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燈機的光柱熄滅后，書房陷入一種粘稠的黑暗。雨點敲打玻璃穹頂?shù)穆曧懕粺o限放大，每一聲都砸在沈崢攥緊的底片上。溫敘背對著他，將滾燙的機器塞回矮柜的動作帶著罕見的滯澀，柜門合攏的輕響像給舊時光釘上棺蓋。
“為什么？”沈崢的聲音碾過喉間砂礫，舉起那張凝固了他血與泥的底片，“拍這些，留著這些——為什么？”
溫敘的背影在陰影里凝成石刻。窗外的路燈光割過他肩線，將一半身軀浸在冷白里，另一半沉入更深的墨色?！瓣愑滥晷枰C據(jù)鏈?！彼幕卮鹣駨谋鶎酉妈彸龅谋?，“福利院坍塌不是意外，是定向爆破。埋炸藥的人臂上有蛇紋——和他派去倉庫砍你的人，是同一批。”
真相裹著鐵銹味撞進胸腔。沈崢想起腰背舊疤在陰雨天鉆心的癢，想起福利院老院長臨終前抓著他染血繃帶的手。原來他拼命埋葬的過去，早被這雙眼睛在暗處丈量得分毫不差。
“你監(jiān)視我。”不是疑問，是淬火的刀鋒。
溫敘終于轉(zhuǎn)身。雨水在玻璃上蜿蜒的冷光映亮他下頜繃緊的線條，卻照不進那雙深潭似的眼睛?！捌吣昵澳闾稍诟＠簭U墟里，血快流干了還死死抓著水泥板?！彼蚯耙徊剑ジ胨榈厣匣蝿拥臒粲?，“那時候，你看見角落里那臺報廢的工程記錄儀了嗎？”
記憶碎片驟然刺穿迷霧——坍塌的煙塵中，確有一臺覆滿灰土的黑色儀器，鏡頭反射著救護車的紅光。沈崢的呼吸窒住。
“記錄儀是我的?！睖財⒌穆曇糍N著雨幕傳來，“那天本該去驗收物流園地基，車開到半路收到福利院爆破的匿名訊息?！彼痔擖c沈崢掌心的底片，“我到的時候，你正從鋼筋網(wǎng)里往外拖那個孩子?！?/p>
沈崢猛地閉眼。孩童凄厲的哭喊、鋼筋刮過骨頭的銳響、自己手臂撕裂的劇痛——所有被刻意塵封的感官轟然復(fù)活。再睜眼時，他撞進溫敘眼底那片終年不化的凍土，此刻竟裂開一道灼熱的裂隙。
“你后背插著半截鋼筋，血把灰西裝染成絳紫。”溫敘的指尖無意識擦過桌沿，“救護車來之前，你攥著那孩子的手說‘別怕，哥哥帶你回家’——”他喉結(jié)滾動一下，像咽下某種尖銳的硬物，“那句話，是說給福利院所有孩子的，還是說給你自己的？”
空氣驟然凝固。沈崢指間的底片邊緣深深硌進掌心，疼痛卻來自更深處——那個暴雨夜，福利院殘骸下埋著的不只是孩童，還有七歲就被遺棄在福利院門口的自己。他拼命救出的孩子，是他從未得到的“被拯救”。
書柜的陰影吞沒了溫敘半邊面容。他從抽屜深處取出一個扁平的錫盒，盒蓋開啟時發(fā)出生澀的“吱呀”聲。里面不是文件，而是一沓泛黃的醫(yī)院繳費單，日期全是七年前的七月，收款人欄寫著“西郊福利院遺孤醫(yī)療基金”。
“匿名捐款？”沈崢的指尖撫過單據(jù)邊緣的卷曲。
“陳永年的人在醫(yī)院蹲守報復(fù)?！睖財⒑仙襄a盒，金屬碰撞聲清脆如碎冰，“你昏迷三天，后背縫了四十七針?！?/p>
雨聲忽然遙遠。沈崢想起出院時護士遞來的匿名卡片，上面只有一句打印體的“活著就有希望”。他曾經(jīng)以為那是福利院老師的慰藉，卻從未想過這七個字需要有人用錫盒深鎖七年。
書房陷入長久的靜默，只有雨滴在穹頂匯成溪流。溫敘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潮濕的玉蘭香氣裹著雨腥涌進來，沖淡了舊紙堆的沉悶。他背對著沈崢，白襯衫被風(fēng)吹得緊貼后背，肩胛骨凸起如折翼的弧度。
“為什么現(xiàn)在給我看這些？”沈崢的聲音混在雨聲里。
溫敘的背影幾不可察地僵了一瞬?！澳銌柫宋胰巍疄槭裁础??！彼麄?cè)過頭，下頜線被窗外燈火鍍上金邊，“三次，都是關(guān)于我。”
沈崢怔在原地。手杖銅箍下的地板紋路突然變得清晰，像某種隱秘的路徑指向那個站在光影交界處的男人。他想起溫敘書桌抽屜里那個鉑金方表，表蓋內(nèi)側(cè)刻著的“Time tells”——原來時間證明的不是真相，是有人把年復(fù)一年的晨昏，熬成了沉默的碑文。
“膝蓋還疼嗎？”溫敘忽然問。話題轉(zhuǎn)得突兀，聲音卻像浸透了玉蘭香氣的夜風(fēng)。
沈崢下意識撫上右膝。拆石膏后的酸脹感仍在皮下隱隱搏動，但更鮮明的是掌心底片的棱角，是錫盒冰涼的觸感，是溫敘映在玻璃窗上那道孤絕的剪影——所有這些堆疊成一種陌生的鈍痛，沉甸甸地墜在胸腔里。
“能走回去？”溫敘轉(zhuǎn)身走近，在距離三步處停住。這個距離足夠他看清沈崢眼底翻涌的暗流，也足夠在對方踉蹌時伸手托住。
沈崢握緊手杖。黑胡桃木的溫潤從掌心傳來，那是庭院里倒伏的櫻桃樹重塑的筋骨。他邁步時，膝蓋的滯澀感仍在，卻有什么更沉重的東西被卸在了這間彌漫著舊雨氣息的書房。
走廊的光線昏黃。兩人的影子被拉長投在胡桃木地板上，一前一后，中間隔著半根手杖的距離。溫敘的腳步放得極緩，沈崢能聽見他皮鞋底摩擦地毯絨毛的細響，像某種耐心的計數(shù)。
行至臥室門前，沈崢的手搭上門把。金屬的涼意讓他停頓片刻，身后的存在感卻忽然強烈——溫敘的呼吸拂過他后頸碎發(fā)，溫?zé)岬臍饬髀舆^皮膚時激起細微的戰(zhàn)栗。
“溫敘?！鄙驆槢]有回頭，指節(jié)在門把上收緊，“那個孩子...后來去了城南的寄養(yǎng)家庭。每年生日，我都會匿名送櫻桃去?！?/p>
身后靜默兩秒。一聲極低的、幾乎被雨聲吞沒的回應(yīng)傳來：“我知道。那家女主人，是林原的表姐?！?/p>
沈崢猛地轉(zhuǎn)身。溫敘站在光影交界處，唇角似乎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他抬手，指尖在沈崢肩頭懸停一瞬，最終只拂去一片不知何時沾上的玉蘭花瓣。
“睡吧。”溫敘后退半步，讓出門前空間，“預(yù)報說，明天放晴?！?/p>
門扉合攏的輕響隔絕了走廊的光。沈崢背靠著門板，掌心花瓣被捻出清冽的汁液。黑暗中，他攤開左手——福利院的底片在指腹留下凹凸的壓痕，像一道剛剛結(jié)痂的舊傷。
窗外雨聲漸歇。溫敘站在廊下，望著甕中吸飽雨水的玉蘭。花瓣沉甸甸地垂著，月光撥開云層時，一滴積蓄的雨水從瓣尖墜落，“嗒”地砸進陶甕的水面。
漣漪蕩開，映出他掌心那道被樹枝刮出的紅痕。很淺，卻比七年來所有深埋的暗影都更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