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那聲“后悔當(dāng)年沒一把火燒了這塔”還在南天門的云層里震著，凌霄殿外的風(fēng)就變了味。
不是吹，是壓，沉得像鐵板蓋下來。
楊戩站在白玉階下，銀甲未動，手按刀柄，聽見了。
他也聽說了——三壇海會大神被關(guān)塔里七日，出來時風(fēng)火輪斷了一角，人沒哭沒喊，只冷笑了一句，那句話傳到了他耳里，像根針，扎進他憋了千年的肺管子。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腰間的三尖兩刃刀。
刀沒響，但他知道，它想出鞘。
玉帝在殿上，端坐如山，眼皮都沒抬，楊戩單膝落地，動作不急不緩，從懷中取出一封血書，雙手呈上。
“臣楊戩，叩請?zhí)斓坶_恩，赦母瑤姬出桃山，以全人倫?！?/p>
血書是用指尖寫的，寫了三天，每寫一筆，就割一次，血干了再寫，最后整張紙像燒過的符，黑紅一片。
玉帝終于看了他一眼。
“瑤姬觸犯天規(guī)，私降凡塵，與凡人結(jié)合，誕下逆種，罪不可赦，桃山鎮(zhèn)壓，乃天道所定?！?/p>
“天道？”楊戩抬頭，聲音沒高，卻像冰碴子刮過石板，“她是你親妹，我是你親外甥，她被關(guān)三千年，還不夠？”
“天規(guī)無情。”玉帝拂袖，“退下?！?/p>
楊戩沒動。
他盯著那張臉，這張臉?biāo)戳饲?，忠臣也好，?zhàn)神也罷，他替天庭殺過多少妖魔？平過多少叛亂？每一次，都是這人點頭，他動手。
可他母親呢？連個名字都沒資格寫進仙箓。
他緩緩收回落地的膝蓋，站直。
血書被他重新塞進懷里，貼著心口。
他轉(zhuǎn)身，一步步走下南天門的云階，每一步，腳底的云都裂開一道縫，像是被踩碎的冰。
他知道玉帝在背后盯著他。
他也知道，玉帝已經(jīng)派人去桃山布防了。
但他不在乎了。
南天門一過，風(fēng)就大了，他解下銀甲，疊好，放在山門前一塊青石上，鎧甲上還沾著上次剿滅妖亂時的血，早干了，發(fā)黑。
他只穿素袍，背刀上山。
桃山不是普通的山，九重封印刻在山體上，符文如蛇纏繞，每一道都連著天雷陣眼，山底埋著鎮(zhèn)魂釘，釘尖朝天，專破神魂。
哮天犬跟在他身后，毛炸著，喉嚨里滾著低吼。
“沒事?！睏顟烀嗣念^，“這次，不等人點頭?！?/p>
他抽出三尖兩刃刀，刀尖朝下，插進地縫。
地脈震動。
第一道封印裂了。
符文崩碎的瞬間，天邊一道雷光劈下，被山體反彈，砸進云層炸開。楊戩沒抬頭，只把刀一轉(zhuǎn)，引著地氣逆沖封印第二層。
轟！
山體晃了三晃。
刀刃崩了一寸，缺口割破他的虎口，血順著刀脊流下去，滴在封印裂口里。
血一沾符文，那字就黑了，像是被燒焦。
“好家伙。”他低笑一聲，“原來天規(guī)怕的是親人的血?！?/p>
他繼續(xù)劈。
第三重，刀再崩一寸。
第四重，左臂被反震之力撕開一道口子，血浸透袖子。
第五重，天雷降了三次，都被山勢反彈。第六重，他跪了一下，膝蓋砸進石縫，又站起來。
哮天犬沖天狂吠，護在他身后，獠牙外露，盯著四面八方涌來的云煞。
第七重，刀只剩半截。
他把刀拔出來，咬在嘴里，雙手結(jié)印，引動最后一道地脈。
轟隆——！
整座山像被從地底掀起來，中間裂開一道百丈深的口子，黑霧噴涌而出。
他沖進去。
里面不是洞，是牢。鐵鏈鎖在石壁上，銹得發(fā)紅。角落里，一團人形蜷著，披著破袍，頭發(fā)蓋住臉。
“娘?！彼哌^去，聲音啞了。
那人動了動，抬手掀開頭發(fā)。
一張蒼老的臉，眼窩深陷，嘴唇干裂，可那雙眼睛，他還記得。
小時候她抱著他，唱凡間的歌。
“二郎……”她聲音像風(fēng)里的一縷煙，“你來了?！?/p>
楊戩單膝跪地，背過身：“我背您出去。”
她沒動。
“來不及了。”她輕聲說，“我能看見你，就夠了。”
“閉嘴！”他吼了一聲，“我劈開山了，誰也別想再關(guān)你！”
他一把將她扶起，背在背上。她輕得像片葉子，骨頭硌著他肩膀。
剛邁出兩步，地面又震。
天兵來了。
他知道。
但他沒停。
他一步步往外走，腳下是碎石和血跡。她趴在他背上，手勾著他脖子，呼吸斷斷續(xù)續(xù)。
“二郎……你小時候最愛吃桃子……山外的桃子甜嗎？”
“甜?！彼е?，“等出去，我摘一車給你?！?/p>
她笑了，笑得極輕。
“你……長大了?！?/p>
他喉嚨一緊，沒說話。
走到裂口邊緣，風(fēng)撲面而來。陽光照進來，照在她臉上。
她瞇起眼，像是第一次看見天光。
“原來……天是藍的?！?/p>
楊戩抬頭，看見云層裂開一道縫，陽光灑下來，像金子。
他往前走了一步。
就在這時，她手一松，身子往下沉。
“娘？”
她抬手，抹了抹他臉上的血。
“別哭啊……我兒……”
“我沒哭！”他吼，“走！我們走！”
他背著她，邁步?jīng)_向光。
她袖子里，半枚玉佩滑出來，掉進裂縫，沒入黑暗。
他沒看見。
他只感覺到，她越來越輕。
輕得像要飛起來。
他死死攥著她的手。
手還在。
溫度還在。
他還來得及。
天邊，黑云壓境，旌旗翻滾。
他抬頭，看見第一支天兵箭雨已經(jīng)搭上弓弦。
他把母親摟緊了些。
刀雖斷，人未退。
他站在山裂處，背著最后一點光，迎著漫天殺機，往前走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