是震驚和慌亂。
“你……你怎么知道?”
“公主別緊張?!蔽艺f,“赤霞仙子仙逝的時候,我奉命去收斂遺體,見過您。您當時,哭得很傷心?!?/p>
赤霞仙子,一百年前,天庭最有名的舞蹈家。
對外宣稱,是練舞走火入魔,自焚而亡。
只有我知道,她不是自焚,是被人放火燒死的。
死的時候,手里還攥著半塊燒焦了的玉佩。
那玉佩,我認得。
是當年玉帝賜給七位公主的,一人一塊,樣式獨一無二。
赤霞仙子手里那半塊,上面刻的,就是一朵紫色的鳶尾花。
“裴仙官……”紫鳶的聲音,帶上了哭腔,“求求你,不要……不要說出來……”
“說什么?”我揣著明白裝糊涂。
“就是……就是赤霞姐姐的事……”她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那件事,不是我的錯!真的不是我!是她……是她自己不小心……”
“公主?!蔽掖驍嗨?,“我從來沒說過,是你的錯。”
“可是……可是外面都傳遍了!”她激動地說,“說你要在追思大會上,公布赤霞姐姐的臨終遺言!他們……他們肯定會亂猜的!”
“讓他們猜去。”我說,“我只說真話?!?/p>
“真話也不能說!”紫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我的袖子,她的手很涼,還在發(fā)抖。
“裴仙官,我求求你,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法寶,仙丹,什么都行!只要你……只要你把赤霞姐姐的遺物,交給我。求求你了!”
她這是,學著明德仙君,來跟我做交易了。
可惜,她找錯了人。
也給錯了價碼。
我輕輕地,把自己的袖子,從她手里抽了出來。
“公主,晚了。”我說。
“什么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