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無數(shù)根細密的鋼針，穿透單薄濕透的僧衣，狠狠扎在皮膚上，帶走最后一絲可憐的熱量。三藏不知道自己在這片莽莽蒼蒼的后山密林里跌跌撞撞跑了多久。左臂的傷口早已麻木，被雨水浸泡得發(fā)白，每一次牽扯都帶來一陣遲鈍而深沉的悶痛。更難以忍受的是腹中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饑餓。它不再是清晨大殿里那種帶著鉤子的空虛感，而是演變成一種純粹的、仿佛要燒穿腸胃的灼痛，伴隨著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瘋狂地啃噬著他的意志，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腳步虛浮如踩在云端。
腳下的腐殖層濕滑黏膩，混雜著腐爛的落葉和冰冷的泥漿，散發(fā)著濃烈的土腥與朽敗的氣息。嶙峋的山石如同黑暗中潛伏的怪獸獠牙，一次次試圖絆倒他。粗糲的樹皮擦過臉頰和手臂，留下火辣辣的刺痛。身后，大覺寺方向早已被層疊的雨幕和濃密的樹冠徹底遮蔽，連同慧明住持那怨毒的目光和鎮(zhèn)魔窟的恐怖傳說，似乎都被這無邊無際的、濕冷的黑暗暫時隔絕。
但這短暫的“安全”感，正被身體深處不斷攀升的虛弱感迅速蠶食。視野邊緣開始出現(xiàn)細碎的、跳躍的金星，耳中的雨聲、風聲、自己粗重的喘息聲，都漸漸變得遙遠而模糊，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棉絮。心跳聲卻如同擂鼓，在空蕩蕩的胸腔里瘋狂撞擊，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全身的神經(jīng)，帶來一陣陣眩暈。
“不…不能倒……” 三藏咬緊牙關(guān)，舌尖嘗到一絲咸腥，是嘴唇被自己咬破了。他試圖集中最后一點精神，催動那所謂的“佛光”，那剛剛在殿內(nèi)狂暴到足以撕裂伏魔大陣的力量?？苫貞?，只有皮膚下幾縷微弱得可憐、如同風中殘燭般的金芒，剛一閃現(xiàn)，便被冰冷的雨水無情澆滅，只留下更深的寒意和一種近乎絕望的無力感。蝕日那冰冷刻骨的嘲諷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廢物點心！”
“廢物……” 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一股巨大的疲憊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那支撐著他逃亡的求生意志，在饑餓、寒冷、傷痛和這無邊無際的絕望黑暗的聯(lián)合絞殺下，終于寸寸崩斷。
左腳猛地絆在一截裸露的、滑膩的樹根上。
身體失去了最后的平衡，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沉重地向前撲倒。冰冷的泥漿、腐葉和碎石瞬間包裹了他。臉頰貼在濕漉漉、散發(fā)著濃烈土腥氣的地面上，雨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刺痛和酸澀。他想掙扎，想爬起來，可身體里的最后一絲力氣仿佛都隨著這一摔徹底流走了，只剩下沉重得如同灌了鉛的麻木。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在無邊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饑餓感中，急速下墜……
“……喂！小禿驢！死了沒？”
一個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毫不掩飾的暴躁，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混沌的意識邊緣。
“裝死是吧？行！正好省事，等那群禿驢追上來，把你往那什么鎮(zhèn)魔窟里一扔，煉成顆油光水滑的舍利子，擱在功德殿里當擺設，逢年過節(jié)再讓人給你磕倆頭……嘖嘖，也算廢物利用了！”
這聲音尖酸刻薄，字字誅心，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三藏麻木的神經(jīng)里。
鎮(zhèn)魔窟！舍利子！廢物利用！
這些冰冷惡毒的詞，瞬間刺穿了意識的重重迷霧，點燃了靈魂深處最后一絲不肯屈服的火焰！一股混雜著巨大恐懼、強烈不甘和無法言喻憤怒的力量，猛地從冰冷的泥漿里炸開！
“呃…！” 三藏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如同野獸瀕死的嗚咽，猛地睜開了眼睛！視線模糊，只能看到一片被雨水打得東倒西歪的、濃墨般的樹影輪廓。全身的劇痛如同蘇醒的毒蛇，再次瘋狂噬咬著他的神經(jīng)。但更清晰的，是那幾乎要將靈魂都灼穿的饑餓感！
“誰…誰廢物！” 他嘶吼著，聲音干澀破裂，帶著血沫。他掙扎著，用還能動彈的右手死死摳進冰冷濕滑的泥土里，指甲瞬間翻裂，鮮血混著泥漿。他試圖撐起身體，但左臂的劇痛和全身的脫力讓他再次重重摔回泥濘，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
“呵，還能動？行，還不算徹底爛泥扶不上墻。” 那個刻薄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近乎惡劣的滿意。聲音并非來自外界，而是直接在他混亂的腦海深處震蕩！是蝕日！那個墨袍妖尊！他竟然還在？或者說，他的意識并未完全消散？
“聽著，廢物！” 蝕日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鋼珠砸在他的神經(jīng)上，“想活命？想不被煉成舍利子供人瞻仰？那就給老子爬起來！別像個娘們似的趴泥里哭唧唧！”
三藏大口喘息著，冰冷的雨水灌進口鼻，嗆得他劇烈咳嗽。蝕日的話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
“看到你左手邊那堆爛草后面的東西沒？對，就那坨灰不溜秋、耳朵還在抖的玩意兒！” 蝕日的聲音帶著一種獵人發(fā)現(xiàn)獵物的精準和殘忍。
三藏艱難地轉(zhuǎn)動幾乎僵硬的脖子，視線透過被雨水沖刷得模糊的眼睫，艱難地聚焦。在離他左手不到三尺遠的一叢被雨水打得蔫頭耷腦的灌木根部陰影里，縮著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一只野兔！它顯然也被這突然闖入的“泥人”驚擾了，長長的耳朵緊緊貼在背上，紅寶石般的眼睛在昏暗中閃爍著驚恐的光，小小的身體因為寒冷和恐懼而微微顫抖著，試圖將自己更深地藏進灌木的縫隙里。雨水打濕了它灰褐色的皮毛，一縷縷地貼在身上，顯得更加弱小可憐。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混雜著泥土和腐葉的氣息，正從三藏左臂的傷口處彌漫開來，絲絲縷縷地飄散在潮濕的空氣里。這味道，顯然更加刺激了那只本就受驚的野兔。它不安地扭動著身體，濕潤的鼻頭急促地翕動著，似乎在評估著眼前這個散發(fā)著血腥和危險氣息的“泥人”的威脅程度。
“看見沒？” 蝕日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蠱惑的冰冷，“那就是你的生機！你的藥！你的佛！還愣著干什么？等它自己跳進你嘴里念阿彌陀佛嗎？！”
“不……” 三藏下意識地抗拒，胃里卻因為那“生機”兩個字而猛地一陣劇烈痙攣，幾乎要嘔出酸水。喉嚨深處發(fā)出干澀的咕嚕聲。殺生？活生生的生靈？十幾年來深入骨髓的戒律——“不殺生”——如同沉重的鐵鏈，瞬間纏繞上來，勒得他幾乎窒息。他可是自幼在佛門長大的三藏！怎么能……
“不能？” 蝕日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徹底激怒的狂暴和極致的嘲諷，像炸雷般在三藏腦中轟鳴，“不能殺生？好！真他娘的有志氣！那你就繼續(xù)趴著！等著餓死！等著凍死！等著傷口爛穿流膿生蛆！等著被那群禿驢抓回去，扒皮抽筋點天燈！哦，對了，他們還會一邊念著超度經(jīng)，一邊把你的骨頭磨成粉，摻進香灰里賣給那群傻了吧唧的香客，美其名曰‘高僧舍利，包治百病’！這結(jié)局，夠不夠慈悲？夠不夠符合你那狗屁不通的戒律？！”
蝕日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進三藏心里最脆弱的地方，將那些虛偽的戒律外衣撕得粉碎，露出下面赤裸裸的、殘酷的生存本質(zhì)?；勖髂窃苟镜哪抗猓?zhèn)魔窟的傳說，還有蝕日描繪的、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舍利”下場，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沖垮了他搖搖欲墜的道德堤壩。
一股混雜著絕望、憤怒和強烈求生欲的洪流，猛地沖垮了所有的猶豫！去他媽的戒律！去他媽的清規(guī)！
“啊——?。?！” 三藏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不知從哪里涌出的力量，支撐著他猛地從泥漿里彈起半個身子！受傷的左臂傳來撕心裂肺的劇痛，但他不管不顧，僅憑完好的右手，如同閃電般抓向那只受驚的野兔！
野兔驚恐地尖叫一聲，后腿猛地蹬地，試圖竄向更深的黑暗。但它離得太近了，又因寒冷和恐懼而動作稍顯遲滯。
噗！
三藏布滿泥污和血漬的右手，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精準而粗暴地扼住了野兔溫熱的脖頸！那柔軟的皮毛、溫熱的觸感、還有指尖下傳來的、小動物心臟瘋狂搏動的震顫感，如同電流般瞬間傳遍他的全身，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作嘔的罪惡感和……一種扭曲的、掌控生死的戰(zhàn)栗！
野兔在他手中瘋狂地掙扎，四肢亂蹬，小小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它那雙紅寶石般的眼睛里，倒映著三藏扭曲而猙獰的臉龐，充滿了純粹的、原始的恐懼。
“動手！” 蝕日冰冷的聲音如同最終的審判錘，狠狠砸落。
三藏猛地閉上眼睛，牙關(guān)死死咬住，幾乎要將牙齒崩碎！扼住兔頸的右手，用盡全身殘余的力氣，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狠狠一擰！
“咔嚓！”
一聲清脆得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骨裂聲，在雨幕和濃密的林間，顯得格外刺耳、格外清晰。
野兔的掙扎瞬間停止。那溫熱的、充滿生機的身體，在三藏手中迅速變得僵硬、冰冷。只有那雙紅寶石般的眼睛，依舊圓睜著，空洞地望著灰暗的雨幕蒼穹，仿佛在無聲地控訴。
三藏劇烈地喘息著，如同拉破的風箱。他低頭看著手中那團逐漸失去溫度的、軟綿綿的灰色皮毛，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嘔吐感直沖喉嚨。他猛地松開手，野兔的尸體無聲地跌落在泥濘里。他跪倒在冰冷的泥水中，雙手撐地，干嘔起來，卻只能吐出一些酸澀的膽汁和泥水混合物。雨水沖刷著他臉上的泥污，也沖刷著他手上的血跡，但那股濃烈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氣息，卻仿佛已經(jīng)滲透進了他的皮膚，他的骨髓。
“廢物！這點事就受不了了？” 蝕日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撿起來！這才第一步！想活命，就把它變成能填飽肚子的東西！生火！烤了它！”
生火？在這瓢潑大雨里？三藏茫然地看著四周濕透的一切。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沖刷著，林間的空氣濕度幾乎飽和，所有能看到的枯枝落葉都吸飽了水分，沉甸甸地貼在泥地里。
“蠢貨！指望鉆木取火嗎？” 蝕日嗤笑一聲，聲音里充滿了不耐煩，“你體內(nèi)那股勁兒呢？那燒經(jīng)書的勁兒呢？那差點把老禿驢法陣掀翻的勁兒呢？把它弄出來！把你的‘佛光’——或者說，你那點可憐的‘心火’——給老子點著了！”
心火？三藏心頭一震。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右手，那只剛剛扼殺了一條生命的、還在微微顫抖的手。皮膚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蠢蠢欲動，帶著一種灼熱的刺痛感。他努力回想著大殿里佛光失控的感覺，回想著被伏魔大陣壓制時那股狂暴的憤怒和不甘，回想著蝕日那刻骨銘心的嘲諷帶來的屈辱和反抗意志……
一股微弱卻極其滾燙的暖流，猛地從他心口深處竄起！不再是之前那種混亂暴躁、不受控制的爆發(fā)，而是帶著一種模糊的、被他強烈求生意志勉強引導的凝聚感！
“集中！想著你要火！要足夠烤熟那只兔子的火！” 蝕日的指令冰冷而直接，如同在訓練一頭懵懂的野獸。
三藏死死盯著面前一堆勉強被他從落葉層深處扒拉出來的、相對干燥些的細小枯枝和幾片枯死的樹皮。他閉上眼，用盡全部精神去感受體內(nèi)那股微弱的熱流，想象著它匯聚在指尖，想象著它點燃干燥的引火物……
嗤…嗤啦…
幾縷極其微弱、如同風中殘燭般的金色火苗，顫顫巍巍地從他右手食指指尖冒了出來。它們在冰冷的雨氣中頑強地跳躍著，散發(fā)著微弱的光和熱，剛一接觸到那堆潮濕的引火物，便發(fā)出“嗤嗤”的哀鳴，頑強地舔舐著枯枝表面的濕氣，艱難地試圖點燃。
不夠！遠遠不夠！
“廢物！沒吃飽飯嗎？你心里的火呢？是恨那群禿驢把你當牲口養(yǎng)？還是恨這狗屁世道把你逼到這步田地？恨啊！用力恨！恨就是柴！” 蝕日的咆哮如同驚雷，再次在腦中炸響！
恨！
慧明那怨毒的目光！鎮(zhèn)魔窟的恐怖傳說！被當作異類圍剿的絕望！還有蝕日那句“舍利子當擺設”的冰冷嘲諷！
一股灼熱的、混雜著屈辱、憤怒和強烈不甘的火焰，猛地從三藏心底最深處轟然騰起！
“呃啊——！” 他發(fā)出一聲壓抑的低吼，指尖那幾縷微弱的金焰驟然暴漲！不再是溫順的火苗，而是化作一小團暴躁的、帶著暗金光澤的火焰，猛地撲向他精心挑選的那堆引火物！
“轟！”
干燥的樹皮和細小枯枝瞬間被點燃！橘黃色的火焰帶著令人心安的暖意和噼啪的爆裂聲，頑強地在冰冷的雨幕和潮濕的空氣中燃燒起來，迅速吞噬著更多的枯枝，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卻散發(fā)著寶貴熱量的篝火堆！
成了！
三藏看著那跳躍的火焰，感受著撲面而來的暖意驅(qū)散著刺骨的寒冷，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近乎虛脫的激動和一絲……扭曲的成就感。他顫抖著，用一根較粗的濕樹枝，小心翼翼地將那只早已冰冷的野兔尸體挑了起來，架在了那團來之不易的、由他心中的憤怒點燃的火焰之上。
火焰貪婪地舔舐著濕漉漉的兔毛，發(fā)出滋滋的聲響，騰起一股焦糊味和濃烈的白煙。兔毛很快被燒焦卷曲，露出里面粉紅色的皮肉。高溫炙烤下，皮肉迅速收緊、變色，由粉紅轉(zhuǎn)為金黃，細密的油珠從皮肉深處被逼了出來，沿著逐漸變得焦黃的表面緩緩匯聚、滴落，砸在下方燃燒的木柴上，發(fā)出“嗤啦”一聲更加誘人的爆響，騰起一小縷帶著濃郁油脂焦香的青煙。
這股奇異的、混合著焦糊、油脂和……肉食最原始香氣的味道，如同無數(shù)只無形的小手，蠻橫地鉆進三藏的鼻孔，瞬間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十幾年來，他的飲食只有寡淡的米粥、水煮的青菜、冰冷的饅頭……寺廟廚房里偶爾飄出的、為“貴客”準備的素齋油香，已是記憶中最為奢侈的味道。而此刻，這股直接源自血肉、被火焰催發(fā)出的、帶著野蠻生命力的濃烈肉香，對他貧瘠的味蕾和饑餓到極致的腸胃而言，簡直是來自九幽地獄最深處的誘惑，是足以摧毀一切清規(guī)戒律的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