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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偷一段量子時光 寒禪陽 100862 字 2025-08-09 10:2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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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時分,馬尼拉亞洲開發(fā)銀行總部的玻璃幕墻在夕陽余暉中泛起黯淡金光,恰似蒙上一層憂郁輕紗。程文癱坐于寬大辦公椅內(nèi),身形微佝,指尖懸在鍵盤上方,像棲于礁石的倦鳥。目光失焦,穿透落地窗外喧囂街景,直直望向太平洋那片被暮靄浸染的深藍。三天前視頻會議里,李司長那句“你們是未來重要使命的種子”仍在他心間灼燒,留下焦痕——這看似平常的見習,實為一場隱秘試煉。

項目監(jiān)督與實施支持團隊辦公區(qū),速溶咖啡的酸澀與激光打印粉的刺鼻味在空氣中交織。這里的人如上緊發(fā)條的精密座鐘,神經(jīng)時刻緊繃:晨會時,甘特圖上的紅色預(yù)警區(qū)域被反復(fù)剖析,像在解剖流血的巨獸;午后,資金流水數(shù)字在屏幕上密密匝匝蠕動,小數(shù)點后的校對令人眼花繚亂;深夜,電腦幽藍光暈映著因風險報告驚醒的疲憊面容。組里老手常打趣,筆比外科手術(shù)刀更冷酷,一筆或可救活項目,亦能將千萬資金化為齏粉。

程文的指尖重重壓在那份厚達數(shù)寸的“東南亞某國人才培養(yǎng)中等教育項目” 貸后管理報告上。八千萬美金,換算成當?shù)刎泿抛阋远殉山鹕剑驹摶魃絽^(qū)教室透亮的玻璃窗、孩子們手中嶄新的課本。然而,上周實地考察的畫面卻如厲鬼般在腦海沖撞:雨水浸泡下,教室斑駁墻面上的粉筆乘法表腫脹變形;“多媒體教室”里,投影儀電源線孤零零懸垂,落滿厚灰;最刺心的是點名冊——三百二十個名字,空蕩的教室卻只坐著不足八十個沉默身影。

劇痛突然將程文的思緒拉回現(xiàn)實,那是車禍回憶在撕扯神經(jīng)。2001年10月8日,東南亞山區(qū)公路,吉普車碾過碎石的噪音仍在耳畔,一輛皮卡如失控的鋼鐵野獸沖出岔路!杜溫敏的尖叫劃破長空,程文只覺身體被巨力拋向前方,右手抓向副駕扶手,左肋卻遭重擊。等他從昏沉中醒來,眼前是醫(yī)院吊瓶的慘白光帶,隔壁病房里,杜溫敏裹著厚重石膏的腳踝冷酷地立著。

與此同時,北京玉泉醫(yī)院值班室,李悅死死盯著手機屏幕,冷光映著她緊鎖的眉頭。程文那雷打不動的“WANAN”(晚安)已缺席兩日,這在相戀時光里從未有過。她攥緊手機,指節(jié)泛白,快步走到走廊盡頭撥通馬尼拉亞行總部電話。轉(zhuǎn)接三次后,接線員遲疑含糊的話語如冰水澆滅希望——“程文先生在仰光接受治療…具體情況不便告知……”凌晨三點,她用醫(yī)院座機撥打國際長途,忙音似重錘擊打心靈。直到窗外泛起魚肚白,程文同事沙啞的聲音才從電話那頭傳來。

三天后,仰光醫(yī)院病房內(nèi),程文半靠病床,呼吸牽扯著肝臟深處的痛楚。手機屏幕亮起,李悅的消息如潮水涌來,最新一條“我請了年假,明天飛仰光”如子彈般刺目。程文剛想回復(fù)“別來”,手指卻點開了東南亞某國教育部官網(wǎng)。那“圓滿完成120所山區(qū)學校翻新”的大紅標題刺痛雙眼,配圖里簇新的教學樓晃眼,孩子們的笑容僵硬如塑料花。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時,程文正放大一張他實地考察時拍的照片。行李箱滾輪碾過地板的聲音讓他猛地抬頭——李悅站在門口,米白色風衣沾著風塵,眼下的青黑比病房陰影還重。她定定看著他纏著繃帶的左肋,眼圈倏地紅了,快步撲到床邊,動作卻在離他半尺遠的地方頓住。

“疼嗎?”她聲音沙啞,指尖懸在他肝部上方,想碰又不敢碰,最后死死攥住他沒輸液的右手。那雙手干燥,掌心卻發(fā)燙,“如果沒有你,我該怎么辦?去哪個平行世界找你……”

李悅突然想起什么,慌忙打開保溫桶,里面是濃稠的小米粥,邊緣貼著被水汽洇皺的便利貼——“每兩小時喂一勺,溫到38度”,這是她凌晨三點爬起來熬的,“中醫(yī)說小米養(yǎng)傷。”她邊說邊舀起一勺吹了又吹,送到程文嘴邊,眼淚卻掉進粥里,“你知不知道我在飛機上有多怕?怕見不著你……”

程文忙安慰:“傻丫頭,我這不是好好的……”

“好什么好!”李悅突然提高聲音,帶著哭腔,“醫(yī)生說你肝部挫傷,再動一下可能內(nèi)出血!”

程文沒抬頭,指尖快速滑動到加密表格:“五所學校的實地核對數(shù)據(jù),在校生最多的那所,也才到報告數(shù)的28%?!彼D了頓,聲音低下去,“車禍前備份的流水顯示,四千萬美元進了空殼公司,收款賬戶在馬尼拉離岸中心?!?/p>

李悅一把奪過手機按滅屏幕,眼淚還在掉:“我不管這些!你現(xiàn)在是病人……”話沒說完,病房門被輕輕推開,杜溫敏拄著拐杖出現(xiàn)??噹г谒铋蠙焐樕侠粘錾詈?,黑發(fā)略顯凌亂,眼神卻銳利如刀。她將筆記本電腦遞過來,金屬外殼帶著體溫:“程,總部郵件。監(jiān)察部的杰克說,調(diào)查報告可以延期兩周提交。”郵件末尾那句“建議優(yōu)先參考當?shù)卣a充材料”,在程文眼中如毒蛇吐信。

他猛地掀開被子,牽動傷處痛得彎腰,冷汗浸濕鬢角?!安荒苎悠?!”他咬著牙直起身,李悅伸手想扶,卻被輕輕擋開,“那不是意外,他們在警告!拖延一天,證據(jù)就可能少一分。那些被吞的錢,是孩子們的學費,是老師們的口糧!我們拖不起!”

杜溫敏沉默地坐下,手指快速敲擊筆記本鍵盤,調(diào)出一份掃描的撥款單據(jù)。“‘東南亞教育發(fā)展協(xié)會’,”她指尖點著名字,英語帶著緬甸口音,“注冊地址在馬尼拉唐人街。但負責人姓名,和教育部副部長侄子的護照信息……完全一致?!彼а劭聪虺涛模詈稚垌餂]有恐懼,只有冷酷的清明:“我在仰光金融監(jiān)管機構(gòu)的同學,可嘗試追蹤協(xié)會資金鏈。”

“我和杜主管,明天出院?!背涛恼Z氣堅決,“你去鞏固馬尼拉和北京的證據(jù)鏈。我們,”他看向杜溫敏,“再去趟山區(qū)。那些被粉飾的學校里,總有人愿說出真相。杜主管,你的身體……”

杜溫敏嘴角牽起堅定的弧度,抬手將黑發(fā)別到耳后:“程,別擔心。我生于撣邦山區(qū),知道如何應(yīng)對爛泥路。這點傷,攔不住我?!?/p>

“不行!”李悅聲音尖銳,“醫(yī)生說你需臥床一周!肝臟挫傷,不能有劇烈活動!”

“他們偷走的不是亞開行的資金,是成千上萬孩子受教育的希望啊!”

“要去一起去,我是醫(yī)生我好照顧你們!”李悅堅持道。

第二天清晨五點,仰光醫(yī)院后門。天光未明,灰蒙蒙一片。程文和杜溫敏悄然辦理出院,李悅聯(lián)系的華僑司機老陳開著一輛掛當?shù)嘏普铡M是泥點的舊豐田海拉克斯,等候在僻靜后巷。車內(nèi)彌漫著咖喱和汗味混合的氣息。“放心嘍,”老陳轉(zhuǎn)動方向盤,帶著本地口音的英語透著篤定,“這車在山里跑了十年,哪條岔路有坑,哪片林子能藏人,我一清二楚?!背涛牡哪抗鈷哌^后視鏡——一輛黑色豐田陸地巡洋艦,在約兩公里外不緊不慢地跟著。

“他們果然跟來了。”杜溫敏低聲說,緬語里帶著冰碴。李悅她緊抱手提包,里面的硬物硌著掌心——錄音筆、備用手機。杜溫左手碰了碰別在腰間的緬甸傳統(tǒng)腰刀“達謝”,那是父親留下的護身符。程文從背包翻出一件軍綠色沖鋒衣迅速套上,內(nèi)襯口袋里微型攝像頭的指示燈微弱地閃了一下紅光?!安蝗W校了,”他果斷下令,聲音因肋下疼痛略緊,“改道,去曼掌村?!彼浀蒙现茏咴L時,巖溫老師攥著褪色教案本,渾濁眼中閃過決絕:“要是你們真想查……我這里有賬?!?/p>

曼掌村口大榕樹下,氣根垂落如簾。幾個穿靛藍筒裙的婦女坐在竹編墊上安靜織錦,銀質(zhì)腰帶隨動作發(fā)出細碎輕響。陌生車輛的引擎聲打破寧靜,她們的手指瞬間停住,織梭懸在經(jīng)緯線間,警惕的目光如受驚的鹿群,齊刷刷投射過來。

杜溫敏拄著拐杖率先下車,用清晰溫和的傣語向婦女們問候并解釋來意,語調(diào)沉穩(wěn),帶著本地人能辨識的尊重。程文緊隨其后,將醒目的亞行工作證別在胸前顯眼位置。

一位年長婦女,筒裙顏色最深、紋路繁復(fù)。她仔細打量杜溫敏,緊繃的神色在流利的本地語中稍顯松弛,又快速瞥一眼村寨深處,聲音壓得很低:“他在佛寺……修佛像。順著石板路……走到底。”說完,她低下頭,織梭重新動起來,棉線在竹篾上繃得筆直。杜溫敏微微頷首致謝,低聲對程文說:“找到了,在佛寺?!?/p>

佛寺屋檐下,晨光斜射,在斑駁紅墻上投下溫暖光影,勾勒出飛檐風鈴的輪廓。巖溫老師佝僂著背,專注地用砂紙打磨木雕佛像的蓮花底座,細小木屑在金色光柱中飛舞。

看到程文和杜溫敏出現(xiàn)在光影交界處,他手中的砂紙“啪嗒”掉地。渾濁的眼眸先掠過驚愕,隨即被焦慮與恐懼淹沒。“杜老師!程先生!”他用當?shù)卣Z急促說道,聲音因緊張而嘶啞,“你們……怎么還敢來?!前天!教育局的人帶槍來了!放話,誰敢跟外國人亂說話,就銷娃們的學籍!”他下意識左右張望,仿佛持槍者的陰影仍在。

程文蹲下身,沒直接回應(yīng)。他從背包拿出一摞嶄新筆記本和鉛筆,分發(fā)給躲在廊柱后的孩子們。一個扎沖天辮的小姑娘,手指小心翼翼碰了碰鉛筆的黃色橡皮,又飛快縮回。程文望向杜溫敏,她上前一步,用本地語輕聲卻有力地說,目光掃過孩子手中文具:“巖溫老師,我們回來,是為那些被偷的錢。那些該給孩子們蓋教室、買課本的錢……現(xiàn)在,它們不知去向。我們相信,您這里有真相?!?/p>

老人的喉結(jié)劇烈上下滾動,目光在孩子的臉龐、簇新的文具、程文繃帶下的肋部、杜溫敏堅定的眼神間游移。突然,他彎腰抓起地上的砂紙,在粗糙木雕上狠蹭幾下,似下定決心:“……跟我來!”他啞聲說,轉(zhuǎn)身帶著他們繞過佛寺墻壁,走向后面那間低矮、散發(fā)著霉?jié)窈透刹輾馕兜牟穹俊?/p>

柴房內(nèi),生銹的鐵合頁發(fā)出刺耳呻吟。推開木門,光線昏暗,僅一束光從高處氣窗射入,照亮飛舞的塵埃。角落里,銹跡斑斑的鐵皮箱鎖著三把大銅鎖。

鑰匙插入鎖孔的金屬摩擦聲,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每一次轉(zhuǎn)動都伴著艱澀的“咔噠”聲,巖溫老師的手有些顫抖。

箱蓋掀開的瞬間,程文瞳孔驟縮,倒吸冷氣——箱內(nèi)整整齊齊碼放著二十多本厚牛皮紙筆記本!每本封面用暗紅油漆醒目地寫著年份,最上面一本是當年,最下面一本褪色的紅漆寫著:1998。時間的重量與隱藏的秘密幾乎令人窒息。

“這是……各村小……真實的學生名冊……”巖溫顫抖著翻開最上面一本。泛黃粗糙的紙頁上,密密麻麻全是鉛筆寫下的名字、日期和簡短備注。“項目上說……每天給娃一個雞蛋當午飯……”老人的聲音因多年的悲憤而發(fā)抖,杜溫敏立刻按下藏在袖口的錄音筆,微弱的紅光

在昏暗中閃爍,“實際上……每月只發(fā)三天!就三天!上面來人檢查的那三天!剩下的錢……村長拿三成……教育局的人……吞五成!我們這些教書匠……敢怒……不敢言啊!”他的聲音起初恐懼發(fā)顫,但越講越清晰有力:“曼丙村……翻新校舍的錢被縣長拿去蓋新辦公樓!去年發(fā)的英文課本……一頁沒進學校!全倒賣到泰國清邁!曼掌村以前的老教導主任波巖香……就因向上頭反映實情……被調(diào)到勐拉河邊只有兩個學生的教學點……去年發(fā)洪水……他撈河里的課本……人再沒上來……”老人聲音哽咽,淚水順著皺紋流下。

砰?。?!木門被暴力踹開,碎木屑四濺!三個穿迷彩服、滿臉橫肉、眼神兇狠的男人如惡狼般闖入!為首的保安隊長,槍套敞開,臉因暴怒漲紅,額角青筋暴跳。

“巖溫!你個吃里扒外的老狗!”他用當?shù)卣Z野獸般咆哮,一步跨到老人面前,奪過筆記本,看也不看就狠狠摜在地上!塑料封皮崩裂,紙頁四散!“把他們的錄音設(shè)備交出來!立刻!不然打斷腿!”他兇狠地轉(zhuǎn)向程文和杜溫敏,布滿血絲的眼睛盯住杜溫敏握錄音筆的手。

程文本能地猛一側(cè)身,用纏著繃帶的上半身將李悅和杜溫敏嚴嚴實實護在身后!一只手死死按住沖鋒衣內(nèi)袋——那里有李司長給的緊急報警器,直通中國駐當?shù)厥桂^的安全通道!他用盡力氣,用英語高聲吼道:“We are ADB Officers! Article 12, International Financial Institution Code of Conduct! You have NO RIGHT to search us or confiscate our property!”

保安隊長聽到“ADB”一詞,臉上橫肉一抽,眼中兇光更盛,卻透著被冒犯權(quán)威的狂怒:“ADB? Bullshit!”他用蹩腳、充滿語法錯誤卻狂暴的英語吼道,唾沫星子噴濺,“Here! I LAW!”他獰笑著,抽出一根滋滋作響、跳躍著藍白色電弧的電擊棍:“Give! NOW!”他逼近一步,電弧的噪音刺耳!

杜溫敏臉色煞白,但眼神銳利如刀,急促用英語對程文低語:“他不認國際法!要動手!”

千鈞一發(fā)之際!佛寺方向傳來急促、洪亮、震人心魄的鐘聲!巨大的聲浪如實質(zhì)的沖擊波,震得柴房窗戶紙簌簌抖動,灰塵落下!巖溫老師趁機用盡全力大喊:“村長帶村民來了?。 ?/p>

當?shù)氐?,民風強悍是有傳統(tǒng)的,且村民家家都有獵槍。

三個男人臉色劇變!為首的隊長如被澆了冰水,狂怒被驚恐取代。他惡狠狠瞪了巖溫一眼,掃視程文和杜溫敏,嘴里用當?shù)卣Z咒罵了一句。三人驚恐對視一眼,再無半點囂張氣焰,倉皇奪門而出,迷彩褲腳沾著柴房的草屑、塵土和紙頁。

程文這才發(fā)現(xiàn),巖溫老師枯瘦的手,正死死按在柴房墻壁一塊不起眼、顏色略深的磚塊上——這是連接村寨緊急集合鐘的古老暗鈕!老人急促喘息,額頭全是冷汗。

“快!從后山走!”巖溫聲音嘶啞急促,不容置疑。他從箱子最底層翻出幾盤用舊報紙裹得嚴嚴實實的老式VHS錄像帶,塞進程文懷里,“這是我侄子……在鄉(xiāng)政府當打字員時……用公家的松下M9000攝像機……冒死拍的……有他們分贓、數(shù)錢的鐵證!小路通勐捧鎮(zhèn)汽車站!順著溪流走!再晚……就真走不脫了!快走?。 彼昧扇送葡虿穹亢箝T,那門藏在堆積的柴草后。

后山的逃亡之路,所謂“路”不過是雨季山洪沖刷出的、布滿濕滑泥漿和尖銳碎石的溝壑,險峻超乎程文想象。濕滑的泥漿如貪婪的沼澤,裹挾著棱角分明的碎石,每一步都耗盡全身氣力,仿佛在粘稠的瀝青中拔腿。程文忍著肋下鉆心的劇痛,和李悅一起一左一右半扶半架著杜溫敏。她左腳打了石膏,僅靠右腳和簡陋的木拐杖支撐,每一步都痛得額頭青筋跳動,布滿細密冷汗,牙關(guān)緊咬,拐杖在濕滑的泥地上戳出深深的小坑,每一次顛簸都讓她發(fā)出壓抑的悶哼。

肝部的鈍痛如重錘敲擊,程文的視線開始模糊,眼前金星亂冒,呼吸粗重。但他不敢停下,甚至不敢回頭——身后村寨方向,粗暴的摩托車引擎轟鳴聲越來越近,如追魂的鼓點,碾碎山林的寂靜!追趕者顯然熟悉地形,抄了近道!

“程……放下我……你先走……”杜溫敏喘息著,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帶著絕望。

“抓緊!”程文低吼,手臂更用力地箍住她的腰,幾乎將她提離地面向前拖行。此時李悅能感覺到她身體的顫抖和冰冷,以及骨頭里那股撣邦女人特有的堅韌。她不再說話,拼命用那只好腳蹬地,配合程文和李悅的拖拽。

勐捧鎮(zhèn)汽車站,當夕陽將三人踉蹌、泥濘的身影在蜿蜒山路上拉得無比細長時,簡陋站臺的鐵皮頂棚反射出最后一點光芒,如絕望中的燈塔。

李悅搶購了三張即將發(fā)往仰光的夜班硬座巴士票,半抱半推著幾乎虛脫的杜溫敏上車,癱倒在散發(fā)著魚腥味、汗臭和劣質(zhì)汽油味的破舊座椅上。黑暗中,巴士如驚濤駭浪中的扁舟,在坑洼山路劇烈顛簸。每一次顛簸都讓程文肋下撕裂般疼痛,也讓杜溫敏發(fā)出痛苦抽氣聲。

程文靠在冰冷、臟污、布滿劃痕的車窗邊,而李悅正蹲在地上奮力的在狹小空間,為杜主管上消炎藥并換掉腿上的繃帶。望著窗外零星昏黃燈火和沉默山巒剪影。李司長的話在腦海清晰響起:

“國際金融合作,不是簡單把錢貸出去就完事。是要讓貸出去的每一分錢,都長出錚錚鐵骨!撐起真正需要幫助的人,挺直他們的脊梁!這條路…… 難走,布滿荊棘…… 但總得有人,第一個去蹚出這條道來!”

仰光賓館的房間里,空調(diào)的冷氣帶著陳舊的霉味,剛夠驅(qū)散三人身上的濕泥腥氣。杜溫敏吃過藥已經(jīng)睡熟,呼吸輕淺地落在枕頭上,石膏繃帶在臺燈下泛著冷白的光。

李悅用力抱起她,將她放到隔壁她自己的房間,幫她蓋好被子,拉好窗簾,仔細地關(guān)好門,回到程文的房間。

程文坐在靠窗的藤椅上,剛用熱水擦過臉,毛巾上還沾著淡淡的血痕。那是被山上樹枝刮的,李悅端著兩杯溫水走過來,遞給他一杯時,指尖不經(jīng)意碰到他手腕上的擦傷,他下意識縮了一下,卻被她牢牢按住。

“別動?!彼穆曇舯仍诎褪可戏€(wěn)了許多,卻帶著不容分說的執(zhí)拗。從醫(yī)藥箱里翻出碘伏棉簽,低頭時發(fā)梢掃過他的手背,像羽毛輕輕搔過繃緊的神經(jīng)。酒精碰到傷口的刺痛里,竟混著一絲奇異的安定。

程文沒說話,只是看著她。臺燈的光斜斜切過她的側(cè)臉,把眼下的青黑拓得更清晰,可專注的眼神比手術(shù)臺上時還要亮。這些天在他腦海里反復(fù)沖撞的畫面——車禍的白光、空蕩的教室、柴房的電弧——忽然都退遠了,只剩下她睫毛上顫動的光影。

“處理完了?!崩類傊逼鹕?,剛要收回手,卻被他猛地攥住。他的掌心還帶著未散盡的寒意,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像是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會像山間晨霧般散去。

李悅的心猛地一揪。這些天壓在喉嚨口的恐懼、憤怒、委屈,此刻全化作酸意涌上來。她反手握回去,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肉里,眼淚卻先一步砸在交握的手上,滾燙得像要燒穿皮膚。

“太刺激啦…”她的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興奮“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我竟然有一種與你們一同壯烈赴死的壯懷激烈?!?/p>

他把她拽進懷里時,動作已經(jīng)放得極輕,生怕碰到彼此的傷處。可力道卻緊得驚人,像是要把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李悅的臉貼在他纏著繃帶的后背,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胸腔里沉重的心跳,一下下撞著她的耳朵,帶著劫后余生的震顫。

“對不起……”他的聲音悶在她發(fā)間,帶著濃重的鼻音,“以后再也不會了?!?/p>

她沒說話,只是把臉埋得更深,聞著他身上消毒水混著泥土的味道,忽然覺得這是全世界最安心的氣息。這些天強撐的冷靜、故作的堅強,在他真實的體溫里徹底崩塌。眼淚像決堤的洪水,打濕了他的襯衫后背,也澆透了那些懸在心頭的恐懼。

程文低下頭,吻落在她的發(fā)頂,帶著小心翼翼的疼惜。然后是額頭,眼角,最后停在她顫抖的唇上。李悅的回應(yīng)很輕,帶著淚水的咸澀,卻像藤蔓一樣纏上來,把所有的思念和后怕都揉進這個吻里。

臺燈的光暈在地上投下交纏的影子,窗外的夜市喧囂隔著玻璃傳來,模糊成遙遠的背景音。他溫柔又有力量,她小心護著他的肋側(cè),肌膚相觸的瞬間,仿佛有電流竄過,把兩顆在驚濤駭浪里顛簸的心緊緊焊在一起。

沒有激烈的沖撞,只有帶著傷痕的溫柔,像暗夜里互相舔舐傷口的獸,用最原始的親近確認著彼此的存在。那些沒說出口的“怕失去你”,都藏在顫抖的指尖和滾燙的呼吸里。

不知過了多久,李悅窩在他懷里,聽著他漸漸平穩(wěn)的心跳,忽然輕聲說:“以后再有這種情況,帶上我。我是醫(yī)生,至少能給你處理傷口?!?/p>

程文低頭,看著她眼里未干的淚光,笑了,笑得肋下隱隱作痛,卻比任何時候都覺得踏實?!昂?。”他吻了吻她的額頭,“但下次,換我護著你?!?/p>

原來真正的結(jié)合,從不是肉體的碰撞,而是兩顆心在生死邊緣擦肩后,更懂得緊緊相擁的重量。

翌日上午九點,仰光某商務(wù)酒店房間,視頻會議分會場。背景是單調(diào)、帶污漬的白墻。程文和杜溫敏并排坐在硬木椅子上,面對筆記本電腦攝像頭。兩人帶著明顯疲憊和傷痕 —— 程文顴骨淤青嚇人,嘴唇干裂;杜溫敏臉色蒼白,左腳石膏外裹臟污塑料袋。但他們眼神銳利清澈,如淬火刀鋒。

馬尼拉亞行總部核心會議室大屏幕上清晰映著他們的影像和身后簡陋環(huán)境。會議室里肅靜無聲。

當巖溫老師那帶著濃重傣語口音的悲憤泣訴錄音在頂級音響中回蕩;當錄像帶中官員在煙霧酒桌旁清點美金、高聲談笑分贓的畫面被清晰播放;當程文將空殼公司注冊文件、離岸賬戶流水、教育部官員親屬護照信息關(guān)聯(lián)圖,以及巖溫老師那些真實學生名冊關(guān)鍵頁照片,一張張展示在共享屏幕上……

會議室陷入死寂。那沉默沉重如千鈞鉛塊,壓在每個人心頭,令人窒息。唯有空調(diào)出風口細微嘶嘶聲證明時間在流動。

“Enough.” 亞行副行長約翰?哈里森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來,低沉緩慢,卻帶著雷霆萬鈞之力,瞬間打破沉默。

“Immediately freeze all remaining project funds. Establish a Level-One Independent Investigation Task Force, reporting directly to the Board. Coordinate with INTERPOL for a global asset tracing and recovery operation.”

“Mr. Cheng, Ms. Daw Win Myint……” 副行長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Your report…… will serve as the cornerstone for a comprehensive overhaul of ADB’s post-loan management protocols. This is not just about one project. This is about the integrity of everything we stand for.”

會議結(jié)束提示音清脆響起。杜溫敏轉(zhuǎn)頭,看著程文干裂嘴唇。她輕輕舒了口氣,嘴角牽起疲憊卻釋然的弧度,眼角皺紋里滿是劫后余生的感慨與滿足。

“程,” 她英語帶著緬甸口音,卻平穩(wěn)有力,“以前…… 我總覺得國際機構(gòu)的人活在規(guī)則和報告的數(shù)字里,太…… 理想化。現(xiàn)在我才真正明白,” 她看向定格在屏幕上的官員數(shù)錢畫面,“對抗這樣的黑暗…… 光看報表沒用。就得像你這樣…… 像塊石頭,硬碰硬砸下去。有些事…… 就必須這樣較真到底?!?/p>

程文揉了揉隱隱作痛的肋下,露出同樣疲憊卻踏實而明亮的笑容。他望向窗外仰光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能看到曼掌村孩子們渴望的眼睛。

“不是較真,杜主管?!?他輕聲說,每個字都如石落深潭,“是這些錢的背后…… 有太多雙眼睛在等著、盼著。我們慢一步…… 可能耽誤的,就是整整一代人…… 改變命運的機會?!?/p>


更新時間:2025-08-09 10:23: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