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的余燼徹底熄滅,最后一絲暖意也被黎明前最深的寒意吞噬。油燈早已燃盡,小屋沉入一片朦朧的灰暗。然而,空氣中彌漫的沉重壓抑卻被一種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的喜悅所取代。
沈大山再次陷入了昏睡,但這一次的呼吸雖然微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穩(wěn)節(jié)奏,不再像之前那般隨時會斷線的游絲。周郎中守在炕邊,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卻閃爍著明亮的光。他再次仔細診脈,枯瘦的手指感受著那雖然細弱、卻如同初春凍土下悄然萌動的草根般頑強搏動的脈息。
“脈象雖弱,但根基未絕,沉取尚有一絲韌勁?!敝芾芍惺栈厥?,聲音帶著疲憊卻難掩的激動,“奇哉!昨夜那般驚厥躁動,耗竭之象分明,如今竟能穩(wěn)住…這恢復(fù)之力,遠超常人!”他捻著胡須,目光落在沈大山被汗水浸透、隱約透出古銅色光澤的胸膛上,眉頭微蹙,若有所思。
“周老哥,你是說…大山兄弟他…沒事了?”老錢頭搓著手,緊張地問。李婆婆也緊緊摟著沈安然,屏息等待。
“命是保住了!”周郎中肯定道,“但昨夜掙扎耗損太大,元氣大傷,需要靜養(yǎng),更要大補!否則根基受損,恐落下病根,甚至…折壽!”他看向李婆婆,“老嫂子,家里還有多少存糧?細糧最好!雞蛋?葷腥?”
李婆婆臉上剛浮現(xiàn)的喜色瞬間被愁苦取代:“細糧…就昨天換的那點小米,熬了粥…雞蛋…早就沒了,開春才能攢…葷腥更別提了…”她聲音發(fā)澀。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足夠的營養(yǎng),再好的命也經(jīng)不起耗。
周郎中嘆息一聲,從隨身的舊藥箱里摸索出一個更小的、油紙包了好幾層的布包,珍重地打開,露出里面僅有的五六片干癟發(fā)暗的參片:“這是我最后一點家底了…省著點用,隔水蒸出參湯,每次喂他幾勺,吊住這口氣。其他的…”他看向老錢頭,“老錢,你辛苦一趟,天一亮就去鎮(zhèn)上,不拘什么,想法子弄點葷腥回來!哪怕骨頭湯也行!錢…”他頓了頓,壓低聲音,“先用我上次給你的那點散碎銀子,救命要緊!”
老錢頭重重點頭:“行!包在我身上!天一亮就走!”
沈安然依偎在李婆婆懷里,將這一切聽在耳中。伯伯需要營養(yǎng),需要大補。錢!錢!錢!這個字眼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她心上。周爺爺最后那點參片是壓箱底的保命錢,錢伯伯冒險去鎮(zhèn)上買肉也需要錢…而最大的隱患,那些能要命的金子,卻深埋地底,不敢動用分毫。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堅定地再次投向了灶臺邊那個破舊的簸箕。簸箕里,深褐色的酸漿果干在晨曦微光中,依舊毫不起眼。
**必須成功!** 這個念頭在她心中吶喊。
天色漸亮,灰白的晨光透過窗紙的破洞,驅(qū)散了屋內(nèi)的黑暗。李婆婆開始忙碌,用最后一點小米熬著稀薄的粥。老錢頭揣著周郎中給的一點散碎銀子,匆匆出門趕往鎮(zhèn)上。周郎中則守在沈大山身邊,不時查看他的狀況,用溫水沾濕布巾,小心擦拭他額頭的虛汗。
沈安然安靜地坐在炕角,像一只不惹人注意的小貓。她的眼睛卻異常明亮,緊緊盯著李婆婆的動作。當李婆婆起身去屋后抱柴禾時,機會來了!
沈安然的心臟怦怦直跳,小小的身體滑下炕,躡手躡腳地走到灶臺邊。她踮起腳尖,小手飛快地從簸箕里抓了兩大把酸漿果干。干硬的果子硌著她的手心,帶著山林特有的粗糲感。她不敢多拿,怕引起注意。迅速將果干塞進自己破舊棉襖里臨時用布條扎成的小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一小包,緊貼著她的小肚子。
做完這一切,她像沒事人一樣,重新爬上炕,挨著昏睡的沈大山坐下,小手輕輕拉住伯伯一根冰涼的手指,仿佛在汲取力量,也像是在傳遞自己的決心。
整個上午,小屋在一種疲憊而緊張的平靜中度過。李婆婆熬好了粥,先喂了沈安然一小碗。沈安然小口小口地喝著,眼睛卻不時瞟向窗外。她在等,等一個獨處的時機。
接近晌午,李婆婆實在支撐不住連日來的操勞和驚嚇,靠在墻邊打起了盹。周郎中熬了一夜,此刻也伏在炕沿邊的小幾上,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
就是現(xiàn)在!
沈安然的心跳再次加速。她屏住呼吸,像只靈巧的小鹿,悄無聲息地溜下炕。她先走到門邊,側(cè)耳傾聽片刻,確認屋外沒有異常動靜。然后,她的目光在屋內(nèi)快速搜尋。需要一個地方,一個隱秘、干燥、又能接觸到一定溫度的地方…進行她的第一次實驗!
她的視線最終落在了灶臺后方,靠近煙囪拐角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那里堆著一些引火用的、極其干燥的松針和細小的枯枝,上面覆蓋著一層薄薄的、被灶膛余溫烘得溫熱干燥的柴灰。這里避開了李婆婆和周郎中的視線,也遠離了容易受潮的地面,柴灰的微溫或許能模擬一點點“發(fā)酵”的環(huán)境?
沈安然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蹲下身。她先用手將那片區(qū)域的柴灰輕輕攏開,露出下面干燥的松針。然后,她掏出懷里那個小布包,解開布條,將里面所有的酸漿果干,一顆顆地、仔細地鋪在了松針之上。深褐色的果干混在黃褐色的松針里,并不顯眼。做完這一切,她又將溫熱的柴灰,輕輕地、薄薄地覆蓋了一層在果干上,像給它們蓋上了一層溫暖的薄被。
做完這一切,她的小手已經(jīng)沾滿了灰,額頭上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緊張地回頭看了一眼,李婆婆和周郎中仍在沉睡。她松了口氣,小心地將布條重新系好,藏回懷里,然后躡手躡腳地爬回炕上,依偎在沈大山身邊,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只有她劇烈的心跳和懷里殘留的果干氣息,證明著剛才的秘密行動。
時間在等待中顯得格外漫長。沈安然一邊留意著伯伯的情況,一邊豎著耳朵聽灶臺那邊的動靜,心中充滿了忐忑和期待。
接近傍晚時分,昏睡了一整天的沈大山,喉嚨里再次發(fā)出了極其干渴的呻吟:“…水…”
這一次,聲音比清晨清晰了不少。
周郎中立刻驚醒,李婆婆也揉著眼睛醒來。兩人趕緊端來溫水,小心翼翼地喂沈大山喝下幾勺。
幾勺溫水下肚,沈大山沉重的眼皮再次顫動起來。這一次,似乎比清晨容易了一些。在眾人緊張的注視下,他的眼簾終于緩緩掀開了一條縫隙。
依舊是模糊的光影,但眩暈感似乎減輕了一些。他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視線依舊渾濁不清,卻本能地搜尋著。
當他的目光,再次捕捉到那個守在他炕邊、小小的、模糊的身影時,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心感,如同溫熱的泉水,悄然浸潤了他冰冷疲憊的靈魂。那個在灶火微光中向他走來的“神女”身影,與眼前這個小小的輪廓,在模糊的視野里漸漸重疊。
“仙…仙…” 一個極其沙啞、幾乎不成調(diào)的字音,從他干裂的嘴唇里艱難地擠出。
李婆婆和周郎中都是一愣:“仙?什么仙?”
沈安然卻心頭一跳,她想起了伯伯清晨醒來時那迷茫的眼神。難道…伯伯真的把她當成仙女了?她的小臉微微發(fā)熱,連忙伸出小手,輕輕握住沈大山冰涼粗糙的手指,小聲說:“伯伯,是我,安然…你喝水…”
溫軟的小手觸碰到指尖,那真實的觸感讓沈大山混沌的意識似乎清晰了一絲。他努力聚焦視線,眼前模糊的身影輪廓漸漸清晰了一些——是那個雪夜里被他抱回來的小丫頭,沈安然。不是什么仙女…是安然…
一絲困惑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溫暖,在他心中彌漫開來。他反手,用盡此刻能調(diào)動的全部力氣,極其輕微地,回握了一下那只小小的手。很輕,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無聲的承諾。
就在這時,沈大山的肚子里,突然發(fā)出一陣極其響亮、如同悶雷般的“咕嚕?!甭?!
這聲音在寂靜的小屋里格外突兀!
沈大山自己也愣了一下,隨即,一種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前所未有的、極其狂暴的饑餓感,如同蘇醒的火山,猛地在他體內(nèi)爆發(fā)開來!這饑餓感如此兇猛,瞬間壓過了傷口的疼痛和身體的虛弱,讓他感覺整個胃囊都在瘋狂地抽搐、吶喊,仿佛能吞噬掉眼前的一切!
“餓…餓…” 他喉嚨里發(fā)出如同野獸低吼般的嘶啞聲音,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李婆婆手里那碗還剩下小半碗的、稀薄的小米粥,充滿了最原始的、近乎貪婪的渴望!
李婆婆和周郎中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強烈的饑餓感驚住了。一個重傷垂危、剛剛蘇醒的人,怎么會有如此駭人的食欲?
“快!把粥拿來!” 周郎中反應(yīng)極快,立刻道。他心中疑竇叢生,這不合常理!但此刻滿足病人的需求是首要。
李婆婆連忙將碗端過來。周郎中用勺子舀起一小口溫熱的米粥,小心地送到沈大山嘴邊。
沈大山幾乎是憑借著本能,猛地張開嘴,一口就將那勺粥吞了下去!動作快得周郎中差點沒拿穩(wěn)勺子!他甚至沒有咀嚼,直接囫圇咽下,喉嚨里發(fā)出急切的吞咽聲,眼睛死死盯著勺子,仿佛餓了幾輩子!
一小碗稀粥,平時沈安然都能吃一會兒,在沈大山近乎狼吞虎咽的姿態(tài)下,轉(zhuǎn)眼間就見了底!他甚至伸出舌頭,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依舊灼熱地盯著空碗,喉嚨里發(fā)出不滿的“嗬嗬”聲,仿佛在質(zhì)問:還有嗎?
李婆婆和周郎中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和難以置信。
“這…這胃口…” 李婆婆喃喃道,聲音發(fā)顫。
周郎中眼神凝重如鐵,他再次抓住沈大山的手腕診脈。脈象依舊虛弱,但奇異的是,在那虛弱之下,似乎有一股極其隱晦、卻異常堅韌強健的生機,正隨著食物的攝入而悄然勃發(fā)!更讓他心驚的是,他手指觸碰到的沈大山的皮膚,隔著薄薄的衣物,竟隱隱感覺到一種異常的、如同緊繃皮革般的堅韌感!這絕不是正常病患該有的體感!
“再去熬粥!把剩下的米都熬了!熬稠一點!” 周郎中當機立斷,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他需要更多的觀察!
李婆婆不敢怠慢,立刻去熬粥。這一次,她幾乎把剩下的所有小米都倒進了鍋里,熬成了濃濃的米糊。
當這碗濃稠得幾乎能立住筷子的米糊端到沈大山面前時,他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光芒!在周郎中的控制下,他依舊以驚人的速度,風卷殘云般地將這一大碗濃粥吃得干干凈凈!吃完后,他長長地、滿足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那層死灰色似乎真的褪去了一點點,雖然依舊蒼白,卻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活氣。
“不可思議…” 周郎中喃喃自語,心中的疑云越來越重。這食量,這恢復(fù)的速度,這皮膚的異常觸感…昨夜那恐怖的爆發(fā)力…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完全超出他認知的方向!
沈安然也被伯伯這恐怖的食量驚呆了。她看著李婆婆空空如也的米袋,心頭更加沉重。家里的糧食根本撐不住伯伯這樣吃!必須盡快找到生財之道!
趁著李婆婆和周郎中注意力都在沈大山身上,沈安然的心早已飛到了灶臺角落。時間差不多了!她的第一次實驗!
她裝作去灶膛添火,溜到灶臺后。小心地撥開那層覆蓋的溫熱柴灰,露出了下面的酸漿果干。
眼前的景象讓她呼吸一窒!
那些原本深褐色、干癟起皺、毫不起眼的酸漿果干,此刻竟然發(fā)生了肉眼可見的變化!果干表面不再是死氣沉沉的暗沉,而是泛起了一層潤澤的、如同蜜糖般的淺琥珀色光澤!原本堅硬的質(zhì)地似乎也軟化了一些,摸上去帶著一種奇特的、柔韌的彈性。更重要的是,空氣中彌漫的那股刺鼻酸澀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濃郁、誘人的、混合著果香和蜜糖甜香的奇妙氣息!
沈安然的心跳驟然停止,隨即瘋狂地鼓動起來!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顆果干,湊到鼻尖深深一嗅——甜!純粹的、濃郁的、帶著陽光味道的甜香!還有那股被酸澀掩蓋的、類似杏脯的果香,此刻被無限放大,芬芳撲鼻!
她再也忍不住,將這顆變色的果干小心地放進嘴里。
牙齒輕輕咬下。
甜!
一股純正、飽滿、帶著陽光般溫暖的甘甜,瞬間在舌尖綻放!那霸道的酸澀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醇厚濃郁的果甜和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愉悅的微酸尾韻,完美地平衡了口感!果肉變得厚實而柔韌,帶著恰到好處的嚼勁,比她前世吃過的任何蜜餞果脯都要天然、純粹、美味!
成功了!竟然真的成功了!柴灰的微溫、松針的干燥、加上可能存在于果皮上的天然酵母…竟然在短短半天內(nèi),讓這些無人問津的野果干發(fā)生了神奇的糖化(類似天然蜜餞的轉(zhuǎn)化過程)!
巨大的狂喜如同電流般席卷沈安然全身!她的小臉因激動而漲得通紅,眼睛亮得驚人!金礦!這才是真正的金礦!成本近乎為零,原料漫山遍野!這獨特的、純天然的香甜味道,在這個調(diào)味品匱乏的時代,絕對是獨一無二的珍饈!
她強壓住想要歡呼的沖動,迅速將剩下的、已經(jīng)變得金黃誘人的果干小心地收攏起來,重新用布包包好,緊緊捂在懷里。如同抱著一個足以改變命運的寶藏!
就在沈安然沉浸在巨大喜悅中,小心藏好她的“金礦”時,她沒有注意到,屋外那棵落光了葉子、枝椏猙獰的老槐樹高處,一道幾乎與枯枝融為一體的黑影,如同沒有重量的鬼魅,正無聲無息地蟄伏著。
冰冷的視線,如同精準的探針,透過窗紙那個小小的破洞,將屋內(nèi)的一切盡收眼底。沈大山恐怖的進食,周郎中凝重的表情,李婆婆的愁容…最后,那視線牢牢鎖定了灶臺后,沈安然那一系列極其隱蔽卻又透著不尋常興奮的動作。
當沈安然從柴灰下拿出那些色澤金黃、散發(fā)著誘人甜香的果干時,窗外的黑影,身體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冰冷的目光中,第一次掠過一絲清晰的波動。那不再是純粹的監(jiān)視和殺意,而是混雜著驚訝、貪婪和一種如同發(fā)現(xiàn)獵物的興奮。
他的視線,死死黏在沈安然小心翼翼藏進懷里的那個小布包上。
“呵…”
“酸掉牙的鳥食…變甜了?”
“小耗子…你總能帶來…意外之喜…”
無聲的低語在寒風中消散。黑影的目光,如同發(fā)現(xiàn)了新獵物的毒蛇,變得更加幽深、專注,也更加危險。那包金黃色的果干,其潛在的價值,似乎瞬間超過了那深埋地底、無法輕易動用的真金白銀,成為了一條更具誘惑力、也更容易攫取的新線索。
窗內(nèi),沈安然懷揣著希望,輕輕依偎在昏昏欲睡的沈大山身邊。
窗外,冰冷的貪婪如同毒藤,悄然纏繞上這間在寒風中飄搖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