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會議室的空氣帶著一種被強行清潔過的、混合著檸檬香氛和壓抑靜電的冰冷。長桌兩側涇渭分明。沈崢團隊的成員簇擁在他身后,表情緊繃,氣氛如同繃緊的弦。
沈崢靠坐在主位,純黑襯衫解開了第一粒紐扣,隨意中透出強硬的不羈。他微微后仰,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剛剛投影在幕布上的一份策劃案。那姿態(tài)不是聆聽,是審判。修長的指節(jié)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光滑的桌面,指尖下壓著那份被他摔過的、溫敘團隊的“明宸地產”提案復印件——紙張邊緣帶著明顯的折痕和水漬。
桌子的另一側,溫敘端坐,淺灰羊絨衫襯得他膚色愈發(fā)冷白。他身后的恒融骨干們表情各異,有藏不住的怒火,也有強自的平靜。溫敘臉上卻沒什么波瀾,只專注地看著幕布,仿佛那水漬和折痕是無關痛癢的塵埃。
負責匯報的年輕策劃手心冒汗,聲音有些發(fā)干:“……基于競品分析和目標客群畫像,我們提出‘云端棲息’主題概念,核心在于展示項目對城市精英階層的空間升級,強調視野高度與物理層面的絕對優(yōu)勢……”幕布上閃過概念圖:高層公寓俯瞰都市,冷冽線條,大片玻璃幕墻反射著毫無暖意的金屬光澤。
沈崢指節(jié)敲擊桌面的聲音突然加重。
嗤!
一聲清晰冰冷的嗤笑,打斷了策劃。
“云端棲息?”沈崢重復,尾音拖長,每一個字都裹著冰渣,“高度?視野?空間?”
他身體前傾,如同一頭被激怒的豹子盯住獵物,目光轉向溫敘,直刺過去:“溫總監(jiān)就這點東西?堆砌鋼鐵水泥,吹噓毫無生命的幾何體?這是給人住的棺材板,還是展示柜?”
他的手指猛地掃過那份復印件,力道之大,讓本就破損的文件向溫敘的方向滑出去一截。
“明宸要賣的是‘家’!‘家’的核心是什么?是溫度!是連接!是一踏進去就能卸下盔甲的歸屬感!看看你們搞的什么玩意兒?高!冷!空!不食人間煙火!你們想賣樓給仙人?”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般的震怒,在會議室內炸開:“花拳繡腿!連客戶的基本訴求都抓不準!這就是你們所謂的‘沉浸式詩意棲居’?我看是沉浸式凍僵!” 那句曾在會議室被狠狠摔在地上的嘲諷,此刻化作更鋒利的回旋鏢,裹挾著無匹的力道擲向溫敘。
恒融團隊的成員臉色瞬間漲紅,有人按捺不住要起身爭辯。劉錚的拳頭在桌下猛地攥緊。年輕策劃僵在原地,臉上一片灰敗。
溫敘抬手,一個極其微小的動作按住了身邊想要開口的下屬。他臉上那層冰白的平靜依舊毫無裂痕,只是眼底的最深處,一點冰冷的星芒極快掠過。他沒有看那份滑到自己面前的、污損的提案復印件,視線越過長桌,平靜地迎上沈崢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
“沈總認為‘溫度’與‘連接’是客戶核心訴求?”溫敘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得如同一根針掉在冰面上。他沒有情緒,只是在陳述一個需要確認的事實,“是調研得出的結論,還是沈總個人……情感的投射?”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反問,像淬了冰的毒針,精準地刺向沈崢那番激憤言論的源頭——是客觀洞察,還是你沈崢自己渴望“卸下盔甲”的隱秘渴求?那刻意停頓后的“情感投射”四個字,帶著不動聲色的鋒利。
沈崢眼中的怒火凝滯了一瞬,隨即轟然爆燃! 那張冷硬的臉上瞬間掠過一絲被刺中心臟的猙獰!溫敘的平靜比任何咆哮都更能點燃他的暴烈!他甚至感覺到上腹那個熟悉的位置傳來一陣條件反射般的、冰冷的絞緊感!
就在沈崢幾乎要拍案而起、將那點被窺破的狼狽連同溫敘虛偽的面具徹底撕碎的瞬間——
“沈總。” 溫敘再次開口,聲音平穩(wěn)得毫無波瀾,甚至沒有一絲被激怒的起伏。他不再看沈崢,只對站在幕布旁幾乎石化的匯報策劃點了下頭:“替換E盤加密文件夾,‘深潭.plan B-2b’,項目編號SD2023?!?/p>
命令下得突然而精準。
年輕策劃愣了一下,才猛地回神,手忙腳亂地操作電腦。會議室的自動遮光簾無聲滑下大半,光線驟然變暗,只剩下幕布作為新的光源。
沈崢胸口的怒火被硬生生打斷,堵在那里不上不下,如同一塊燒紅的烙鐵。他死死盯著溫敘毫無情緒的側臉,指節(jié)捏得咔咔作響。
幕布切換。
全新的畫面鋪陳開來。沒有冰冷炫目的摩天大廈,沒有高高在上的俯瞰角度。畫面核心是一個溫馨的、光影柔和的開放式客廳:黃昏的光線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暖橘色光痕;手工編織的厚地毯,木色溫潤的矮幾上隨意放著幾本翻開的書和一盞舊臺燈;廚房半開,隱約可見冒著熱氣的水壺,水汽氤氳;窗外不再是鋼筋森林的冰冷輪廓,而是大片蔥郁的林地和遠山的柔和剪影。
整個畫面?zhèn)鬟f出一種沉靜、松弛、被時光和日常浸潤的溫柔。
一個極具磁性和故事感的旁白女聲緩緩響起,與畫面的節(jié)奏完美契合:
“當我們被城市的喧囂磨損了一身疲憊,‘家’的密碼,從來不是云端的高度。
是玄關第一眼,看到愛人放在鞋柜上提醒你‘記得換藥’的便箋;
是深夜書房那盞等你到天明的臺燈,圈出一小片專注的光暈;
是周末清晨,陽光爬上枕頭,聽見廚房里湯匙碰觸碗壁的清脆聲響……”
隨著旁白,畫面悄然變化: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在柔光下拿起鞋柜上的便簽條,上面是娟秀的字跡;深夜書房的剪影,暖黃的燈下,疲憊的身影專注伏案;晨曦里,有人披著晨袍在廚臺前忙碌,鍋里的湯冒著溫暖的熱氣……
每一個意象都精準捕捉到那些平凡卻深刻的、能瞬間擊中都市人軟肋的生活片段。沒有口號,沒有鋪陳,只有深水般沉靜的畫面語言和直抵人心的細膩情感。
“不是俯視塵寰的冰冷坐標?!?/p>
女聲旁白漸隱,畫面切換成一個極具力量感的場景:清晨,一個模糊但挺拔的背影,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下方是鱗次櫛比的冰冷都市,背影投射在玻璃上的輪廓顯得孤高而堅硬。隨即,畫面巧妙淡出。
“而是在被現(xiàn)實切割得支離破碎之后……”
鏡頭一轉,是那個背影疲憊地推開門,玄關溫暖的燈光立刻將他身影的一部分軟化,門外冰冷建筑的尖頂?shù)褂把杆俦粺艄馊〈?/p>
“總有人為你保留了一個完整的角落。讓你知道,縱使步履不停,也有地方,能卸下鎧甲,安放所有的脆弱與柔軟?!?/p>
最終畫面定格在開闊的客廳盡頭、光線柔和的走廊上,一扇虛掩的門,門縫泄出暖光。那是臥室的輪廓。一個象征著徹底安息與私密領域的空間。
畫面淡入巨大的項目LOGO:“深潭之境·此心安處” 。
短片結束。燈光無聲亮起。
會議室里陷入了奇異的靜默。剛才劍拔弩張的空氣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厚重的情感洪流沖刷得一干二凈。
沈崢團隊一個年輕策劃看得太入神,忘了掩飾,一滴眼淚滑過臉頰,她慌忙低頭擦去。連林原,沈崢最倚重、表情管理向來滴水不漏的首席助理,也幾不可察地眨了下眼睛,喉結輕微滾動了一下。恒融團隊不少人眼帶震驚與驚喜,顯然也第一次看到這個方案,劉錚緊繃的肩膀終于松弛下來。
沈崢依舊維持著那個身體前傾、準備興師問罪的姿態(tài)。但他那雙充滿戾氣的眼,卻像被什么東西釘在了幕布上。
沒有高樓,沒有冰冷的優(yōu)越感。有的只有——
是那盞深夜書房的燈?那柔和的、讓人沉靜的光暈?
是那扇虛掩的臥室門?意味著毫無防備的休憩與信任?
甚至……是他昨晚蜷縮在那張冰冷的沙發(fā)上,胃痛絞緊時,那荒謬地渴求過、卻被他的怒火徹底拒絕的……“卸下鎧甲”的瞬間?
溫敘那句輕飄飄的“情感投射”如同一記悶錘,再次擊中他。心臟像被一只手攥住,猛地一縮!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上來。不是憤怒,而是某種更深、更接近恐懼的東西,被這精準到令人發(fā)指的洞察力狠狠攫??!溫敘,他怎么可能……
他強迫自己將視線從幕布上收回,銳利地轉向溫敘,目光里帶著審視獵物弱點的兇光,試圖找出哪怕一絲破綻和算計。但溫敘已經(jīng)平靜地轉向了技術工程師,示意切換文檔。
“基于‘此心安處’的核心價值,我們將打造一個線上沉浸式情緒場域,”溫敘的聲音沒有任何自得,只有純粹的專業(yè)闡述,流暢地介紹起后續(xù)的交互技術應用和線下體驗中心的概念,邏輯嚴密,細節(jié)扎實,“情緒共鳴是核心傳播點,技術支持是為了更好地服務于這一點……”
陽光透過遮光簾的半截縫隙,斜斜打在溫敘線條干凈流暢的側臉上,襯得他專注的神色幾乎有種圣潔的光感。那份專注力強大到足以將他自身的情緒徹底屏蔽,甚至屏蔽掉沈崢幾乎要將他洞穿的、復雜得足以掀翻整張桌子的目光風暴。
沈崢死死盯著溫敘那張冰雕般完美無瑕的臉。那份超然的平靜此刻在他眼中成了最鋒利的挑釁和偽裝!那所謂的“深潭”,根本就是溫敘精心布置的情感陷阱!他在窺探人心!他在玩弄情緒!
胃部的冰冷絞緊感再次清晰無比地襲來,伴隨著胸腔里那團無處發(fā)泄、反而被對方專業(yè)呈現(xiàn)堵得更加實心、沉甸甸如同鉛塊的暴怒!沈崢能感到自己太陽穴的血管在突突直跳。
“……具體執(zhí)行節(jié)點和跨部門協(xié)同清單已經(jīng)發(fā)至各位郵箱,”溫敘的匯報在清晰平和的語調中結束,完全無視了另一側幾乎凝成實質的殺氣,“具體疑問……”
“等等。” 沈崢驟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冷硬得像用鋼鐵打磨過,輕易切斷了溫敘結尾的詢問。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他臉上。
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帶來壓迫性的陰影。他目光如冰冷的刀鋒,從溫敘身上刮過,最終落在那個縮在電腦后面的、方才匯報第一個方案的年輕策劃身上。
“剛才那份‘云端棲息’,” 沈崢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渣砸下來,精準得沒有一絲余地,“主創(chuàng)思路是哪個團隊負責的?”
會議室內落針可聞。年輕策劃臉色慘白,嘴唇哆嗦,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己的項目負責人。
沈崢的目光越過他,沒有給他回答的機會,冰冷地釘在恒融一位項目總監(jiān)身上:“陳總監(jiān)?”
那位陳總監(jiān)被點名,瞬間汗?jié)窈蟊场?/p>
“三天,”沈崢的聲音毫無波動,如同法官宣判,“包括你。全組撤出明宸項目核心組。調去西南區(qū)分公司支援‘惠民超市’地推終端執(zhí)行?!?他將桌上那份水漬斑駁、被揉得不成樣子的“云端棲息”提案抄起,看也不看,抬手——
嘶啦?。。?/p>
堅硬的紙張在他手中如同薄脆的枯葉,發(fā)出刺耳絕望的撕裂聲!
紙屑被隨手一拋,如同骯臟的雪片四散落下。他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轉身大步走向會議室門口,黑色襯衫的衣擺揚起一道冰冷的弧線。
“散會?!?/p>
門被他狠狠拉開,又砰然撞上。巨大的聲響在壓抑的會議室內回蕩,震得人心頭一悸。
恒融的年輕策劃再也忍不住,捂著臉無聲地啜泣起來。被點名的陳總監(jiān)面如死灰。劉錚盯著滿地的紙屑,臉色鐵青,嘴唇動了動,卻最終頹然靠回椅背。
溫敘沒有看那些紙屑,也沒有看哭泣的同事。他微微垂著眼,手指在平板電腦光潔的屏幕上極其緩慢地、若有所思地滑動著,似乎在確認后續(xù)事項。光線打在他垂下的眼睫上,投下兩片小小的、沉靜的、無法窺探任何情緒的陰影。方才那份攪動一池深水的“此心安處”,此刻只剩下屏幕上冰冷的文字和數(shù)據(jù)。他指尖落處,是那扇最終定格的、象征著“安放所有脆弱與柔軟”的、被暖光暈染的“家”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