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轎廂像一個冰冷的金屬棺材，只有我一個人被困在其中。鏡面不銹鋼板映出我那張毫無血色的臉，眼下的烏青深得如同淤傷。我閉上眼睛，試圖驅(qū)逐腦海中那幅由血、熒光黏液和扭曲肢體構(gòu)成的褻瀆圖案，但徒勞無功。更頑固的是那股氣味——那混合著鐵銹的甜膩腐蜜味，像一個黏稠的幽靈，深深嵌在我的鼻腔黏膜深處，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死亡現(xiàn)場的余韻。
“?！?/p>
電梯抵達十樓的提示音尖銳地刺破寂靜。就在門向兩側(cè)滑開的瞬間，一個聲音，清晰得如同耳語，毫無征兆地鉆入我的耳蝸：
“別讓它們織完?！?/p>
是陳默的聲音！帶著他生前最后階段那種特有的、壓抑著恐懼與急迫的嘶啞。
我猛地轉(zhuǎn)身，心臟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電梯門外，空無一物。只有空曠、慘白的走廊燈光，冰冷地鋪在地上。寂靜重新包裹上來，帶著沉重的壓力。剛才的聲音，仿佛只是電梯機械運作產(chǎn)生的幻覺。但我知道不是?？諝饫餁埩糁环N難以言喻的緊繃感，如同剛剛被撥動過、仍在無聲震顫的蛛絲。只剩下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空曠的電梯井和我的顱骨內(nèi)，發(fā)出空洞的回響。
2
那股冰冷的、帶著霉味和臭氧的記憶，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
三個月前。 陳默最后一次約我見面，地點選在校圖書館那幾乎被遺忘的地下室。這里堆滿了蒙塵的舊書架和早已淘汰的縮微膠片閱讀器?？諝饫飶浡垙埜癄€的霉味，混合著老式機器散發(fā)出的、刺鼻的臭氧味，形成一種古怪的、令人隱隱作嘔的“香氣”，像是某種防腐劑。
昏黃的燈光下，陳默顯得異?？簥^。他小心翼翼地攤開一張剛沖洗出來的膠片拓片。石紋的肌理在膠片上被放大，清晰得如同某種巨物的皮膚。畫面中央，一個巨大、扭曲的螺旋占據(jù)了大部分空間，那紋路精細繁復(fù)，看久了竟讓人產(chǎn)生一種眩暈感，仿佛凝視著被無限放大的、來自異界的指紋。
“黑脊山脈最深處的洞窟，”陳默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朝圣般的狂熱。他用指甲的尖端劃過膠片表面，發(fā)出“滋啦——”一聲刺耳的噪音，像貓爪狠狠撓過玻璃。“先民把祂刻在那里。他們叫祂‘蝕淵者’，也有更古老的部族稱祂為‘織夢蠕蟲’。”
我當時只覺得他又陷入了某種偏執(zhí)的研究狀態(tài)，隨口揶揄道：“這次的神話學(xué)作業(yè)選題這么勁爆？”
陳默猛地抬起頭。燈光從他頭頂照下，在他眼窩處投下濃重的陰影。他的瞳孔在陰影中顯得異常漆黑、深邃，仿佛剛被濃稠的墨汁灌滿，吞噬了所有光線。他盯著我，一字一頓，聲音里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篤定：
“不是神話，是說明書。”
3
那個噩夢般的夜晚。 手機在枕邊震動，屏幕亮起，是陳默發(fā)來的一條語音信息。點開，首先灌入耳朵的是帳篷外狂野呼嘯、如同鬼哭的風聲，幾乎掩蓋了他的話語。
“我找到繭室了……”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被風聲撕扯，充滿了極度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亢奮?！皦Α瓑υ诤粑瓌e關(guān)燈……千萬別關(guān)……” 語音戛然而止，緊接著傳來的，是一陣極其密集、如同暴雨傾盆般敲打在帆布帳篷頂上的“噼啪噼啪噼啪——”聲！那聲音急促、混亂，帶著一種瘋狂的撞擊感，持續(xù)了足足十幾秒，然后語音中斷。
當時困倦的我只當是山里突降暴雨。直到現(xiàn)在，坐在這間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公寓里，那聲音才在我腦中重新回響，帶著全新的、令人骨髓發(fā)寒的解讀——那根本不是什么雨點！那是無數(shù)堅硬或半硬質(zhì)的翅膀、節(jié)肢、軀體，正瘋狂地、不顧一切地撞擊著那頂脆弱的帳篷！它們在尋找什么？它們在回應(yīng)什么？是陳默的闖入，還是……那面“呼吸”的墻？
4
兩周后，他回來了。 站在我面前的陳默，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一根主心骨，精氣神都垮了。他的變化不僅僅是憔悴，而是透著一股非人的詭異：
走路姿勢： 他不再用腳跟踏實地面，而是像踩在薄冰或滾燙的沙子上，腳尖先小心翼翼地探觸地面，然后整個腳掌才極其輕微地落下。那姿態(tài)，仿佛他腳下的引力法則已經(jīng)失效，或者……他感知到的重力方向與常人截然不同。
畏光： 他的眼睛對任何強光都產(chǎn)生了病態(tài)的敏感。白天的日光能讓他痛苦地蜷縮。即使在光線柔和的室內(nèi)，他也常常瞇著眼。一到黃昏，他就立刻戴上那副暗紅色的護目鏡，鏡片后的眼睛如同兩個深不見底的洞穴。他說，只有紅光才能“過濾掉那些不該看見的頻段”。
強迫行為： 一起吃飯時，他會無意識地將餐巾紙撕成極其纖細、均勻的紙條。然后，在油膩的桌面上，用那些紙條一絲不茍地排列出一個又一個首尾相連、無限循環(huán)的“∞”符號。動作機械，眼神空洞，仿佛在進行某種無意識的儀式。
我擔憂地問他：“陳默，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在山里染了什么怪病？要不要去醫(yī)院？”
他抬起頭，透過暗紅的鏡片看向我，嘴角扯出一個疲憊而古怪的弧度，回答快得像排練過無數(shù)次：“病的是世界，我只是癥狀?！?那語氣，不像是在抱怨，更像是在陳述一個冰冷的、不可辯駁的事實。
5
出事前五天，深夜十二點整。 沉悶的敲門聲響起，在寂靜的樓道里格外突兀。我開門，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只有他手中舉著的手機屏幕發(fā)出幽冷的光，照亮了他小半張臉的下半部分——下巴緊繃，嘴唇毫無血色。他的上半張臉完全隱沒在濃稠的黑暗里。
“如果我死了，” 他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平靜得可怕，沒有絲毫波瀾，“別報警，先火化。立刻。”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話驚得心頭一跳，罵了一句：“你他媽發(fā)什么神經(jīng)！大半夜的烏鴉嘴！”
他沒理會我的斥責，只是迅速將一樣冰冷堅硬的東西塞進我下意識攤開的掌心。是一只實驗室常用的小型密封玻璃試管。借著手機屏幕的微光，我能看到試管內(nèi)部，懸浮在某種透明粘液中，有一粒米粒大小、散發(fā)著微弱幽藍熒光的卵。那光芒如同活物般，在粘液中極其緩慢地脈動著。
“替我保管好它，”陳默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黑暗中的視線仿佛穿透了我，“絕對，別讓它照到月光?！?說完，他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身影瞬間被樓道盡頭的黑暗吞噬，腳步聲輕得像貓。
我反手鎖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心臟狂跳。那只試管被我緊緊攥在手心，隔著玻璃傳來一種難以形容的、帶著微弱生命律動的冰涼感。我把它塞進書桌最深的抽屜里。那一整夜，即使關(guān)上了抽屜，我依然能感覺到那點幽藍的熒光，如同惡魔的眼睛，在黑暗中固執(zhí)地亮著，穿透了木板的阻隔，無聲地注視著房間。
6
現(xiàn)在。 我坐在陳默公寓那張熟悉的、如今卻布滿灰塵的書桌前。手指有些顫抖地拉開了那個抽屜——里面空空如也。警方在初步勘察報告里明確提到，現(xiàn)場未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的試管類物品。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但我分明記得，就在剛才進門時，在那一大片尚未完全干涸的熒光圖案邊緣，靠近門口的位置，有一灘獨立的、形狀異常規(guī)則的熒光圓痕。它比周圍的粘液更早凝固，呈現(xiàn)出一種干燥的粉末狀光澤。那形狀……那形狀分明就是一個精確的、首尾相連的“∞”！和陳默在餐桌上用紙條排出的符號一模一樣！
我的目光轉(zhuǎn)向那臺被警方檢查過、又放回原處的電腦。主機箱上蓋著薄灰。我按下電源鍵，屏幕亮起，進入系統(tǒng)。桌面異常干凈，圖標全無，硬盤分區(qū)幾乎都是空的。我點開回收站，里面孤零零地躺著一個文件。文件名是一串毫無意義的亂碼，但修改日期卻像燒紅的烙鐵般刺眼：昨夜23:59。文件大小顯示為：0KB。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攫住了我。但我別無選擇。移動光標，雙擊點開。
屏幕瞬間陷入絕對的、吞噬一切的漆黑！仿佛所有光線都被吸入了虛空。心跳驟然停止了一拍。緊接著，在純粹的黑暗中央，毫無征兆地，一行慘白的文字浮現(xiàn)出來。
那不是靜態(tài)的字符。它們在蠕動。像無數(shù)細小的蛆蟲在扭動、聚合，勉強拼湊出人類可識別的字形。每一個筆畫都在細微地起伏、變形，仿佛隨時會潰散，又頑強地維持著可怖的形態(tài)：
“繭已鋪好，輪到你了?！?/p>
7
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從指尖蔓延到全身。我猛地抬起頭，視線驚恐地投向頭頂——
天花板上，老舊的熒光燈管因為剛才電腦屏幕的驟然變化，或者僅僅是因為這棟樓糟糕的電路，正在發(fā)出輕微的、令人心悸的“嗡嗡”聲，并且有節(jié)奏地輕輕搖晃。
隨著燈管的晃動，慘白的光影也在天花板上搖曳。就在那光影交錯的縫隙間——靠近燈管兩端與天花板連接的地方——我看到了。
幾縷極細、半透明的絲線，正從那些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縫隙中緩緩地、無聲地垂落下來。它們比蛛絲更細，更難以察覺，只有在特定的光線角度下才能勉強看見。其中一縷，就在我正前方的空氣中，悠悠蕩蕩地飄著。
然后，就在我的注視下，那縷垂下的細絲，極其自然地、仿佛遵循著某種既定的法則，在空中打了一個精巧的結(jié)。
那個結(jié)的形狀……那個結(jié)的形狀……
我死死地盯著它，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冰冷的恐懼攥住了我的心臟。
和陳默死時，從他胸口肋骨縫隙中“生長”出來的、散發(fā)著幽綠熒光的絲線，打出的結(jié)——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