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茵握緊了手中的桃木杖。杖身溫潤，傳遞著一股奇異的、令人心安的脈動，仿佛握著一條沉睡巨龍的脊骨。青蘅站在他身側(cè)一步之遙，巨大的鹿角在硫磺蒸汽中微微發(fā)光，琥珀色的眼眸警惕地掃視著周圍扭曲的空間。漢斯留在秘境入口外接應(yīng)，老管家緊握著一柄獵槍，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擔憂。
“活人……新鮮的血肉獻祭……”
一個尖銳、嘶啞、如同用生銹鐵片刮擦玻璃的聲音，毫無預(yù)兆地從焦樹深處響起！聲音帶著貪婪的饑渴，在灼熱的空氣中震蕩，鉆入耳膜深處，激起人本能的恐懼。
話音未落，數(shù)根粗壯如蟒蛇、表面覆蓋著漆黑鱗片、頂端裂開如同菊花般口器的恐怖藤蔓，猛地從焦樹盤虬錯節(jié)的根部爆射而出！它們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直撲向站在最前方的萊茵！那裂開的口器中，布滿了螺旋狀的、閃爍著金屬寒光的利齒！
“萊茵！”青蘅的驚呼被藤蔓的破空聲淹沒。
萊茵瞳孔驟縮，身體本能地向后急退！但藤蔓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腥臭的、帶著硫磺熱氣的風已經(jīng)撲面而來！他甚至能看到口器深處蠕動的、暗紅色的肉壁！
就在那布滿利齒的口器即將咬合、將他攔腰纏住的瞬間——
“接著！”青蘅的聲音如同利箭穿透混亂！一件沉重、冰冷的東西被她猛地擲出，劃出一道銀亮的弧線！
是霍亨索倫家族的古老銀質(zhì)家徽！盾形，邊緣是咆哮的獅鷲浮雕，中心是纏繞的荊棘與利劍圖案。它在空中翻滾著，精準地砸向沖在最前面的那條藤蔓張開的、布滿利齒的口器！
“噗！”
銀徽如同投入沼澤的石塊，瞬間被那蠕動的、暗紅色的口器吞沒！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那條氣勢洶洶的藤蔓猛地僵在半空！它裂開的口器停止了蠕動，利齒微微顫抖著。緊接著，一種極其怪異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聲音從藤蔓內(nèi)部響起：
“嚶……嚶嚀……”
不再是刮擦玻璃的尖嘯，而是變成了……如同初生嬰兒尋找乳頭般軟糯、含混不清的嚶嚀！充滿了委屈、依賴和一種原始的滿足感！
其他的藤蔓也瞬間停止了攻擊，它們在空中不安地扭動著，裂開的口器微微翕合，似乎在困惑地嗅聞著空氣。那條吞下銀徽的藤蔓，更是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諂媚的姿態(tài)，將布滿鱗片的身軀蜷縮起來，巨大的口器小心翼翼地閉合，只留下一道縫隙。它甚至微微扭動著，將家徽嵌入的那部分樹皮——那塊盾形圖案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展示出來，仿佛在炫耀一件新得的、心愛的耳飾！
這詭異而滑稽的一幕，讓萊茵和青蘅都愣住了。
“走！”青蘅最先反應(yīng)過來，一把拉住萊茵的手臂，趁著藤妖沉浸在“嚶嚀”中的間隙，猛地沖向焦樹根部那個僅容一人通過的、散發(fā)著硫磺惡臭的漆黑樹洞！
一股強大的吸力傳來，伴隨著空間的劇烈扭曲感。萊茵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五臟六腑都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攥緊、揉搓！他死死抓住青蘅的手腕，另一只手緊握著桃木杖，仿佛那是唯一的錨點。
眩暈感驟然消失。腳踏實地。
眼前的景象，讓萊茵的呼吸瞬間停滯。
天地倒懸。
頭頂不再是天空，而是一片翻滾著鉛灰色濃云、布滿巨大裂縫的“大地”！一條氣勢磅礴的瀑布，如同掙脫了束縛的銀龍，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從“大地”的裂縫中傾瀉而下！然而，那瀑布的水流并非向下墜落，而是違背了所有常理，狂暴地逆沖向真正的——他們腳下的——天空！水流在極高處撞入厚重的云層，激起漫天水霧，在昏暗的光線下折射出迷離的虹彩。
就在那逆流而上、直沖云霄的水柱邊緣，萊茵清晰地看到，數(shù)條體型龐大、閃爍著彩虹般絢麗鱗光的巨大虹鱒魚，正奮力擺動著尾鰭，沿著奔騰的水流逆流而上！它們沖入那由水汽和云霧構(gòu)成的“天空”深處，然后在翻滾的云絮間，產(chǎn)下一串串閃爍著珍珠光澤的魚卵！魚卵如同星辰，從云層中緩緩飄落，在下方無盡的虛空中閃爍著微光。
腳下，是堅實的、覆蓋著厚厚青苔和奇異發(fā)光菌類的“地面”，但方向感已經(jīng)完全錯亂。一條由倒懸的巨大樹根構(gòu)成的崎嶇小徑，蜿蜒著伸向倒錯世界的深處。
“跟上！”青蘅的聲音帶著一絲警惕，拉著他踏上樹根小徑。她的鹿角在倒懸的世界里顯得更加巨大而莊嚴。
一只拖著蓬松大尾巴、毛色火紅的松鼠，靈巧地從一根倒垂的巨大藤蔓上躍下，輕盈地落在青蘅鹿角的分叉上。它用烏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著萊茵，然后抬起前爪，在鹿角光滑的骨質(zhì)表面飛快地抓撓了幾下。
“咔嚓咔嚓……”
細微的刮擦聲響起。當松鼠再次躍開，消失在倒垂的藤蔓森林中時，萊茵看到，在它剛才抓撓過的鹿角位置上，清晰地留下了幾個由細微劃痕組成的符號—— ? 下離上坎！
“未濟卦……”萊茵喃喃道，心臟猛地一沉。火在水上，難以濟物，事未成，中下卦。這絕非吉兆。
前行不遠，景象愈發(fā)詭異。一株株巨大的、長著布滿利齒的碗狀花朵的食人植物，扎根在倒懸的巖壁上。它們巨大的“花碗”里，正“嘎吱嘎吱”地咀嚼著什么堅硬的東西。萊茵定睛一看，竟是一頂頂銹跡斑斑、布滿凹痕的十字軍鐵盔！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咀嚼聲，這些食人花會周期性地張開布滿粘液的花瓣，“噗”地一聲，將嚼爛的鐵渣和無法消化的金屬徽章吐出來。
一枚被腐蝕得幾乎看不清原貌、但依稀能辨認出是法蘭西王室百合花圖案的徽章，翻滾著掉落在小徑旁。之前那條纏著萊茵、被青蘅用銀徽安撫的藤妖（不知何時縮小了體型，如同一條細長的黑色小蛇般纏繞在焦樹入口附近延伸過來的一條氣根上），立刻興奮地竄了過去，用藤蔓尖端卷起那枚骯臟的徽章，像得到了心愛玩具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將它掛在了自己靠近“頭部”的一根細小分叉上，得意地晃動著。
“咕嚕嚕……”
一個低沉、緩慢、如同巨石摩擦的聲音在前方響起，帶著大地的厚重感，瞬間壓過了瀑布的轟鳴和食人花的咀嚼聲。
前方的樹根小徑被徹底堵死了。
一尊……或者說一位，巨大的存在，橫亙在路中央。它由無數(shù)盤根錯節(jié)的古樹根須組成，形態(tài)隱約像一位盤坐的巨人，但高度超過了三米。它的“臉”由一塊布滿深深溝壑的、如同千年古樹樹皮般的巨大瘤節(jié)構(gòu)成，兩只深邃的、如同地穴般的“眼睛”緩緩睜開，里面沒有眼球，只有兩團緩緩旋轉(zhuǎn)的、由無數(shù)細小符文構(gòu)成的幽綠漩渦。
“止步……異鄉(xiāng)人……”樹根巨人的聲音直接在萊茵和青蘅的腦海中響起，沉重而緩慢，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歲月的塵埃，“欲過此路……先解吾謎……”
那由樹皮構(gòu)成的巨大“面孔”緩緩皺起，形成一道道深邃的、如同謎題本身的溝壑：
“何物……比死亡……更永恒？”
巨大的壓力瞬間降臨！空氣仿佛凝固成了膠質(zhì)，無形的力量擠壓著萊茵的胸腔，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感到自己的思維被強行拖入那樹皮面孔的溝壑之中，在無盡的歲月和死亡的氣息中沉浮。
比死亡更永恒？痛苦？仇恨？時間？宇宙的寂滅？萊茵的思緒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瘋狂運轉(zhuǎn)。他猛地想起父親冰棺中凝固的痛苦，想起青蘅眼底六百年的孤寂，想起艾拉被烈火吞噬時的絕望嘶吼……最終，一個答案沖破了他所有的恐懼和絕望，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脫口而出：
“是愛！”
“愛？”樹根巨人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地底滾動的悶雷，帶著強烈的質(zhì)疑和……一絲嘲諷！那兩只由符文漩渦構(gòu)成的“眼睛”猛地爆發(fā)出刺目的綠光！
“錯?。?！”
隨著這聲震耳欲聾的咆哮，無數(shù)條由荊棘構(gòu)成的、閃爍著金屬寒光的粗壯藤蔓，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群，從樹根巨人的身體各處猛地爆射而出！它們瞬間纏住了萊茵的脖子、手臂、腰身！尖銳的倒刺深深扎入皮肉，冰冷的死亡觸感瞬間扼住了他的咽喉！巨大的力量將他凌空提起，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淹沒了他！
荊棘在收緊！萊茵能聽到自己頸骨不堪重負的呻吟！視野迅速被黑暗吞噬……
“青……蘅……”他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在意識沉淪前，發(fā)出無聲的呼喚。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青蘅動了！
她沒有去攻擊那些致命的荊棘藤蔓，也沒有試圖吟唱。她的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她猛地抬起右手，五指并攏如刀，尖銳的指甲閃爍著寒光，狠狠地、毫不猶豫地刺向自己的左胸口——心臟的位置！
“噗嗤！”
沒有慘叫。只有一聲沉悶的、肉體被穿透的輕響。
一股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璀璨奪目的、如同液態(tài)太陽核心熔金般的粘稠血液，猛地從她心口的創(chuàng)口中噴涌而出！那血液帶著難以想象的生命氣息和灼熱的溫度，如同最純凈的陽光，瞬間潑灑向纏繞著萊茵的荊棘藤蔓，潑灑向樹根巨人盤踞的根須，潑灑向這片倒錯的大地！
嗤——?。?！
如同滾燙的巖漿澆在寒冰上！纏繞萊茵的荊棘藤蔓在接觸到金血的瞬間，發(fā)出凄厲的“嘶嘶”聲，如同活物般劇烈地抽搐、萎縮、焦黑！它們猛地松開了束縛，縮了回去！
樹根巨人龐大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起來！它那由符文漩渦構(gòu)成的“眼睛”里，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混亂而貪婪的光芒！噴濺在它龐大根須上的金血，如同最甜美的瓊漿，被那些根須瘋狂地吮吸、吞噬！巨人發(fā)出低沉而滿足的、如同悶雷滾過的呻吟。
它巨大的樹皮面孔轉(zhuǎn)向青蘅，那兩團符文漩渦瘋狂旋轉(zhuǎn)，似乎要穿透她的靈魂：“原……來……汝……以心飼他？”
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和一種古老的、近乎敬畏的困惑。
隨著金血的流淌，一條蜿蜒的、散發(fā)著柔和金光的“路徑”，在青蘅腳下延伸開來。那路徑所過之處，倒錯世界堅硬的地面如同融化的黃油般軟化、塌陷。緊接著，一條閃爍著幽暗青銅光澤的軌道，從地底深處破土而出！
軌道的枕木，并非尋常木材，而是一截截粗大的、鑲嵌著古老羅馬金幣的樹樁！金幣上鷹蛇纏繞的圖騰在軌道散發(fā)出的幽光中若隱若現(xiàn)。軌道筆直地延伸出去，穿過倒懸的瀑布、越過食人花叢生的峭壁、刺破翻涌的鉛云，最終消失在視野的盡頭——指向那片在荊棘海洋中央，隱隱散發(fā)出無盡怨念與悲傷波動的巨大陰影。
艾拉的遺骸。
青蘅的臉色在噴涌的金血中迅速變得慘白如紙，身體搖搖欲墜。她捂住心口的創(chuàng)洞，鮮血依舊從指縫間汩汩涌出，沿著金色的路徑流淌。她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眸深深看了萊茵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六百年的等待、無悔的付出、以及最后訣別的溫柔。然后，她用盡全身力氣，指向那延伸向荊棘海深處的青銅軌道，聲音微弱卻清晰：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