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覺寺的晨鐘撞碎了山間薄霧，余音卻沉甸甸壓在每一個早課僧人的頭頂。大雄寶殿內(nèi)，數(shù)百僧人如泥塑木雕，唯有嘴唇機(jī)械翕動，匯成一片嗡嗡的、令人昏昏欲睡的誦經(jīng)聲浪?？諝饫锔又惻f經(jīng)卷的霉味、劣質(zhì)線香的嗆人煙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香客供奉隔夜果品散發(fā)的微酸氣息。這氣息像一只無形的手，悄悄撓著三藏的腸胃。
他跪在冰冷的蒲團(tuán)上，薄薄的灰色僧衣?lián)醪蛔〉卮u的寒意。面前攤開的《金剛經(jīng)》，紙張泛黃卷邊，墨字在搖曳的油燈火苗下顯得模糊而沉重。他強迫自己盯著那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舌尖抵著上顎，試圖將昨夜那碗稀薄菜粥帶來的、此刻又在腹中翻騰的饑餓感壓下去。餓，一種尖銳的、帶著鉤子的空虛感，比任何經(jīng)文咒語都更具穿透力。他捻動腕間那串光滑的菩提佛珠，指尖冰涼，指腹卻因過分用力而微微泛白。
“如是我聞……” 三藏的聲音混在集體的洪流里，干澀而微弱。他試圖集中精神，想象佛法的浩瀚無邊，可思緒卻總被那縷頑固的果酸味牽引著飄遠(yuǎn)——大殿角落里那盤供果，最頂上那顆飽滿多汁的水蜜桃，表皮在昏光下泛著誘人的、毛茸茸的蜜色光澤。他喉結(jié)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
就在這心神失守的剎那——
嗡！
一點細(xì)碎的金芒，毫無征兆地從他捻動佛珠的指尖迸射出來。不是溫潤的佛光，而是帶著一種急躁的、近乎暴躁的灼熱感，像被投入油鍋的金屑，瞬間跳躍了一下。三藏猛地一僵，誦經(jīng)聲戛然而止，一股灼熱的麻癢感順著手腕急速蔓延。他下意識地想攥緊拳頭壓制這異動。
晚了。
那點金芒如同被徹底激怒，驟然膨脹、爆裂！不再是溫順的流光，而是化作一團(tuán)狂躁的金色火焰，帶著噼啪作響的細(xì)微爆鳴，猛地?fù)湎驍傇谒ヮ^的《金剛經(jīng)》！
“嗤啦——！”
刺耳的灼燒聲在沉悶的誦經(jīng)聲浪中顯得格外突兀。一股焦糊的紙頁氣味猛地擴(kuò)散開來。那卷承載著無上智慧的《金剛經(jīng)》，在眾目睽睽之下，封面瞬間焦黑卷曲，內(nèi)頁被狂暴的金焰吞噬，頃刻間化作片片帶著火星的黑色灰蝶，打著旋兒向上飛散，又紛紛揚揚地飄落，沾滿了三藏灰色的僧衣和他因驚駭而慘白的臉。
死寂。
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生鐵，驟然砸落在大殿中央。所有的誦經(jīng)聲、木魚聲、呼吸聲，都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jié)、碾碎。數(shù)百道目光，從最初的茫然、驚愕，迅速轉(zhuǎn)變?yōu)殡y以置信的恐懼和冰冷的審視，如同密集的冰錐，狠狠扎在三藏單薄的身上。
殿內(nèi)深處，高踞蓮花法座之上的住持慧明，緩緩睜開了雙眼。那雙平日里總是半闔著、顯出幾分悲憫超然的眼眸，此刻卻精光四射，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審視和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穿透殿內(nèi)彌漫的焦糊味和尚未散盡的香燭煙霧，牢牢釘在呆若木雞的三藏身上。
“玄藏！” 慧明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裹著冰霜的重錘，狠狠砸在大殿死寂的空氣里，激起陣陣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漣漪。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帶著沉重的壓迫感，“汝身負(fù)佛光，本是祥瑞，乃我佛垂青，賜予你莫大福緣！然則——” 他話音陡然拔高，如驚雷炸響，“心魔深種，不識抬舉！竟敢污毀經(jīng)卷，褻瀆佛寶！此等異兆，分明是邪祟侵染佛光，意圖壞你道基，毀我佛門清譽！”
他猛地站起身，寬大的金色袈裟無風(fēng)自動，獵獵作響?？菔莸氖种戈溉兀讣夥路鹉哿饲рx雷霆：“孽障！還不速速醒悟，壓制心魔！莫非真要等那邪物鳩占鵲巢，將你拖入萬劫不復(fù)的魔道深淵？！”
三藏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凍得他四肢百骸都在打顫。他想辯解，想說不是心魔，是餓，是控制不住那突然暴躁的光……可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他看著慧明眼中那冰冷的、如同看待一件亟待處理的危險物品般的目光，看著周圍同門師兄們眼中混雜著恐懼、鄙夷甚至一絲隱秘快意的復(fù)雜眼神，巨大的委屈和更深的恐懼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那所謂的“佛光”此刻如同跗骨之蛆，在他皮膚下不安地竄動、灼燒，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他下意識地再次攥緊了腕間的佛珠，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執(zhí)迷不悟！” 慧明眼中最后一絲偽裝的慈悲徹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決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他猛地一跺腳，腳下蓮花法座發(fā)出沉悶的嗡鳴?！爸T弟子聽令！結(jié)‘八部天龍伏魔大陣’！鎮(zhèn)壓邪祟，護(hù)持佛子！”
早已侍立在大殿四角的八名身形魁梧、太陽穴高高鼓起的武僧，聞令而動。他們步伐沉重而迅捷，每一步踏在殿內(nèi)金磚上都發(fā)出沉悶的回響，如同戰(zhàn)鼓擂動。沉重的精鋼禪杖尾端狠狠頓地，八聲脆響連成一片，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唵！嘛！呢！叭！咪！吽！”
八名武僧齊聲暴喝，六字大明咒如同實質(zhì)的聲浪，裹挾著狂暴的法力波動，瞬間充斥了整個大殿！空氣瞬間變得粘稠如膠，沉重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仿佛要將人的靈魂都碾成齏粉。
他們手中的精鋼禪杖并非凡物。杖身鐫刻的密密麻麻的梵文真言此刻如同活了過來，在法力的催動下，流動起刺目的金色光芒，嗡嗡震顫不休。八道金光從杖首噴薄而出，并非柔和的佛光，而是帶著凌厲無匹的切割意志，如同八條咆哮的金色惡龍，撕裂粘稠的空氣，發(fā)出尖銳刺耳的厲嘯，目標(biāo)只有一個——跪在殿心、被那失控“佛光”籠罩的三藏！
陣法甫一發(fā)動，三藏便感覺自己像是被投入了滾燙的熔爐。那八道金光并非直接攻擊他的身體，而是帶著一種強橫無匹的“凈化”意志，如同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向他皮膚下游走的“佛光”。他周身的金色光芒，仿佛被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變得狂暴、沸騰、劇烈掙扎！金光不再是光，而是化作無數(shù)細(xì)小的、帶著灼熱高溫的金色閃電，在他體表瘋狂竄動、跳躍、炸裂！每一次炸裂，都帶來深入骨髓的劇痛，仿佛靈魂都要被這股內(nèi)外交攻的恐怖力量撕成碎片！
“呃啊——！” 三藏再也無法忍受，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他猛地蜷縮起來，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如同一條離水的魚。汗水瞬間浸透了單薄的僧衣，緊貼在皮膚上，又被體內(nèi)爆出的金焰高溫蒸騰成白色的霧氣。視線開始模糊，耳中充斥著咒文的轟鳴、禪杖的震顫以及自己骨骼不堪重負(fù)的咯咯聲。腕間的佛珠被劇烈的痙攣和狂暴的力量沖擊拉扯，其中一顆承受著最大力量的珠子表面，悄然裂開了一道極其細(xì)微、幾乎無法察覺的紋路。
“壓制！全力壓制！” 慧明站在陣外，雙手結(jié)印，臉色因法力催動而微微發(fā)紅，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厲色，“邪祟已顯！休得讓它掙脫！將其煉化回本源佛光，便是無量功德！”
那八條金色的“惡龍”在武僧們的催動下，驟然收緊！金光凝成的鎖鏈，帶著焚盡萬物的恐怖高溫和純粹的“凈化”意志，眼看就要徹底纏繞、勒進(jìn)三藏的身體，將他連同那暴躁的“佛光”一起，碾為最原始的塵埃！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三藏的意識即將被無邊劇痛徹底吞噬的瞬間——
“轟隆——！?。 ?/p>
一聲無法形容的巨響，仿佛九幽地獄最深處的魔神掙脫了枷鎖，悍然撞破了空間的壁壘！那聲音并非單純的聲波，而是裹挾著一種蠻橫、古老、桀驁不馴到極點的恐怖意志，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咒文、所有的禪杖嗡鳴！
三藏周身那原本被壓制得瀕臨潰散、瘋狂掙扎的暴躁金焰，如同被注入了無窮無盡的狂暴燃料，轟然炸開！不再是護(hù)體的光暈，而是化作一道通天徹地的、純粹由毀滅性能量構(gòu)成的暗金色光柱！光柱之中，一個身影由虛凝實。
他身披一襲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線的墨色寬袍，袍角無風(fēng)自動，流淌著夜色的質(zhì)感。及腰長發(fā)如潑灑的濃墨，狂放不羈地披散著，只在發(fā)尾松松束了一道暗金絲絳。面容是近乎妖異的俊美，卻蒼白得毫無血色，唯有一雙狹長的眼眸，眼瞳深處如同點燃了兩簇永不熄滅的、幽邃的金色妖焰！此刻，那妖焰中正燃燒著一種近乎沸騰的、睥睨萬物的暴怒和……毫不掩飾的譏誚！
這墨袍妖影出現(xiàn)的剎那，時間仿佛停滯了。狂暴的八部天龍伏魔大陣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堅不可摧的嘆息之墻。八條金光惡龍發(fā)出刺耳的悲鳴，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碎裂、湮滅！八名結(jié)陣的武僧如遭雷擊，齊齊噴出一口鮮血，臉色瞬間灰敗如紙，手中精鋼禪杖嗡嗡哀鳴，杖身上流轉(zhuǎn)的梵文金光徹底黯淡下去，甚至出現(xiàn)了細(xì)微的裂紋！
妖影看都沒看那些倒飛出去的武僧。他那雙燃燒著金色妖焰的眸子，帶著一種看螻蟻般的漠然和一絲被徹底激怒的戾氣，穿透混亂的法力亂流和彌漫的煙塵，精準(zhǔn)地鎖定了法座之上、因這驚變而瞳孔驟縮、臉上血色盡褪的慧明！
“禿！驢！”
兩個字，如同兩塊萬載玄冰狠狠碰撞，又似金鐵交鳴，帶著一種撕裂耳膜的尖銳和穿透靈魂的冰冷嘲諷，清晰地炸響在每一個人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上。
妖影一步踏出！整個大雄寶殿都仿佛跟著晃動了一下。他無視了空間的距離，瞬間出現(xiàn)在慧明面前，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墨色的殘影。一只骨節(jié)分明、修長而蒼白的手從寬大的墨袖中探出，皮膚下隱隱流動著熔巖般的暗金紋路，散發(fā)著非人的恐怖氣息。這只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碾碎一切的霸道，五指箕張，朝著慧明那張寫滿驚駭與難以置信的老臉，狠狠扇了過去！
并非什么驚天動地的法術(shù)，只是最純粹、最蠻橫的肉體力量！
“啪——?。?！”
一聲清脆到令人牙酸的爆響！
慧明整個人，連同他身下那座沉重的蓮花法座，像被一頭洪荒巨獸迎面撞上，毫無抵抗之力地離地飛起！他臉上瞬間浮現(xiàn)出一個清晰的、紫黑色的五指掌印，半邊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脹起來，嘴角破裂，鮮血混合著幾顆碎牙飛濺而出。那象征著住持無上權(quán)威的金色袈裟被狂暴的力量撕開一道大口子。他在空中劃過一道狼狽的弧線，重重撞在后方巨大的鎏金佛像基座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和痛苦的悶哼，隨即軟軟滑落在地，如同一灘爛泥，只剩下身體不受控制的抽搐和喉嚨里嗬嗬的倒氣聲。
墨袍妖影——蝕日，緩緩收回手，仿佛只是拂去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塵埃。他微微歪著頭，金色的妖瞳俯視著地上狼狽不堪的慧明，唇角勾起一抹驚心動魄卻又冰冷刺骨的弧度，充滿了極致的輕蔑和玩味。
“呵?！?一聲短促的嗤笑，如同寒冰碎裂?！扒弥爵~，念著超度經(jīng)……” 蝕日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大殿里，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針，扎進(jìn)在場每一個僧人的心臟，“……超度誰呢？超度你們自己那點可憐的、連狗都不如的奴性？”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面無人色、抖如篩糠的僧眾，金色的妖焰中滿是毫不掩飾的鄙夷，“披著張人皮，骨頭里都刻滿了‘跪舔’倆字！就憑你們這群爛泥扶不上墻的貨色，也配——”
他的目光終于落回到癱軟在地、渾身被冷汗浸透、因劇痛和極致的驚駭而意識模糊的三藏身上，那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刻薄的審視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焦灼。
“——管！教！老！子！的！徒！弟？！”
最后五個字，一字一頓，如同五記重錘，狠狠砸落。話音落下的瞬間，蝕日那剛剛凝實、散發(fā)著無邊威壓的身軀，毫無征兆地劇烈波動起來！
墨色的袍角、潑灑的長發(fā)、燃燒的金色妖瞳……構(gòu)成他存在的一切，都在飛速地化作一縷縷飄散的、帶著金紅色火星的黑色煙絮！就像一幅被投入水中的墨畫，邊緣迅速模糊、潰散。
“呃…！” 蝕日發(fā)出一聲模糊的悶哼，那聲音里帶著一絲強行壓抑的痛楚和極度的不甘。他那雙燃燒的金色妖瞳猛地盯住意識渙散的三藏，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刺靈魂最深處。
“廢物點心！” 蝕日的聲音變得有些飄忽，帶著電流不穩(wěn)般的雜音，卻依舊清晰地、冰冷地鉆進(jìn)三藏混亂的意識里，如同最后的警鐘，“再這么慫下去……等著被這群禿驢……煉成舍利子……當(dāng)擺設(shè)吧！”
最后一個字音落下，蝕日的身影徹底崩解！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只有無數(shù)細(xì)碎的金紅色火星無聲地爆開，如同黑暗中燃盡的最后一點余燼，隨即被大殿中無形的力量瞬間抽離、湮滅，消失得無影無蹤。
仿佛從未存在過。
只留下那句冰冷刻骨的嘲諷，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在三藏瀕臨崩潰的意識深處——“等著被煉成舍利子當(dāng)擺設(shè)吧！”
死寂。比之前更加深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了大雄寶殿。只有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以及香燭燃燒時偶爾發(fā)出的細(xì)微噼啪聲。
三藏蜷縮在冰冷的地磚上，周身那狂暴的暗金光柱早已消失無蹤，只剩下皮膚下殘留的、如同無數(shù)燒紅鋼針攢刺般的劇痛。汗水混著灰塵，在他臉上糊成一片，狼狽不堪。左臂傳來一陣陣鉆心的刺痛，那是被狂暴力量沖擊后留下的創(chuàng)傷。他微微動了動，目光落在自己依舊緊緊攥著的左手腕上。
那串陪伴了他多年的菩提佛珠，此刻顯得黯淡無光。其中一顆靠近腕骨的珠子，一道新鮮的、如同蛛網(wǎng)般細(xì)密的裂痕，清晰地橫亙在光滑的褐色表面。裂痕深處，似乎有一絲極其微弱、幾乎無法察覺的暗金色澤，一閃而逝，隨即隱沒。
他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看向蓮花座下?；勖髯〕直粌擅銖姃暝饋淼纳藬v扶著，半坐在地上。他半邊臉頰高高腫起，紫黑色的掌印清晰得刺眼，嘴角殘留著血跡和污漬，金色的袈裟撕裂，露出里面灰撲撲的中衣，顯得無比狼狽。他正死死地盯著三藏，那眼神再也不是什么高僧大德的威嚴(yán)或慈悲，而是混雜著深入骨髓的恐懼、劫后余生的驚悸、以及一種被徹底撕碎偽裝的、赤裸裸的怨毒！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錐，要將三藏萬箭穿心！
“妖……妖孽！” 慧明的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血沫，“果然……果然是邪魔附體！邪魔！” 他猛地指向三藏，枯瘦的手指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拿下！給我拿下這妖孽！押入鎮(zhèn)魔窟！待我稟明……稟明上界……再行……再行發(fā)落！”
最后幾個字，他幾乎是嘶吼出來的，帶著一種色厲內(nèi)荏的瘋狂。
三藏的心猛地一沉，如墜冰窟。鎮(zhèn)魔窟！那是大覺寺用來關(guān)押、煉化所謂“邪魔外道”的絕地！進(jìn)去的人，從未有活著出來的！逃！必須逃！這個念頭如同野火般瞬間燎遍了他被劇痛和恐懼占據(jù)的腦海，壓倒了所有其他念頭。蝕日那冰冷刻骨的警告在耳邊回響——“等著被煉成舍利子當(dāng)擺設(shè)吧！”
一股源自求生本能的、混雜著被逼到絕境的憤怒和絕望的力量，猛地從三藏早已疲憊不堪的身體深處爆發(fā)出來！他無視了全身撕裂般的疼痛，猛地用還能動彈的右手撐地，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掙扎著站了起來！
“攔住他！” 慧明的尖叫刺破了死寂。
幾名離得稍近、勉強還能行動的僧人下意識地想要撲上來。
“滾開！” 三藏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咆哮，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一股微弱卻極其暴躁的金芒再次從他皮膚下炸開，并非攻擊，而是帶著一種混亂的、拒絕一切靠近的狂躁推力！
那幾個僧人猝不及防，被這股混亂的力量推得踉蹌后退，臉上露出驚懼之色，竟一時不敢再上前。
趁著這瞬間的阻滯，三藏用盡全身力氣，猛地轉(zhuǎn)身，跌跌撞撞地朝著大雄寶殿洞開的大門沖去！門外，是陰沉的天色，是連綿的山巒，是未知的、卻可能是唯一生路的莽莽后山！
冰冷的山風(fēng)灌入殿內(nèi)，吹散濃重的香燭煙氣和焦糊味，也吹在三藏滿是汗水、血污和灰塵的臉上，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他沖出了那象征著束縛與恐懼的巨大殿門，將慧明怨毒的嘶吼、僧眾驚惶的呼喊，以及那座壓抑了他整個少年時光的金碧輝煌的牢籠，狠狠甩在了身后。
身后，是地獄。前方，是黑暗未知的莽莽山林，是刺骨的寒風(fēng)，是深入骨髓的劇痛，是左臂傷口滲出的溫?zé)嵋后w，還有……那從清晨起就一直折磨著他、此刻在劇烈奔逃和巨大恐懼刺激下變得愈發(fā)尖銳、如同烈火燎原般的——
饑餓。
這原始的、撕扯著臟腑的欲望，在死亡的巨大陰影下，竟顯得如此清晰而頑強。它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了他求生的咽喉，也為他奔向黑暗的每一步，注入了絕望的力量。山林的風(fēng)送來草木的腥氣和泥土的濕潤，卻奇異地勾起了記憶中某種更加濃烈的、帶著油脂焦香的氣息……這念頭一閃而過，隨即被身后隱約傳來的、代表著追捕的呼喝聲碾碎。
他不敢回頭，只是更深地埋下頭，拖著那條劇痛的傷腿，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朝著山林最濃密的黑暗深處，一頭扎了進(jì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