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紀念館前，巨大的階梯廣場此刻已化為一片絕望的海洋。失去了所有照明和秩序，人群如同被颶風驅(qū)趕的蟻群，在絕對的黑暗和不斷傳來的、仿佛世界末日般的轟鳴震動中盲目沖撞、推擠。孩子的哭嚎撕心裂肺，女人的尖叫刺破耳膜，男人的怒吼和咒罵如同困獸的咆哮，無數(shù)雙腳在冰冷的地面上踩踏、拖行，混亂的腳步聲和軀體碰撞的悶響匯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原始的恐懼洪流。遠處燃燒的火光將混亂扭曲的人影投射在紀念館宏偉卻死寂的白色外墻上，如同地獄壁畫中受難的鬼魂在狂舞。
利奧感覺自己像驚濤駭浪中的一片枯葉，被洶涌的人潮裹挾著，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蹌。他死死抱住懷中那臺沉重的老式投影儀，如同抱著救命的浮木，冰冷的金屬外殼硌著他的肋骨，每一次人群的劇烈推搡都讓他感覺肋骨要碎裂。他咬緊牙關(guān)，喉嚨里泛起血腥味，用盡全身力氣抵抗著被擠倒、被踩踏的厄運。目光瘋狂地在混亂晃動的人影和遠處燃燒的火光中搜尋——瑪爾塔地圖上標記的備用發(fā)電機房入口！那個該死的、在第七區(qū)廢棄配電站旁邊的紅色手動閥門！
“讓開！別擠！”一個壯碩的男人從側(cè)面狠狠撞在利奧身上，他悶哼一聲，腳下不穩(wěn)，懷里的投影儀差點脫手飛出！就在身體即將失去平衡的瞬間，一只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猛地從斜刺里伸出，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
利奧驚魂未定地抬頭，強光手電的光柱晃過——是瑪爾塔！她灰白的頭發(fā)有些凌亂，臉上沾著灰塵，但那雙眼睛在混亂的光影中卻亮得驚人，像黑暗森林里的兩點寒星。
“這邊！快！”瑪爾塔的聲音嘶啞卻穿透了嘈雜，不容置疑。她拽著利奧，像一條靈活的魚，逆著瘋狂涌動的人流，奮力擠向廣場邊緣一處被巨大廣告牌殘骸半掩著的、毫不起眼的金屬檢修門。門上的電子鎖面板一片死寂。
瑪爾塔松開利奧，撲到門邊，動作快得不像她這個年紀的人。她彎腰，雙手抓住門下方一個極其隱蔽的、覆蓋著厚厚油污的嵌入式把手，腳蹬著地面，腰背猛地發(fā)力！
“呃——嗬！”一聲悶吼從她喉嚨里擠出。
嘎吱——！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響起，那扇厚重的、看似被電子鎖死的金屬門，竟被她用純粹的肉體力量，從下方硬生生向上拉開了一道僅容一人側(cè)身擠入的縫隙！門軸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進去！”瑪爾塔喘著粗氣吼道，汗水從她額角滑落。
利奧沒有絲毫猶豫，抱著投影儀，側(cè)身像泥鰍一樣滑進了門內(nèi)濃稠的黑暗里?，敔査o隨其后，瘦小的身體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將沉重的門板轟然拉下！門鎖落下的沉重撞擊聲，瞬間將門外那地獄般的哭嚎與混亂隔絕開來。
門內(nèi)是絕對的黑暗和死寂，只有兩人粗重的喘息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濃重的灰塵和機油混合的氣味嗆得人想咳嗽。
“手電！”利奧喘息著提醒。
強光手電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眼前的空間——一條狹窄、低矮、布滿粗大管道的維修通道。光柱掃過，瑪爾塔指向通道深處一個被蛛網(wǎng)覆蓋的、銹跡斑斑的紅色圓形閥門輪盤，輪盤下方用模糊的黃漆噴著一個歪斜的數(shù)字“7”。
“就是它！”利奧的心臟狂跳起來，抱著投影儀沖了過去。他放下投影儀，雙手抓住冰冷的、布滿鐵銹的輪盤，用盡全身力氣逆時針旋轉(zhuǎn)！
一圈……兩圈……鐵銹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吱嘎聲。
三圈……輪盤紋絲不動！像焊死了一樣！
利奧的虎口被粗糙的鐵銹磨破，鮮血滲了出來。絕望再次攫住了他。
“讓開！”瑪爾塔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她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根手臂長短、一端被磨尖的沉重鐵釬。她瘦小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將鐵釬的尖端狠狠楔入輪盤邊緣一道銹蝕的縫隙！
“一起！”她低吼。
利奧立刻抓住鐵釬的另一端。兩人對視一眼，同時發(fā)力！
“嗬——啊！”
嘎嘣！令人牙酸的金屬斷裂聲響起！楔入的鐵釬成了杠桿，銹死的輪盤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呻吟，猛地松動！利奧和瑪爾塔抓住這瞬間的機會，再次爆發(fā)出怒吼，全身的重量都壓了上去！
吱嘎——嘎嘎嘎——
沉重的輪盤終于開始艱難地逆時針轉(zhuǎn)動！
三圈半！
當輪盤轉(zhuǎn)到精確的位置時，“咔噠”一聲清脆的金屬咬合聲傳來！緊接著，通道深處，響起一陣低沉的、如同沉睡巨獸蘇醒般的嗡鳴！隨即，頭頂上方，幾盞老舊的、布滿灰塵的白熾燈泡，閃爍了幾下，驟然亮起！昏黃、不夠明亮，卻如同神跡般的光芒，瞬間充滿了這條狹窄的維修通道！
“有電了！”利奧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狂喜。
“快！”瑪爾塔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灰塵，指向通道另一頭一扇虛掩著的、布滿灰塵的鐵門，“那邊！通紀念館東側(cè)廊！對著廣場！”
利奧立刻抱起沉重的投影儀，沖向那扇門。瑪爾塔緊隨其后，幫他推開沉重的鐵門。門后，是紀念館內(nèi)部一條空曠的、堆放著雜物和巨大雕像殘軀的東側(cè)廊。廊道的盡頭，是一排高大的、布滿灰塵的落地玻璃窗，窗外，就是那片被混亂和黑暗吞噬的階梯廣場！燃燒的火光和混亂的人影在窗外晃動。
利奧沖到窗邊，迅速將投影儀放在一個倒扣的木箱上。他手忙腳亂地打開投影儀堅固的外殼，露出里面老式的光學(xué)鏡頭和菲涅爾透鏡組。他摸索著，將強光手電的光源倉口，死死對準了投影儀后部的光源輸入接口！明亮的光束瞬間被透鏡組捕捉、匯聚！
“放什么？”瑪爾塔急促地問，目光掃過利奧帶來的那捆老式線纜和接口。
“這個！”利奧飛快地從懷里掏出一個用厚油紙包裹的、邊緣磨損嚴重的方形物體——一張保存了不知多少年的、實體玻璃幻燈片！他迅速打開油紙包，小心翼翼地將那張承載著歷史瞬間的玻璃片，插入投影儀頂部的插槽，手指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
他猛地轉(zhuǎn)動投影儀笨重的調(diào)焦旋鈕！鏡頭伸縮，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
一束強烈的、凝聚的光柱，如同刺破黑暗的圣劍，驟然從老舊的投影儀鏡頭中射出，穿過布滿灰塵的玻璃窗，精準地投射在紀念館對面一棟高大建筑物寬闊的、空無一物的白色外墻上！
黑暗的廣場上，那面巨大的白墻，如同被施了魔法，瞬間亮起！
不是刺目的強光，而是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頭發(fā)顫的柔和與顆粒感。畫面微微有些抖動，帶著歲月特有的劃痕和泛黃的底色。
那是一片焦土。被戰(zhàn)火反復(fù)犁過、寸草不生的黑色土地，像一塊巨大的、無法愈合的傷疤。畫面的中心，一個穿著破爛不合身軍裝、臉上臟得看不清面容的孩子，孤零零地站著。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只同樣臟兮兮、一只耳朵耷拉下來的舊布偶熊。孩子仰著頭，臉上沒有淚水，只有一片空茫的麻木，和一種深不見底的、超越了年齡的疲憊。他的眼睛，透過泛黃的玻璃片，穿越了時空，穿透了此刻廣場上彌漫的瘋狂恐慌，靜靜地、無聲地，凝視著下方每一個混亂的靈魂。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廣場上，那如同沸騰油鍋般的、充滿了哭嚎、尖叫、咒罵和踩踏聲的混亂漩渦，毫無預(yù)兆地……凝滯了。
一個正被推搡得幾乎摔倒的女人，無意間抬起頭，目光撞上那巨大墻壁上投射出的影像。她張著嘴，準備發(fā)出的尖叫卡在了喉嚨里，臉上的驚恐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種巨大的、被擊中的茫然。她懷里緊抱著的、正在哭鬧的幼童，也仿佛感應(yīng)到了什么，停止了哭嚎，睜大了濕漉漉的眼睛，呆呆地望著那面墻。
一個揮舞著拳頭、面目猙獰試圖向前擠開道路的男人，動作僵在半空。他順著周圍人突然變得安靜而凝固的目光望去，當看到那焦土上抱著破舊布偶熊的孩子時，他臉上的暴戾如同冰雪消融，肌肉抽搐了幾下，高舉的拳頭無力地、緩緩地垂落下來。他怔怔地看著，嘴唇無聲地翕動。
一個跌倒在冰冷臺階上、正被無數(shù)雙腳無情踩踏而過的老人，放棄了徒勞的掙扎，渾濁的眼睛透過人群的縫隙，看到了那束光，看到了光中的影像。他布滿皺紋的臉上，痛苦扭曲的表情一點點平復(fù)，最終化為一片死寂的、近乎悲憫的平靜。他不再試圖爬起，只是躺在那里，望著那面墻。
奔跑的腳步停下了。推搡的手臂垂下了。刺耳的尖叫消失了。廣場上，只剩下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以及……無數(shù)雙望向那巨大影像的眼睛。那影像并不清晰，帶著歲月的劃痕和泛黃的底色，卻比任何高精度的全息投影都更真實、更沉重地擊中了每一個人心中最脆弱、最不愿面對的那個角落——關(guān)于失去，關(guān)于恐懼，關(guān)于在絕望中死死抓住的那一點點微小而無用的慰藉（比如一只破舊的布偶熊）。
恐慌的洪流，被一道來自過去的、帶著傷痕的光，暫時凍結(jié)了。
昏黃的白熾燈光下，瑪爾塔布滿歲月溝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異常明亮的眼睛，映著窗外投射出的巨大影像，深不見底。她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拂過腰間一個幾乎被磨平的舊工具袋，里面似乎裝著什么堅硬的小物件。
利奧靠在冰冷的墻壁上，胸膛劇烈起伏，汗水浸透了衣服。他望著窗外那片陷入奇異寂靜的廣場，望著墻上那個抱著破布偶熊的孩子的影像，喉嚨里堵得發(fā)慌，視線有些模糊。他成功了？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這束來自過去的光，暫時為這片絕望的黑暗撕開了一道喘息的口子。
就在這時，瑪爾塔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低沉而清晰：“埃拉那邊……成了。陀螺儀穩(wěn)住了。”她并未解釋信息來源，仿佛只是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利奧猛地轉(zhuǎn)頭看向她，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疑問?，敔査s沒有看他，目光依舊落在窗外那巨大的影像上。
“但埃拉收到了地層震蕩的警告，”瑪爾塔的聲音毫無波瀾，“源頭指向核心供能管廊，七區(qū)?！?/p>
七區(qū)！利奧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他剛才就在七區(qū)邊緣！那恐怖的震動……埃拉以為他被埋了！他立刻摸索手腕上的光子手環(huán)，屏幕依舊一片死寂的漆黑。全球網(wǎng)絡(luò)癱瘓，通訊斷絕！
“得告訴她！”利奧的聲音因焦急而嘶啞，“她一定以為我……”
瑪爾塔終于轉(zhuǎn)過頭，昏黃的燈光下，她臉上的皺紋如同刀刻般深邃。她緩緩地從那個舊工具袋里，掏出了一個東西。
不是通訊器。
那是一個小巧的、黃銅外殼的……羅盤。外殼磨損得厲害，玻璃蒙子也有細微的裂痕。但中央的磁針，卻穩(wěn)穩(wěn)地指向一個方向。羅盤邊緣，刻著幾道極其細微的、利奧從未在任何一個標準羅盤上見過的刻度線。
“通訊？”瑪爾塔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沙啞，像是很久沒有說過這么多話，“孩子，當所有‘有用’的東西都變成廢鐵時，那些被遺忘的‘無用’之物，才是唯一的路標?！彼菔莸氖种篙p輕撫過羅盤冰涼的黃銅外殼，目光落在利奧帶來的那臺老式投影儀上，又緩緩移向窗外廣場上那片被定格在歷史瞬間光芒中的人群。
“光……已經(jīng)點亮了。”瑪爾塔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穿透時空的力量，“現(xiàn)在，需要讓這光……被需要它的人看到?！?/p>
她抬起手，指向紀念館深處那片被應(yīng)急燈光勉強照亮的、堆放著無數(shù)被判定為“過時累贅”的實體檔案和舊物的儲藏區(qū)?；椟S的光線下，那些蒙塵的紙箱、老舊的膠片盒、笨重的打字機……如同沉默的士兵陣列。
“找，”瑪爾塔的命令簡潔而有力，“找所有能發(fā)出光的東西！玻璃幻燈片，老照片，手稿……任何能投到墻上的東西！只要光不滅，人心……就不會散?！?/p>
她頓了頓，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利奧震驚的臉：“至于告訴埃拉……你以為，她爺爺那塊能在強磁場里走得更準的老表，是怎么來的？”她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笑意轉(zhuǎn)瞬即逝，快得如同錯覺，卻帶著洞悉一切的深邃，“那老東西……當年在‘磁暴之亂’里，用一堆‘破爛’，在比這更糟的廢墟下，給半個迷失的城區(qū)校準過方向。”
瑪爾塔不再解釋，她瘦小的身軀挺得筆直，像一根歷經(jīng)風霜卻依舊堅韌的老竹。她轉(zhuǎn)身，腳步沉穩(wěn)地走向那片堆積如山的“過時累贅”，背影在昏黃的燈光下，竟顯得異常高大。
利奧站在原地，瑪爾塔的話如同驚雷在他腦海中炸響。磁暴之亂？那場發(fā)生在幾十年前、幾乎摧毀了舊城區(qū)的超級技術(shù)災(zāi)難？埃拉的爺爺？還有瑪爾塔這神秘的羅盤和未卜先知的判斷……無數(shù)線索碎片在他混亂的思緒中瘋狂碰撞、組合。一個被塵封的、關(guān)于上一代人在技術(shù)崩潰的廢墟中如何掙扎求生的隱秘歷史，似乎正透過瑪爾塔的身影和話語，掀開了沉重帷幕的一角。
他猛地甩了甩頭，現(xiàn)在不是深究的時候！他看了一眼窗外，那巨大影像下，廣場上的人群雖然依舊籠罩在恐懼的陰影中，卻不再瘋狂沖撞，許多人相互依偎著，無聲地望著那面墻。光，確實暫時穩(wěn)住了人心。
利奧不再猶豫，他沖進儲藏區(qū)，和瑪爾塔一起，在堆積如山的舊物中翻找起來?；覊m彌漫，他推開沉重的紙箱，拂去膠片盒上的積塵，尋找著任何能承載影像的玻璃片或膠片。每一次觸碰這些被時代遺棄的“累贅”，都仿佛觸摸到一段被封存的歷史，一種被遺忘的堅韌?，敔査聊咝?，她似乎對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了如指掌，總能精準地指出存放關(guān)鍵物品的角落。
時間在緊張的翻找中流逝。終于，利奧在一個標注著“戰(zhàn)后重建·兒童”的沉重木箱底部，摸到了一疊用厚油紙仔細包裹的方形硬物。他小心地剝開油紙——是玻璃幻燈片！一疊！保存得相當完好！
他迅速抽出一張，對著應(yīng)急燈光看去——畫面是幾個不同膚色的孩子，圍著一塊剛剛豎起的、刻著“和平花園”字樣的簡陋木牌，在滿是瓦礫的空地上，一起種下一棵稚嫩的小樹苗。孩子們的臉上沾著泥土，笑容卻像穿透烏云的陽光，純凈而充滿希望。
“這個！”利奧的聲音帶著激動。
瑪爾塔看了一眼，點點頭，迅速接過，動作麻利地替換下投影儀里那張焦土與孩子的幻燈片。她調(diào)整了一下焦距。
廣場巨大的白墻上，影像切換。瓦礫堆中，孩子們種下樹苗的、充滿生機的畫面，帶著同樣溫暖的顆粒感，取代了沉重的焦土。那純凈的笑容，如同黑暗中的火種，瞬間點亮了更多望向墻壁的眼睛。人群中，有人抬起手，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淚水。
“光……在延續(xù)?！爆敔査驼Z，目光卻越過廣場，投向城市深處“天梯之踵”的方向，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地層深處傳來的、令人不安的沉悶震動，并未完全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