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漆黑的夜色中,瘋狂地顛簸著。
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哪里,車夫不說話,我也不敢問。我只是緊緊地抱著身上那個小小的包袱,像一只受了驚的兔子,蜷縮在冰冷的車板上。
逃離京城已有三日。
我們走的,全都是些荒無人煙的偏僻小路,專門避開了那些設(shè)有官兵盤查的官道。
車夫告訴我,按照這個速度,再有個兩三日,就能到杭州了。
“姑娘,前頭有個小鎮(zhèn)子,咱們得停下來,換匹馬,也讓你歇歇腳,喝口熱水?!避嚪蚧仡^,聲音沙啞地對我說。
他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面相忠厚,是小川花重金雇來的。他對我的處境,知之甚詳,一路上都格外地小心謹(jǐn)慎。
“您最好,把面紗戴上,別讓人瞅清了您的臉?!?/p>
我點(diǎn)點(diǎn)頭,從包袱里找出一條半舊的青色面紗,將自己的大半張臉,都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鎮(zhèn)上的茶館里,人聲嘈雜。
我找了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豎起耳朵,聽著那些南來北往的商旅們,高談闊論。
很快,我就聽到了我最害怕,也最想知道的消息。
“哎,你們聽說了嗎?京城里頭,出了件大事!”一個胖商人,灌了一大口茶,神秘兮兮地說。
“啥大事?。俊迸赃叺娜肆⒖虦惲诉^來。
“就那最有名的春風(fēng)樓!他們那個頭牌,叫……叫什么阿婉的,在被京城首富趙家公子贖身的前一晚,跑了!”
“我的天!還有這事?那姑娘膽子也太大了!”
“可不是嘛!”胖商人一拍大腿,“聽說,還牽連死了一個幫她逃跑的雜役!那趙公子,氣得當(dāng)場就發(fā)了瘋,把春風(fēng)樓都給砸了個稀巴爛!”
“嘖嘖嘖,那趙公子可不是好惹的主兒。我聽說,他已經(jīng)放出話來,派了無數(shù)人手,天南海北地去追查那個阿婉的下落。還出了五千兩白銀的重金懸賞呢!”
“唉,你說這些青樓女子,本來就是苦命人。好不容易有個從良的機(jī)會,咋就不知道珍惜呢?這不是自尋死路嘛!”
我低著頭,端著茶杯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茶水,灑了一些出來,燙在手背上,我卻感覺不到疼。
小川……
他真的……真的死了。
因?yàn)槲摇?/p>
一股子排山倒海的愧疚和悲痛,瞬間將我淹沒。
“姑娘,別聽他們胡說八道。咱們……咱們趕緊走吧?!避嚪虿恢螘r坐到了我的對面,低聲提醒我。
重新上路后,我的心情,比來時更加沉重。
小川和小荷,這對苦命的兄妹,他們的音容笑貌,在我腦海里,一遍遍地閃現(xiàn)。
而我,不過是僥幸逃脫了趙公子的魔掌。
前路,依舊是布滿了荊棘和未知的危險(xiǎn)。
終于,在第五天的傍晚,我們抵達(dá)了煙雨朦朧的杭州城。
車夫沒有進(jìn)城,而是直接把我?guī)У搅顺墙家惶帢O其偏僻的小客棧住下。
安頓好我之后,他遞給了我最后一封信。
“這是小川爺,早就寫好,托我轉(zhuǎn)交給您的?!?/p>
車夫的眼圈有些發(fā)紅。
“我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明日一早,我就要回京復(fù)命了?!?/p>
他說完,沖我深深地作了一個揖,便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我顫抖著手,打開了那封信。
信紙,已經(jīng)有些泛黃,上面是小川那歪歪扭扭,卻又格外用力的字跡。
“阿婉姐:
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上了。
這些年,在春風(fēng)樓做雜役,我其實(shí)一直在暗中尋找,害死我妹妹小荷的真兇。如今,我找到了,卻沒本事為她報(bào)仇。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救你一命。這也算是,為小荷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信里頭,附著一張地圖。你順著地圖去找,在西湖邊上,有一家叫‘白蓮居’的茶館。那里的老板白夫人,是我一個遠(yuǎn)房的親戚。你把這封信交給她,她會收留你的。
阿婉姐,我知道,你是有才華的,你不該被埋沒在那種地方。
希望你,能忘了過去,重新活一次。
也替我和小荷,好好地,活下去。
小川 絕筆”
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像決了堤的洪水,瞬間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緊緊地,將那封信抱在懷里,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小川。
這個我曾經(jīng),幾乎從未正眼瞧過的雜役。
這個沉默寡言,卻心懷血海深仇的少年。
他用自己年輕的生命,為我,換來了一次逃生的機(jī)會。
而小荷,那個總是笑得像春天里的花兒一樣的姐妹,卻因?yàn)橼w公子的殘忍,而慘死他鄉(xiāng)。
這樣的血債,我這一輩子,又該如何償還?
第二天,我按照地圖上的指引,一路尋到了西湖邊上。
果然,在柳浪聞鶯不遠(yuǎn)處,我找到了那家名為“白蓮居”的茶館。
這是一間臨湖而建的兩層小樓,青瓦白墻,門口掛著兩盞素雅的燈籠。雖不華麗,卻透著一股子遠(yuǎn)離塵囂的清雅之氣。
“請問,白夫人可在?”我走進(jìn)茶館,小心翼翼地向一個正在擦桌子的伙計(jì)詢問。
伙計(jì)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見我雖然衣著樸素,但氣質(zhì)不俗,便不敢怠慢,引著我上了二樓的內(nèi)室。
那里,一個約莫四十歲光景的婦人,正臨窗而坐,專心致志地煮著一壺茶。
她容貌端莊,氣質(zhì)嫻雅,一雙眼睛,沉靜如水,一看就知道,不是尋常人家的婦人。
“你,就是阿婉?”
白夫人放下手中的茶壺,抬起頭,一雙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
我點(diǎn)點(diǎn)頭,將小川的那封信,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
她接過信,仔細(xì)地閱讀了一遍。
看完后,她臉上的神情,明顯緩和了許多。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小川這孩子,心腸總是太軟?!?/p>
她抬眼看著我,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
“罷了。既然是他用命托付了你,我自然會收留你?!?/p>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嚴(yán)肅起來。
“不過,從今天起,這世上,再也沒有阿婉這個人了?!?/p>
“你得改名換姓,忘了你所有的是非過往。從今往后,你就叫白蓮,是我一個遠(yuǎn)方投奔而來的侄女?!?/p>
我聽了,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眼眶一熱,當(dāng)即就跪了下去。
“多謝夫人收留之恩!白蓮……白蓮永世不忘!”
白夫人卻擺了擺手,親自將我扶了起來。
“不必客氣。說起來,我也曾是風(fēng)塵中人,知道你們的苦楚和不易?!?/p>
她的話,讓我大吃一驚。
“在這里,沒人會問你的過去,你只需做好你自己,便行了。”
就這樣,我開始了在“白蓮居”的新生活。
我的身份,是白夫人的遠(yuǎn)房侄女,白蓮。
白夫人教我如何辨別茶葉的好壞,如何掌握不同水溫,泡出最醇香的茶湯。她也教我如何插花,如何撫琴,如何將一間小小的茶館,經(jīng)營得風(fēng)生水起。
這些技藝,我在春風(fēng)樓時,本就頗有造詣。如今,在她的悉心指導(dǎo)下,更是日漸精進(jìn)。
我也漸漸了解到,白夫人的身世,遠(yuǎn)比我想象的要復(fù)雜。
她年輕時,也曾是名動一方的青樓名妓。后來,被一位朝中重臣贖出,做了沒有名分的側(cè)室。那位官員死后,她厭倦了京城的爾虞我詐,便帶著一筆不菲的遺產(chǎn),來到了這山清水秀的杭州,開了這家茶館,過上了遺世獨(dú)立的清靜日子。
“贖身,從來不是終點(diǎn),而是另一個起點(diǎn)?!?/p>
白夫人常常這樣告訴我。
“關(guān)鍵在于,你如何利用這個機(jī)會,擺脫過去的影子,重新定義你自己的人生。”
在“白蓮居”的日子,平靜而充實(shí)。
我漸漸地,適應(yīng)了新的身份,新的生活。
雖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依然會做噩夢,會夢見趙公子那張猙獰扭曲的臉,會夢見小川倒在血泊中的樣子。
但白天的忙碌,和西湖的美景,讓我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沉浸在過去的恐懼和悲傷之中。
茶館的客人,大多是些附庸風(fēng)雅的文人雅士。他們來這里,品茶,聽琴,談詩,論畫。
偶爾,也會有一些腰纏萬貫的富商,或是飛揚(yáng)跋扈的貴族子弟。但在白夫人的茶館里,他們也不敢造次,只能收斂起平日里的傲慢和輕浮,以禮相待。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便是一年過去。
一年后的春天,一個年輕的書生,成了茶館的???。
他姓蘇,是來杭州游學(xué)的舉子。
他幾乎每日都來,總是在同一個臨湖的位子坐下,點(diǎn)上一壺我親手泡的龍井,一坐,就是一下午。
“白姑娘的茶,似乎比旁人的,多了幾分靈氣?!?/p>
蘇公子總是這樣,溫文爾雅地贊美我。
起初,我對他,是十分防備的。
我害怕,他也會像趙公子那樣,表面上溫潤如玉,內(nèi)心深處,卻暗藏著不為人知的邪念。
可是,日子久了,我漸漸發(fā)現(xiàn),他與那些我見過的男人,都不同。
他看我的眼神,清澈而坦蕩,只有欣賞,沒有欲望。
他不急不躁,從不追問我的過去,也從不打探我的身世。他只是安安靜靜地,一點(diǎn)一滴地,向我講述他自己的故事,分享他自己的見聞。
他會告訴我,他家鄉(xiāng)的桃花開了,有多美。
他會把他新寫的詩,第一個念給我聽。
他會在我彈琴的時候,凝神傾聽,然后由衷地贊嘆。
我那顆早已冰封的心,在他這般春風(fēng)化雨的溫柔攻勢下,漸漸地,有了一絲融化的跡象。
“蓮兒,過些時日,我就要啟程,返回家鄉(xiāng)了?!?/p>
那一日,他忽然放下茶杯,有些不舍地對我說。
“我想……我想帶你一起走。”
我端著茶壺的手,猛地一抖,驚訝地看著他。
“公子……何出此言?”
“我心悅你。”蘇公子看著我的眼睛,神情認(rèn)真而鄭重,“我想娶你為妻。”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勇氣。
“不管你有什么樣的過去,不管你是誰,我都不在乎?!?/p>
我的心,瞬間翻江倒海,百感交集。
一半是欣喜,一半是惶恐。
喜的是,我這株在污泥里掙扎了半生的野草,竟然真的等來了愿意真心接納我的人。
憂的是,我不敢相信,這世上,當(dāng)真還有如此單純而不計(jì)較的感情。
“公子,”我看著他,苦澀地笑了笑,“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嗎?”
“我只知道,你是白蓮?!碧K公子的眼神,執(zhí)著而堅(jiān)定,“是那個泡茶時,手指纖纖,神情專注的白蓮。是那個彈琴時,眉眼低垂,遺世獨(dú)立的白蓮。是我蘇慕白,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我深吸了一口氣,終于下定了決心。
我不想再欺騙他,也不想再欺騙自己。
“公子,我……我不是白蓮?!?/p>
我抬起頭,迎著他詫異的目光,將自己所有的過去,和盤托出。
“我的真名,叫阿婉。我曾是……京城春風(fēng)樓的頭牌……”
我將自己如何被趙公子看上,如何發(fā)現(xiàn)他的真面目,如何在大火和鮮血中逃離京城,如何被小川用命所救的經(jīng)歷,一字不落地,全都告訴了他。
說完之后,我低下了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我害怕,從他那雙清澈的眼睛里,看到哪怕一絲一毫的厭惡,或是嫌棄。
房間里,一片死寂。
過了許久,許久。
一只溫暖而干燥的手,輕輕地,握住了我冰冷的手。
我抬起頭,看到蘇公子那雙好看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蓮兒……你……你受苦了。”
他將我的手,握得更緊了。
“但在我眼中,你永遠(yuǎn),都是那個泡茶如仙的白蓮。不管你過去是誰,不管你經(jīng)歷過什么,你都是我認(rèn)定的,唯一的妻?!?/p>
就這么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我積壓了多年的委屈、恐懼和痛苦,在瞬間,徹底崩潰。
淚水,像開了閘的洪水,洶涌而出。
我趴在桌子上,哭得像個孩子。
多少年了,從未有任何一個人,像他這樣,愿意撥開我身上那層層的污泥和傷疤,去擁抱我那個早已殘破不堪的靈魂。
白夫人得知此事后,并未反對。
她只是將蘇公子叫到內(nèi)室,與他深談了一個時辰。
出來時,她只對蘇公子說了一句話:“這孩子,已經(jīng)受了太多太多的苦。你若不能保證,用一生來真心待她,護(hù)她周全,我寧可你現(xiàn)在,就放了手。”
蘇公子當(dāng)著她的面,鄭重其事地立下了誓言。
“我會用我的一生,來愛護(hù)她,敬重她。絕不會,再讓她受半點(diǎn)委屈,遭半點(diǎn)風(fēng)雨?!?/p>
在白夫人的主持和見證下,我和蘇公子,在西湖邊上,舉行了一場簡單而溫馨的婚禮。
婚后,我便隨著他,回到了他的家鄉(xiāng)——一個位于江南水鄉(xiāng)的寧靜小鎮(zhèn)。
那是一個真正與世無爭的地方,小橋流水,粉墻黛瓦,民風(fēng)淳樸,鄰里和睦。
蘇公子的家人,雖然也從他的口中,得知了我那不堪的身世,但他們沒有一絲一毫的歧視和輕賤,反而,對我更加地憐惜和愛護(hù)。
我以為,我的噩夢,終于結(jié)束了。
我以為,我的人生,終于可以像這江南的小鎮(zhèn)一樣,平靜安柔,歲月靜好。
可我錯了。
命運(yùn),它似乎從來,都不肯輕易地放過我。
就在我們成婚后的第二年春天,一個不速之客,打破了我們所有的寧靜。
那一日,我正在院子里晾曬衣物,一個陌生的男人,推開了我們家的院門。
當(dāng)我看清他那張臉時,我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倒流了。
是他!
是趙公子那個最心腹的家丁,那個曾經(jīng)在后巷里,帶人追殺我和小川的惡犬!
“找了你……可真是好久啊,阿婉姑娘。”
那家丁看著我,臉上露出一抹陰冷而得意的笑。
“我家公子,對你,可是日思夜想,牽掛得很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