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燈昏黃的光暈仿佛被濃稠的夜色吸干了力氣,僅能勉強在粗糙的石板小徑上投下幾團模糊的光斑。
李旭辰和林雪寧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每一步都踩在光與影那模糊而危險的邊界上。
小徑兩旁的冬青叢在黑暗中膨脹,扭曲,枝葉交錯,形成一道道深不見底的黑色屏障,仿佛無數(shù)凝固的鬼影,無聲地窺視著他們??諝庵袕浡鴿庥舻哪嗤列葰夂椭参锔瘮〉奶鹉仛庀?,每一次呼吸都讓人充滿了不適。
林雪寧的手依舊死死攥著李旭辰的T恤下擺,指尖冰涼。
那無處不在的“沙沙”低語雖然隨著風的減弱而漸漸平息,但死寂本身卻化作了更沉重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兩人心頭。連蟲鳴都徹底消失了,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們自己粗重壓抑的呼吸聲和腳下碎石發(fā)出的細微咯吱聲。
“這路…怎么感覺這么長?”林雪寧的聲音帶著被刻意壓低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擠出來的,眼睛死死盯著腳下那點可憐的光亮,根本不敢向兩旁濃墨般的黑暗深處看。
李旭辰?jīng)]有回答,他的喉嚨發(fā)緊。一種被什么東西緊緊盯住的感覺,如同冰冷的蛇,纏繞上他的脖頸。他強迫自己轉動僵硬的脖子,目光警惕地掃視著那些路燈根本無法觸及的濃密陰影。冬青叢的葉片在微弱的反光下,邊緣閃爍著幽暗的光澤,像是某種活物的鱗片。
突然!
“嗬——!”
一聲撕裂死寂的,極度驚恐的抽氣聲,如同破風箱被猛地拉開,驟然從右側濃密的冬青叢深處炸響!
李旭辰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縮。他幾乎本能地,一把將身旁的林雪寧用力拽向自己身后。
幾乎就在同時!
嘩啦——!
伴隨著枝葉被粗暴撕扯,折斷的刺耳爆響,一個佝僂的身影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狠狠拋出,踉蹌著從那片吞噬光線的黑暗樹叢中猛地撲了出來!正是那個姓張的清潔工!
老張整個人像是剛從冰水里撈出來,又像是被無形的恐懼徹底抽干了骨頭。他渾身劇烈地篩糠般抖動著,一張臉在昏黃的光線下呈現(xiàn)出死人般的青灰,五官因極致的驚恐而扭曲變形,嘴巴大張著,卻只能發(fā)出“嗬…嗬嗬…”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短促而絕望的抽氣聲。
他渾濁的眼珠瞪得幾乎要脫出眼眶,里面沒有半分神采,只有空洞和瘋狂。他花白的頭發(fā)被汗水浸透,一綹綹粘在額角和青筋暴起的太陽穴上。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藍色清潔工制服,胸口到小腹的位置,赫然浸透了一大片深色的,黏稠的污漬!在路燈下,那污漬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半凝固的暗紅色,邊緣還在極其緩慢地擴散,暈染。
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鐵銹腥氣,混合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臟器特有的甜膩氣味,瞬間沖破了腐敗植物的氣息,狠狠砸在李旭辰和林雪寧的嗅覺神經(jīng)上。
林雪寧的尖叫聲被死死卡在了喉嚨里,只發(fā)出了一聲短促的,如同被扼住咽喉的抽氣。她雙腿一軟,如果不是李旭辰下意識地撐著她,幾乎要癱倒在地。她猛地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溜圓,瞳孔因為無法承受的驚駭而急劇收縮,身體篩糠般抖得比老張還要厲害,喉嚨里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小獸般的嗚咽。
老張似乎完全沒看到他們。
他像一頭被徹底嚇瘋的老牛,喉嚨里持續(xù)發(fā)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聲,沾滿泥土和草屑的雙手在虛空中徒勞地抓撓著,仿佛要撕開擋在他面前那堵無形的恐懼之墻。
他布滿血絲的,瘋狂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瞪著——瞪著他剛剛沖出來的那片黑暗樹叢深處!那眼神,充滿了地獄般的絕望,仿佛那里正匍匐著吞噬一切的深淵巨口。
他沾滿污泥和暗紅污漬的手指,如同被折斷的枯枝,痙攣著抬起,用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顫抖地,卻無比清晰地指向那黑洞洞的灌木叢!
“嗬…嗬…那…里…嗬…嗬…” 破碎的,不成調的音節(jié)混合著粗重的抽氣,從他大張的嘴里艱難地擠出。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砂紙磨過喉嚨,帶著血腥味。接著,他枯瘦的身體猛地一挺,如同斷了線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小心!”李旭辰幾乎是憑著本能,在千鈞一發(fā)之際跨前一步,猛地張開雙臂,接住了老張癱軟倒下的身體。
重量和刺鼻的血腥味一同撞入懷中。老張的身體冰冷僵硬,仿佛一塊剛從冰庫拖出來的凍肉,唯有那劇烈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還帶著一絲活物的熱度,噴在李旭辰的脖頸上,激起一片冰涼的雞皮疙瘩。那濃烈到令人窒息的鐵銹和甜膩氣味,幾乎讓李旭辰胃部一陣劇烈的翻滾,他強忍著嘔吐的沖動,用力支撐著老張癱軟的身體。
“雪寧!報警!快打110!”李旭辰的聲音因為緊張和用力而嘶啞變形,他沖著身后幾乎嚇傻的女孩吼道。
林雪寧如夢初醒,身體還在劇烈地顫抖,手忙腳亂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冰冷的金屬外殼在她汗?jié)竦氖种谢伄惓?,幾乎握不住。屏幕解鎖的光芒映亮了她慘白如紙,寫滿恐懼的臉,手指哆嗦著在屏幕上滑動,好幾次都點錯了地方?!?10…110…”她帶著哭腔,語無倫次地喃喃自語。
李旭辰無暇顧及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老張指向的那個方向——那片讓這個驚魂老人的黑暗灌木叢。
冬青叢在燈光的邊緣搖曳著濃密的黑影,寂靜無聲,如同一個沉默的,等待著獵物自投羅網(wǎng)的陷阱。老張那沾滿污穢的手指所向之處,是灌木叢根部與冰冷水泥路沿之間的一道狹窄縫隙,那里被更深的陰影覆蓋著,像一條通往地獄的裂口。
是什么?能把一個活生生的人瞬間嚇瘋?是什么,能散發(fā)出如此濃烈,如此不祥的血腥氣味?
李旭辰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流從腳底板直沖頭頂,頭皮陣陣發(fā)麻。一種混合著巨大恐懼和病態(tài)好奇的沖動,纏繞住他的心臟,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死死盯著那片陰影,身體僵硬得如同石雕。
就在這時,一陣微弱但方向明確的風,裹挾著那股令人作嘔的甜腥鐵銹氣,從那片黑暗的縫隙中吹拂出來,輕輕拂過他的臉頰。那氣味,比老張身上的更加新鮮,更加濃郁,如同剛剛開啟的屠宰場。
在那令人窒息的腥風里,李旭辰的目光,被那陰影深處一個突兀的,不自然的輪廓死死攫住。
在冬青叢根部虬結的根須和堆積的枯葉爛泥之間,在那片最濃稠的黑暗里,有一個東西。
它靜靜地躺在那里,一半隱沒在泥土和腐敗的植物殘骸中,一半暴露在路燈吝嗇投下的,極其微弱的光線邊緣。
那形狀…
李旭辰的瞳孔猛地收縮到了針尖大??!
那是一只人的手。
一只從手腕處被齊整切斷的手!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李旭辰的呼吸停滯了,血液沖上頭頂,又在瞬間變得冰涼,耳邊只剩下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巨響——
咚!咚!咚!
震得他耳膜生疼。胃袋猛地收縮,一陣劇烈的痙攣讓他幾乎彎下腰去,胃里的酸液灼燒著喉嚨。他下意識地咬緊牙關,齒根都傳來酸澀的痛感。
那斷手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勢“擱置”在泥土和腐敗的植物殘骸中,掌心詭異地向上攤開著,五指微微蜷曲,指關節(jié)僵硬地突起著,像是在虛空中徒勞地抓握著什么早已消逝的東西。
暴露在微弱光線下的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死白,如同在水里浸泡了太久,卻又透著一層詭異的蠟黃光澤。斷口處,皮肉翻卷,撕裂的肌肉纖維和斷裂的肌腱如同粗糙的麻線頭,胡亂地糾結著,暴露著,呈現(xiàn)出一種極度惡心的,濕漉漉的暗紅色,邊緣處甚至能看到森白的,帶著鋸齒狀裂痕的骨茬!
暗紅近黑的粘稠血液早已不再流淌,在斷口周圍和下方的泥土上,凝成了一塊塊半凝固的,如同劣質膠水般的污跡,散發(fā)出更加濃烈的,令人窒息的鐵銹和甜膩的腥氣。
幾只肥碩的,閃著油亮綠光的蒼蠅被這死亡的氣息吸引,嗡嗡地盤旋著,時而落下,在那凝固的血塊和翻卷的皮肉上貪婪地爬行,吮吸。
李旭辰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視野的邊緣開始發(fā)黑,模糊。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腳跟撞在一塊凸起的路沿石上,疼痛讓他稍微清醒了一瞬。他猛地移開視線,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冰冷的空氣嗆入肺腑,卻絲毫無法驅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惡心。
林雪寧終于撥通了電話,帶著哭腔的,語無倫次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110嗎?…救命…出事了!安寧苑…花園…血…有手!斷手!還有人…快不行了!你們快來??!地址是…地址是…”她報地址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嗬…嗬…”懷中的老張突然又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更加急促的抽氣聲,沾滿污漬的手無力地再次抬了抬,指向的方向卻不再是灌木叢,而是順著小徑延伸的方向——那昏黃路燈無法照亮的前方黑暗深處。
李旭辰順著那無力的指尖望去。
目光落在地面。
石板路的縫隙里,在粗糙的紋理和干枯的苔蘚上,在昏黃燈光的邊緣,他看到了一點暗色。一點…緊接著又一點…它們間隔著,沿著小徑,向前方延伸出去,消失在路燈光芒無法觸及的黑暗里。
是血跡。
新鮮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紅色血滴。它們從灌木叢的陰影下斷斷續(xù)續(xù)地延伸出來,如同一條用死亡標記出的,通往未知地獄的虛線。
這條由血滴構成的虛線,正指向小區(qū)深處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那扇此刻窗簾緊閉,黑漆漆的小區(qū)派出所!
“為…為官不仁…殺…”一個極其細微,極其模糊,如同幻覺般的破碎音節(jié),如同垂死的嘆息,從懷中老張劇烈起伏的胸腔里,伴隨著那“嗬嗬”的抽氣聲,艱難地擠了出來。那聲音輕微得幾乎被夜風吹散,卻像一道冰冷的電流,瞬間貫穿了李旭辰的脊椎!
“不…不!我們走!李旭辰!我們走!離開這兒!等警察來!求你了!”林雪寧終于掛斷了電話,她聽到了老張那含糊的低語,更看到了李旭辰死死盯住血跡的眼神。巨大的恐懼徹底擊垮了她,她幾乎是撲了上來,雙手死死抓住李旭辰的手臂,指甲深深地陷進他的皮肉里,聲音凄厲得變了調,眼淚洶涌而出,“別去!千萬別去!那地方…那地方不對勁!我害怕,我感覺會死的!我們都會死的!”
她的眼淚滾燙,身體抖得像狂風中的落葉,話語里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和逃離的哀求。
李旭辰低下頭,看著林雪寧布滿淚痕,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又看了一眼懷中氣息奄奄,眼神空洞只剩下無邊恐懼的老張。
派出所黑洞洞的窗戶,那緊閉的窗簾,老太太壓低聲音的議論,論壇里關于拖拽聲的帖子…所有之前被他忽略的,壓抑的,零星的碎片,此刻都被眼前這只斷手,這條血跡和懷中老人瀕死的低語,猛地串聯(lián)起來,拼湊成一個巨大而猙獰的陰影輪廓!
那派出所…里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條血跡的盡頭,又是什么在等待?
冰冷的戰(zhàn)栗感沿著脊椎一路爬上頭頂。
逃?
帶著雪寧立刻逃離這個血腥的現(xiàn)場,躲回那個看似安全的牢籠?
還是…順著這條用生命畫出的血路,去揭開那扇緊閉大門后的真相?那低語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著他的耳膜,每一個模糊的音節(jié)都帶著詛咒般的重量。
他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血跡消失的方向,投向那片被路燈拋棄的,更加深沉的黑暗。那黑暗,如同巨獸的喉嚨,正無聲地張開著,散發(fā)出濃郁到令人作嘔的腐血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