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華被碾碎的第三日,山下小鎮(zhèn)傳來消息——那個賣花的少年死了。
據(jù)說是夜里去后山采花時,失足墜崖,尸體被晨露打濕,蜷在崖底的碎石堆里,手里還攥著半朵蔫掉的紅玫瑰。
消息傳到昆侖墟時,蘇清鳶正在觀星臺推演星軌。沈辭行站在她身后,輕聲將此事告知,語氣里帶著幾分惋惜:“倒是個癡傻的孩子,為了幾朵花,把命都丟了?!?/p>
蘇清鳶推演的手指頓了頓。
她想起那個總愛在她下山時,把最艷的花塞給她的少年,想起他望著她白發(fā)時,那雙亮得有些詭異的眼睛。她對他談不上熟悉,甚至連他的名字都記不清,可聽到他的死訊,心頭竟莫名地沉了沉。
“查過了?是意外?”她問。
“嗯,”沈辭行點(diǎn)頭,聲音溫和,“巡山的弟子去看過,崖邊有滑落的腳印,確實(shí)像是失足。只是可惜了,聽說他父母早亡,就剩他一個人守著那間小花鋪?!?/p>
蘇清鳶沒再說話,重新低下頭,目光落在星軌圖上??赡切┙诲e的星線仿佛活了過來,漸漸扭曲成少年墜崖前,那雙望著她的、狂熱又絕望的眼睛。
她深吸一口氣,將這莫名的煩躁壓下去。一個凡人的生死,與她何干?或許真如沈辭行所說,只是一場意外。
可她沒看到,沈辭行垂下的眼睫后,眸色冷得像冰。
那少年確實(shí)是失足墜崖,但那“失足”,是他親手促成的。那日他看到崖邊的曼珠沙華,便知是那少年搞的鬼——一個凡人,竟敢將爪子伸到玉虛峰,還妄圖用那些廉價的花沾染她的氣息,簡直是不知死活。
他不過是在那少年夜里上山時,悄悄動了點(diǎn)手腳,讓他腳下的石塊松了些,又在他耳邊用靈力低語了一句:“她不喜歡你的花,她只喜歡昆侖的雪。”
那癡傻的少年便真的信了,瘋了一般往更高的崖壁爬,想要去采那傳說中沾著仙氣的雪蓮,然后……便摔了下去。
沈辭行輕輕摩挲著袖中的玉佩,那玉佩溫潤,是用他心頭血養(yǎng)了百年的暖玉,他本想在她化神后送給她,護(hù)她心脈安穩(wěn)。如今看來,或許該早些送出去,讓她身邊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都看清楚誰才是能站在她身邊的人。
少年的死,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昆侖墟激起一圈微瀾,很快便平息了。蘇清鳶重新投入修煉,只是那心劫的預(yù)兆愈發(fā)明顯。
她開始頻繁地在修煉時走神,眼前會突然閃過一些不屬于她的記憶碎片——墨塵在藏經(jīng)閣的暗格里,用指尖一遍遍描摹她的畫像;顧晏之在丹爐前,將一味味珍稀藥材碾碎,眼神專注得像是在煉制什么絕世珍寶;沈辭行站在她的洞府外,一站就是一夜,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虔誠。
這些碎片模糊又清晰,讓她心神不寧。她試圖忽略,卻發(fā)現(xiàn)那些身影在她腦海里越來越鮮活,甚至在她沖擊元嬰最后一關(guān)時,差點(diǎn)讓她走火入魔。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蘇清鳶停下修煉,額上覆著一層薄汗。
她意識到,若不解決這心劫的隱患,別說飛升,怕是連化神都難?!讹w升策》上說,心劫源于執(zhí)念,解鈴還須系鈴人??伤膱?zhí)念是什么?難道真的是這些圍繞在她身邊的人?
這個念頭讓她有些荒謬,卻又不得不正視。
她決定去找墨塵。
藏經(jīng)閣一如既往地安靜,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彌漫著舊書卷的氣息。墨塵坐在角落里的木桌前,正用指尖“讀”書,修長的手指劃過泛黃的紙頁,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什么易碎的珍寶。
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蒙著白布的眼轉(zhuǎn)向門口:“蘇師姐?”
“是我?!碧K清鳶走到他面前,“我有些事想問你。”
墨塵的手指頓在書頁上,指尖微微蜷縮:“師姐請問?!?/p>
“你畫過我?”蘇清鳶開門見山。
墨塵的身體猛地一僵,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像是被戳中了最深的秘密。他低下頭,聲音細(xì)若蚊蚋:“……是?!?/p>
“為何?”
沉默在藏經(jīng)閣蔓延,只有窗外的風(fēng)穿過廊檐,發(fā)出嗚嗚的聲響。過了許久,墨塵才緩緩抬起頭,蒙著白布的眼對著她的方向,語氣里帶著一種近乎破碎的坦誠:“因?yàn)椤瓗熃闶俏业墓狻!?/p>
他說,他生來眼盲,世界一片漆黑,直到三百年前,她第一次踏入藏經(jīng)閣。他看不見她的模樣,卻“看”到了那抹白發(fā)——那是一種極純粹的、帶著暖意的白,像一道光,劈開了他永恒的黑暗。
從那天起,他便記住了她的氣息,她的腳步聲,她翻書時指尖劃過紙頁的聲音。他開始偷偷描摹她的樣子,憑著想象,憑著偶爾從旁人那里聽到的描述,一畫就是三十年。
“我知道這樣不對,”墨塵的聲音帶著顫抖,“可我控制不住。師姐,你的存在,就是我活下去的意義。若有一天你飛升了,我的世界……又會變回一片漆黑?!?/p>
他的話直白又偏執(zhí),像一把鈍刀,輕輕割在蘇清鳶的心上。她從未想過,自己這頭惹眼的白發(fā),竟會成為一個人活下去的執(zhí)念。
“我的目標(biāo)是成神,不會因?yàn)槿魏稳送A??!碧K清鳶冷聲道,試圖將他從這執(zhí)念中喚醒,“你的世界,該由你自己點(diǎn)亮,而非寄托于旁人?!?/p>
墨塵卻笑了,那笑容帶著點(diǎn)孤注一擲的瘋狂:“可我做不到。師姐,我早已把你刻進(jìn)骨血里了。若是你要走,我便……”
他頓住了,沒再說下去,但那未出口的話,卻像一根毒刺,扎得蘇清鳶心頭一緊。
她看著眼前這個單薄的、眼盲的少年,突然覺得有些陌生。這哪里還是那個安靜守著典籍的管理員,分明是一個被執(zhí)念困住的囚徒,而她,就是那把鎖。
“荒謬。”蘇清鳶轉(zhuǎn)身就走,不想再與他糾纏。
剛走到藏經(jīng)閣門口,就撞見了顧晏之。
他穿著一身干凈的青衫,左手的繃帶已經(jīng)拆下,露出一道淺淺的疤痕。他手里提著一個藥箱,顯然是特意來找她的。
“師姐。”顧晏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一種不容錯辯的執(zhí)拗,“我煉好了固元丹?!?/p>
他從藥箱里拿出一個玉瓶,遞到她面前:“這次用了千年雪蓮做藥引,比上次的凝神丹更穩(wěn)妥,定能助你突破元嬰。”
蘇清鳶看著那玉瓶,又看了看他手背上那道新的疤痕,想起墨塵的話,心里一陣煩躁:“我說過,不必如此?!?/p>
“師姐必須收下?!鳖欔讨恼Z氣很堅(jiān)定,甚至帶著一絲強(qiáng)硬,“這不是請求,是我的心意?!?/p>
他的手指緊緊攥著玉瓶,指節(jié)泛白:“師姐,你可以不在乎我的心意,但你不能拿自己的修為開玩笑。這丹藥……只有我能煉出來,也只有我,知道怎么用才最適合你?!?/p>
又是這種話。
蘇清鳶皺緊眉頭,剛想拒絕,卻見顧晏之突然抬手,將自己的手腕劃破,一滴鮮紅的血珠滴落在玉瓶上,瞬間被吸收。
“這樣,”他看著她,眼神狂熱,“這丹藥就與我氣息相連了。若是你在修煉時出了任何岔子,我都能立刻感應(yīng)到,第一時間來救你?!?/p>
蘇清鳶被他的舉動驚住了。
用自身精血祭煉丹藥,這是煉丹術(shù)中最險的法子,稍有不慎便會傷及根本。他竟為了讓她收下丹藥,做到這種地步?
“你瘋了?”她厲聲喝道。
“為了師姐,瘋一次又何妨?”顧晏之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滿足,“師姐,收下吧。就當(dāng)……給我一個能為你做點(diǎn)什么的機(jī)會?!?/p>
他的目光太過灼熱,像要將她融化。蘇清鳶看著他,又想起墨塵那未出口的話,突然覺得一陣窒息。
這些人,到底把她當(dāng)成了什么?是他們執(zhí)念的寄托?還是必須攥在手里的珍寶?
她猛地?fù)]開他的手,玉瓶掉在地上,滾出幾顆圓潤的丹藥,在陽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澤。
“你的心意,我要不起?!碧K清鳶的聲音冷得像冰,“顧晏之,管好你自己的道心,別再做這些莫名其妙的事?!?/p>
說罷,她轉(zhuǎn)身就走,腳步有些快,像是在逃離什么。
顧晏之看著她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的丹藥,臉上的笑容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絕望的偏執(zhí)。他緩緩蹲下身,將那些丹藥一顆顆撿起來,指尖輕輕撫過上面沾染的灰塵,像是在撫摸什么稀世珍寶。
“你會收下的,師姐?!彼吐暷剜曇衾飵е环N不容置疑的篤定,“總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離了我,你寸步難行?!?/p>
他抬起手,舔了舔手腕上的傷口,血腥味在舌尖蔓延,帶來一種奇異的滿足感。
而蘇清鳶,一路疾行回到洞府,關(guān)上門的瞬間,終于忍不住喘息起來。
墨塵的執(zhí)念,顧晏之的瘋狂,還有沈辭行那看似溫和下的暗流涌動……這些東西像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正一點(diǎn)點(diǎn)收緊,將她困在中央。
她從未想過,自己一心向道,竟會引來這么多莫名其妙的牽絆。
“他們到底想干什么?”蘇清鳶靠在門上,望著洞府深處那盞搖曳的燭火,第一次對自己的道心產(chǎn)生了動搖。
難道成神之路,真的要斬?cái)嗨袎m緣?可這些人,分明是她從未在意過的“塵緣”啊。
就在這時,洞府外傳來沈辭行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師姐,不好了,墨塵出事了!”
蘇清鳶心頭一緊,立刻推開門。
沈辭行站在門口,臉色蒼白,語氣焦急:“方才巡山弟子來報,墨塵在藏經(jīng)閣里引動了禁術(shù),似乎想強(qiáng)行開啟天眼,現(xiàn)在靈力紊亂,怕是……撐不住了!”
墨塵?禁術(shù)?
蘇清鳶想起墨塵那未出口的話,心里咯噔一下,來不及多想,便跟著沈辭行往藏經(jīng)閣趕去。
藏經(jīng)閣里一片混亂,典籍散落一地,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血腥味。墨塵躺在地上,渾身是血,蒙眼的白布早已被染紅,他的雙眼處裂開兩道血口,正有金光不斷溢出,卻又被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反噬,讓他痛苦地蜷縮著。
“墨塵!”蘇清鳶上前,想要探查他的情況,卻被一股狂暴的靈力彈開。
“別碰他!”沈辭行拉住她,臉色凝重,“他用了《天衍術(shù)》里的禁術(shù),以自身精血為引,強(qiáng)行開天眼,這是逆天而行,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天道反噬了!”
《天衍術(shù)》是昆侖禁術(shù),傳說能讓人看破虛妄,洞察天機(jī),但若強(qiáng)行修煉,輕則經(jīng)脈盡斷,重則魂飛魄散。
蘇清鳶看著地上痛苦掙扎的墨塵,想起他說的“若是你要走,我便……”,心頭猛地一沉。
他不是想開啟天眼,他是想用這禁術(shù),做最后一件事——或許是想再“看”她一眼,或許是想……用自己的方式,留住她。
“為什么要這么做?”蘇清鳶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墨塵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艱難地抬起頭,血口處的金光閃爍了一下,他咧開嘴,露出一個血糊糊的笑:“師姐……我想……看看你……看看這世界……是不是真的配得上你的白……”
話音未落,他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金光瞬間黯淡下去。
“墨塵!”
蘇清鳶沖過去,指尖凝聚起靈力,想要輸入他體內(nèi),卻被沈辭行攔住。
“沒用的,師姐。”沈辭行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憐憫,“他已經(jīng)油盡燈枯了。這是他自己的選擇?!?/p>
蘇清鳶看著墨塵那雙流著血的眼睛,看著他嘴角那抹近乎解脫的笑,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fā)疼。
她一直以為,自己的道心堅(jiān)不可摧,可看著一條條人命,因?yàn)樗拇嬖诙呦驑O端,她第一次開始懷疑——
她追求的成神之路,真的是正確的嗎?
而她不知道的是,沈辭行站在她身后,看著她為墨塵流露的那一絲動搖,眸底深處,閃過一絲得逞的、冰冷的笑意。
墨塵的禁術(shù),是他“無意間”在藏經(jīng)閣的暗格里留下的拓本,上面還“不小心”沾了一點(diǎn)他的靈力氣息,引著墨塵一步步走向深淵。
一個墨塵死了,還有顧晏之,還有更多藏在暗處的人。
他要讓她知道,離開他,離開這些“在乎”她的人,她會失去什么。
他要讓她明白,這世間最溫暖的地方,不是冰冷的神座,而是他們?yōu)樗椀倪@張網(wǎng)。
至于那些擋路的人……
沈辭行的目光落在墨塵的尸體上,冷得像淬了毒的冰。
清理掉就好。
而蘇清鳶,還沉浸在墨塵死亡的沖擊中,絲毫沒有察覺,那張名為“癡迷”的網(wǎng),已經(jīng)收得更緊了。她的飛升之路,不僅有心劫,有天雷,還有這些隱藏在暗處的、用生命和執(zhí)念鋪成的陷阱。
她的白發(fā)依舊耀眼,卻在不知不覺中,染上了一絲洗不掉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