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辰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條斷斷續(xù)續(xù)的血路上，每一滴暗紅的印記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留下灼痛的殘影。
老張那句破碎模糊的低語——“為官不仁…殺…”——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耳膜，嘶嘶作響，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它陰冷的絞緊。
“走?！彼犚娮约旱穆曇?，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半扶半抱著癱軟冰冷的老張，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無法從那條指向派出所的血路上移開分毫。
“去哪？李旭辰！你看清楚！那是血！是斷手！我們只是普通人！你瘋了？”林雪寧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眼淚糊了一臉，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他的肉里，整個人抖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
“我報警了！警察馬上就來！我們回去！求你了！我們回去等！”
她語無倫次，巨大的恐懼讓她幾乎喪失了邏輯，只剩下本能的逃離。
李旭辰猛地轉(zhuǎn)過頭，視線撞上她驚惶絕望的眼睛。他感到老張沉重而冰冷的身體正一點(diǎn)點(diǎn)帶走自己的體溫，鼻腔里濃烈的血腥味和泥土腐敗氣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
遠(yuǎn)處，隱約似乎有警笛的尖嘯撕裂夜空的死寂，但太遙遠(yuǎn)了，縹緲得如同幻覺。
“你留在這里等警察，不能把他一個人扔在這里。”李旭辰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沙啞和決絕。
他小心地將老張癱軟的身體安置在路旁相對干燥，遠(yuǎn)離灌木叢陰影的地上。老人的頭無力地歪向一側(cè)，渾濁的眼半睜著，映著路燈昏黃的光，空洞得如同蒙塵的玻璃珠，喉嚨里只剩下微弱斷續(xù)的“嗬…嗬…”聲。
“那你留下！我去小區(qū)門口等警察！”林雪寧幾乎是尖叫起來，淚水洶涌，“那里面…那里面肯定有更可怕的東西！你沒聽他說嗎？殺！是殺啊！”她指著老張，又指向血跡延伸的黑暗深處，整個人瀕臨崩潰。
“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崩钚癯秸酒鹕恚辉倏此?，目光重新鎖定在那條斷斷續(xù)續(xù)的血痕上。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執(zhí)念控制了他。
那扇緊閉的派出所大門，那窗簾后深不見底的黑，還有這指向它的，由新鮮血液標(biāo)記的路徑…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旋渦，散發(fā)出致命的引力。
恐懼像冰水一樣浸泡著他，卻奇異地催生出一股灼熱的探究欲，一種必須立刻知道真相的瘋狂沖動。他不能等，一刻也不能。
他邁出了第一步，鞋底碾過粗糙的石板，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在這死寂中卻如同驚雷。
林雪寧發(fā)出一聲絕望的嗚咽，身體晃了晃，眼看李旭辰的身影即將被前方濃重的黑暗吞沒，她猛地一跺腳，帶著哭腔追了上去，再次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你…你混蛋…”她啜泣著，聲音破碎，身體緊貼著他，無法抑制地顫抖。
李旭辰?jīng)]有回應(yīng)，只是反手緊緊抓住了她冰涼的手腕。她的顫抖通過皮膚清晰地傳遞過來，帶著瀕死的恐懼。他拉著她，強(qiáng)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腳下。
血跡如同一條垂死的暗紅色蠕蟲，在石板路粗糙的紋理間蜿蜒前行。它們并非均勻滴落，時而凝聚成一小灘邊緣模糊的暗紅，時而又拉長成斷續(xù)的點(diǎn)狀，在昏黃路燈光暈的邊緣掙扎著顯露出來，很快又隱入黑暗。
他們緊貼著小區(qū)冰冷的水泥圍墻前行。圍墻高大，斑駁，投下濃墨般的陰影，將頭頂本就稀疏的光線徹底隔絕。腳下的路變得坑洼不平，積著污水，散發(fā)著一股下水道特有的，濃烈刺鼻的腐臭。這腐臭與血腥氣交織，發(fā)酵，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屬于地獄的獨(dú)特氣味。
蟲鳴徹底消失了。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們粗重壓抑的呼吸聲，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悶響，以及腳下踩過碎石污水時發(fā)出的，令人心驚肉跳的細(xì)微聲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未知的雷區(qū)。
林雪寧的手死死掐著李旭辰的手臂，她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著，幾乎是被李旭辰拖著向前挪動。
“我們…回去…”她帶著哭腔的哀求細(xì)若蚊蚋，破碎不堪。
李旭辰?jīng)]有停下。他的目光堅定，在濃得化不開的陰影里緊張地掃視。圍墻根堆滿了被雨水泡爛的紙箱，腐敗的廚余垃圾，碎裂的磚塊，形成一片片惡臭的微型沼澤。血跡就在這片狼藉中時隱時現(xiàn)。
突然，他的腳步猛地頓住！
一股更加濃烈，更加新鮮的血腥氣，混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類似某種腺體分泌物的濃烈膻味，毫無征兆地從左前方爆發(fā)出來，狠狠撞在他的嗅覺上！
林雪寧被他猛地一拽，身體失去平衡，幾乎撞在他背上?！霸酢趺戳?？”她驚恐地抬頭，順著李旭辰凝固的目光望去。
就在圍墻根與水泥路面交接的排水溝口處。
那是一個半圓形的鑄鐵箅子，網(wǎng)格早已被淤泥和腐爛的落葉堵死大半，邊緣覆蓋著厚厚的，濕滑黏膩的墨綠色苔蘚。就在那骯臟的箅子下方，在淤泥和腐敗的植物殘骸之間，黏附著一個東西。
一只人的耳朵。
它像一件被隨意丟棄的，沾滿污穢的垃圾，緊緊地貼在冰冷潮濕的排水溝水泥壁上。耳廓的形狀扭曲著，耳垂部分被某種巨大的力量撕裂了，形成一個參差不齊的豁口。整只耳朵呈現(xiàn)出一種毫無生氣的蠟白色，如同被漂洗過無數(shù)遍的劣質(zhì)橡膠。
在箅子網(wǎng)格投下的，極其微弱的光影中，李旭辰甚至能看到耳廓內(nèi)側(cè)那細(xì)小的，如同迷宮般的褶皺里，嵌滿了深色的污泥和凝固的血痂。濃稠的，半透明的粘液混合著暗紅的血絲，從耳根的撕裂處緩慢地滲出，粘連在下方濕滑的苔蘚上，形成一小片令人作嘔的，亮晶晶的污漬。
那粘液還在極其緩慢地向下流淌，拉出細(xì)長的，半透明的絲。
“嘔——！”
林雪寧的胃里一陣痙攣，她再也無法忍受，猛地彎下腰，劇烈的干嘔聲在死寂的圍墻下顯得格外刺耳。她用手死死捂住嘴，身體劇烈地抽搐著，眼淚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喉嚨里發(fā)出痛苦的，被壓抑的嗚咽。
李旭辰的胃里也是一陣翻江倒海，強(qiáng)烈的惡心感直沖喉頭。他強(qiáng)迫自己移開視線，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氣灼燒著喉嚨，卻絲毫無法驅(qū)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林雪寧的手腕，仿佛那是唯一能確認(rèn)自己還活著的證據(jù)。
“別看…”他啞聲道，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礫摩擦。
林雪寧還在干嘔，身體抖得像一片風(fēng)中的落葉，幾乎無法站立。李旭辰半扶著她，目光卻無法控制地再次投向那只黏附在排水溝里的耳朵?？謶窒癖涞奶俾?，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但那條血路，并未在這里終結(jié)。它繞過這處散發(fā)著新鮮血腥和惡臭的排水口，繼續(xù)向前延伸，指向更深的黑暗。
他幾乎是半拖半抱著林雪寧，再次邁開腳步。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林雪寧的身體軟綿綿的，大部分重量都壓在他身上，她的啜泣和壓抑的干嘔聲斷斷續(xù)續(xù)，每一次都敲打著李旭辰緊繃的神經(jīng)。
前方，一個巨大的，散發(fā)著濃烈餿臭的綠色垃圾桶歪倒在圍墻根。蓋子早已不翼而飛，里面塞滿了鼓鼓囊囊，五顏六色的垃圾袋，腐爛的菜葉果皮從袋口溢出，引來無數(shù)嗡嗡作響的蒼蠅。濃烈的腐敗氣味幾乎令人窒息。
血跡，清晰地繞過桶身，指向桶后那片被徹底陰影籠罩的區(qū)域。
李旭辰的心臟驟然沉了下去，一種冰冷的預(yù)感襲向他。
他拉著林雪寧，幾乎是屏住呼吸，極其緩慢地，一步一步地，繞過那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桶。
光線在這里徹底消失。圍墻的陰影和垃圾桶龐大的輪廓共同構(gòu)成了一片絕對的黑暗區(qū)域。唯有那股新鮮，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迎面狠狠砸來！
李旭辰猛地停住腳步，身體瞬間繃緊！
就在垃圾桶后方的陰影里，緊貼著冰冷潮濕的墻壁，有一團(tuán)模糊的，不成形狀的暗影。那暗影的邊緣，似乎還在極其輕微地…蠕動？
他幾乎是本能地，用盡全身力氣將林雪寧猛地往后一拽，同時自己向前跨了半步，將她擋在身后。這個動作扯動了林雪寧，她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隨即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只剩下壓抑的小聲的嗚咽。
李旭辰死死盯著那團(tuán)黑暗中的蠕動暗影。他強(qiáng)迫自己的眼睛適應(yīng)這片濃稠的黑暗。
幾秒鐘后，那團(tuán)東西的輪廓，在極致的恐懼和視覺適應(yīng)中，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地清晰起來。
那是一只腳。
或者說，是腳的一部分。
從腳踝上方一點(diǎn)的位置被齊整地切斷了。切口處的皮肉翻卷著，像被撕裂的破布，斷裂的肌腱和白色的骨茬在黑暗中模糊地顯露出來，被粘稠的，半凝固的暗紅血液包裹著。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可怕的青白色，在絕對的黑暗中，像一塊散發(fā)著微光的，冰冷的玉石。
而真正讓李旭辰血液幾乎凍結(jié)的，是那東西的狀態(tài)。
它并非靜止地躺在那里。
那斷腳，那團(tuán)黏連著破碎皮肉和森白骨茬的東西，它以一種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方式，在垃圾桶投下的，最濃稠的陰影里，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抽搐著！每一次抽搐，都帶動著切口邊緣翻卷的皮肉微微顫動，擠出一點(diǎn)點(diǎn)暗紅色的血沫，浸入下方冰冷的泥土。
仿佛這脫離了軀干的肢體，還殘留著生命最后的本能，還在徒勞地感知著來自地獄的劇痛。
林雪寧似乎也看到了。
李旭辰感到身后抓著自己衣服的手猛地收緊，力量大得幾乎要撕破布料。緊接著，是牙齒瘋狂磕碰發(fā)出的，清晰而恐怖的“咯咯咯咯”聲。
她的身體不再是顫抖，而是變成了一種高頻的，無法控制的，如同觸電般的痙攣。她整個人完全僵住了，喉嚨里連嗚咽聲都發(fā)不出來，只有那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牙齒磕碰聲，在這死寂的惡臭角落里瘋狂回響。
李旭辰感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發(fā)出沉悶的巨響。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冰冷的黏膩感緊貼著皮膚。胃里劇烈地痙攣著，酸液灼燒著喉嚨。他猛地別開臉，不敢再看那黑暗中微微抽搐的恐怖景象，急促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烈的血腥和腐臭。
那斷斷續(xù)續(xù)的血跡，在垃圾桶后方匯聚成了更大的一灘。不再是之前的點(diǎn)狀或滴落狀，而是變成了一道寬窄不一的，黏稠的暗紅色拖痕，如同一條沉重的，沾滿死亡氣息的尾巴，被人或別的什么東西，一路拖拽著，繼續(xù)向前延伸！
拖痕的邊緣模糊不清，混雜著泥土和垃圾的污跡，散發(fā)出更加濃郁，更加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它指向的方向，不再是蜿蜒曲折的小徑，而是筆直地，毫不猶豫地刺向小區(qū)深處——那棟低矮的，此刻所有窗戶都黑洞洞地緊閉著的派出所！
李旭辰的目光順著那令人心悸的拖痕望去?；椟S的路燈光線在遠(yuǎn)處變得極其稀薄，派出所那扇平時很少關(guān)閉的后門，此刻赫然在望！
門虛掩著。
一道狹窄的，黑暗的門縫，突兀地鑲嵌在灰暗的墻體上。門框邊緣，似乎有某種深色的，濕漉漉的污跡，在微光下反射著光澤。一股更加濃烈，更加陳腐，如同積年屠宰場般的血腥惡臭，正從那道狹窄的門縫里，源源不斷地，無聲地彌漫出來，如同有形的觸手，纏繞著冰冷的空氣，向他們無聲地延伸，包裹。
那惡臭如此濃烈，如此具有侵略性，瞬間壓倒了圍墻根的腐臭和垃圾桶的餿味，成為這片空間唯一的主宰。它不僅僅是血腥，還混雜著內(nèi)臟破裂后的甜膩，糞便失禁的惡臭，以及某種…無法形容的，屬于死亡本身的，冰冷腐朽的氣息。
“嗬…嗬…”身后傳來林雪寧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抽氣聲，牙齒的磕碰聲終于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瀕死的喘息。她的身體重量完全壓在了李旭辰身上，軟得如同一灘爛泥，全靠他死死支撐著才沒有滑倒在地。
李旭辰僵在原地。那扇虛掩的，散發(fā)著地獄氣息的后門，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旋渦，吸走了他所有的勇氣和思考能力。那濃烈的惡臭灌滿他的鼻腔，幾乎讓他窒息。順著血跡一路而來的所有恐怖景象——斷手，耳朵，抽搐的腳掌——在此刻匯聚成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沖垮了他最后一絲殘存的僥幸。
那低語，老張的低語，仿佛就在耳邊再次響起，冰冷而清晰：
“為官不仁…殺…”
門縫里的黑暗，濃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那無聲彌漫出的惡臭，是來自地獄的邀請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