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哐當(dāng)”一聲輕響。
是茶盞蓋與杯沿磕碰的聲音,突兀地打破了正廳里凝滯的空氣。
沈母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太師椅上,指尖捏著青玉茶盞的蓋子,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臉上的表情依舊是慣常的端肅威嚴(yán),甚至比平時更沉凝幾分,仿佛一座深不見底的寒潭。但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眸深處,卻翻滾著驚濤駭浪般的震驚與難以置信。她剛剛聽完兒子沈清晏語無倫次、卻又帶著巨大喜悅和堅定宣告的消息——林晚,他的贅妻,那個來歷不明的女子,懷孕了。
女子懷孕?
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是足以打敗鳳棲國根基、挑戰(zhàn)所有人認(rèn)知的驚天秘聞!沈母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瞬間釘在了垂首站在廳中、臉色蒼白、緊抿著唇的林晚身上,以及……緊緊挨著她、一只手還牢牢攥著林晚衣袖、臉上淚痕未干卻眼神異常明亮堅定的沈清晏。
荒謬!太荒謬了!
然而,理智卻在瘋狂叫囂著,將最近所有細(xì)微的異常串聯(lián)起來:林晚突如其來的嗜睡乏力;口味翻天覆地的變化,嗜酸如命;還有今日午膳時那場毫無征兆、劇烈到反常的嘔吐……這些癥狀,在男子身上,正是孕初期的典型征兆!只是,從未有人想過會出現(xiàn)在一個女子身上!
“母親!”沈清晏見母親久久不語,神色冷峻,心中焦急,忍不住又上前一步,聲音帶著懇求,“是真的!晚晚她……她肚子里有孩兒的骨肉了!您……您要信我們!”
“閉嘴!”沈母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壓,瞬間讓沈清晏噤聲,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卻依舊倔強(qiáng)地?fù)踉诹滞砩砬鞍氩降奈恢谩?/p>
沈母的目光掠過兒子那充滿保護(hù)姿態(tài)的動作,最終再次定格在林晚平坦的小腹上。那目光復(fù)雜到了極點,有審視,有驚疑,有風(fēng)暴般的震動,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這驚世駭俗之事所激起的、屬于政客本能的權(quán)衡與考量。
她緩緩放下茶盞,瓷器落在光潔的紫檀木桌面上,發(fā)出清脆的一聲“噠”。這聲音仿佛一個信號,打破了死寂。
“此事,”沈母終于開口,聲音低沉緩慢,每一個字都像經(jīng)過千鈞之力的錘煉,“絕不可對外泄露半字?!?/p>
她的目光掃過廳內(nèi)侍立的心腹管家和兩個貼身嬤嬤,眼神凌厲如刀:“今日在此間所聞所見,若有一絲一毫傳于第六人耳中……”她沒說完,但那話語中蘊(yùn)含的冰冷殺意,讓廳內(nèi)的溫度驟降。
管家和嬤嬤們瞬間臉色煞白,撲通一聲齊齊跪倒在地,額頭觸地,聲音帶著驚懼的顫抖:“老奴(奴婢)以性命擔(dān)保,死也不會泄露分毫!”
沈母微微頷首,目光重新投向林晚和沈清晏,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從今日起,林晚搬入靜瀾院最里側(cè)的‘漱玉軒’。對外只言少君體弱需靜養(yǎng),其妻主林氏需貼身照料,亦需靜心調(diào)養(yǎng),免去一切晨昏定省及府中瑣務(wù)。非我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漱玉軒十步之內(nèi)。清晏身邊伺候的人,只留青黛、碧梧兩個最忠心的?!?/p>
她的語速極快,條理清晰,顯然是瞬間已做出了決斷:“王嬤嬤,你親自去庫房,挑最上等的燕窩、阿膠、老參,每日按太醫(yī)開的方子燉好送去。飲食起居,務(wù)必精心,不得有誤!”
“是!夫人!”跪在地上的王嬤嬤連忙應(yīng)聲。
“至于你,”沈母的目光終于落在林晚臉上,那目光深沉如海,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力量,“安心養(yǎng)著。沈家……自會護(hù)你們周全?!弊詈髱讉€字,她說得格外重,像是一種承諾,也像是一道無形的枷鎖。
林晚心頭一塊巨石轟然落地,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幾乎站立不穩(wěn)。她深深吸了口氣,對著沈母,鄭重地屈膝行了一個大禮:“謝母親庇護(hù)?!甭曇魩е俸笥嗌奈㈩潯?/p>
沈清晏更是大大地松了口氣,臉上瞬間又綻開笑容,像驅(qū)散了陰霾的晴空,他拉著林晚的手,用力點頭:“嗯!母親最好了!晚晚別怕,有母親在呢!”
沈母看著他毫無陰霾的笑容,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最終只是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揮了揮手:“都下去吧?!?/p>
---
漱玉軒位于靜瀾院最深處,環(huán)境更為清幽,幾乎與府中其他院落隔絕。高大的花木掩映著精巧的院門,一泓活水從假山石下潺潺流過,帶來沁人的涼意。林晚搬進(jìn)來后,確實如沈母所言,幾乎成了沈府里一個特殊的存在。除了必要的采買和灑掃,尋常仆役根本不會靠近這里。
然而,平靜的水面之下,是洶涌的暗流。
沈母的動作遠(yuǎn)比林晚想象得更快、更周密。搬入漱玉軒的第二天,一位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便在沈母親自陪同下,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院中。老者姓孫,是沈家供奉多年的老太醫(yī),據(jù)說曾救過沈家老太爺?shù)拿?,忠心耿耿?/p>
當(dāng)孫太醫(yī)的手指搭上林晚的腕脈時,這位見慣風(fēng)浪、在太醫(yī)院沉浮數(shù)十年的老御醫(yī),臉上的表情經(jīng)歷了從最初的平靜,到疑惑,到震驚,再到難以置信的劇烈變化。他反復(fù)診脈,換了左右手,又仔細(xì)詢問了林晚身體的各種細(xì)微變化。最終,他收回手,看向沈母,嘴唇哆嗦著,半晌才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夫……夫人……這……這脈象……滑脈如珠走盤……確……確是喜脈無疑啊!可……可這……”
他“可”了半天,后面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看向林晚的眼神,如同看著一個活生生的、打敗了他畢生所學(xué)和所有認(rèn)知的怪物。
沈母的臉色凝重得能滴下水來,她沉沉地看著孫太醫(yī),語氣帶著一種無形的威壓:“孫老,此事關(guān)乎沈家滿門,更關(guān)乎……天理倫常。你只需記住一點,今日診脈,是替少君調(diào)理身體,少君體虛宮寒,需精心調(diào)養(yǎng)。林氏作為少君妻主,憂心夫郎,亦需靜養(yǎng)安神。你,明白嗎?”
孫太醫(yī)渾身一震,對上沈母那雙深不見底、帶著凜然寒意的眸子,瞬間明白了這其中的份量。他額角滲出冷汗,掙扎了片刻,最終,醫(yī)者的仁心和對沈家?guī)状说闹艺\占了上風(fēng)。他深吸一口氣,對著沈母和林晚深深一揖,聲音帶著蒼老的沙啞,卻異常堅定:“老朽……明白了。少君身體虛寒,需以溫和之藥徐徐圖之,夫人林氏憂思過甚,亦需安神靜養(yǎng)。老朽定當(dāng)盡心竭力,?!6豢到o虞?!彼K究還是避開了那個禁忌的詞匯,但承諾已下。
有了孫太醫(yī)的確認(rèn)和暗中保駕護(hù)航,林晚懸著的心終于落回肚子里一半。沈清晏更是徹底進(jìn)入了“薩摩耶護(hù)崽”模式。他幾乎成了林晚的影子,寸步不離。
林晚在窗邊軟榻上小憩,他就搬個小杌子坐在旁邊,拿著一卷書,卻半天也不翻一頁,目光總是黏在她身上。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專注的側(cè)臉上,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陰影。每當(dāng)林晚稍有動靜,他立刻就會警覺地抬起頭,小聲問:“晚晚?要喝水嗎?還是想吃梅子?”
林晚孕吐反胃,對著痰盂干嘔時,他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小臉皺成一團(tuán),眼眶紅紅的,又是遞溫水又是笨拙地給她拍背,力道輕得像羽毛拂過,嘴里不停地念叨:“寶寶乖,別鬧娘親……爹爹心疼……”那心疼又無措的模樣,讓林晚吐得昏天黑地時,心里也忍不住泛起一絲甜。
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堆講述男子孕期調(diào)養(yǎng)、禁忌和育嬰知識的書冊,整日埋首其中,看得無比認(rèn)真,遇到不懂的,就蹙著秀氣的眉頭,拿著書去請教孫太醫(yī)。然后,他就會嚴(yán)格按照書上的“金科玉律”來照顧林晚。
“晚晚,書上說要多走動,但不能累著。”他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在漱玉軒那不大的庭院里,沿著鵝卵石小徑,一圈一圈慢慢地散步。他緊張地盯著她的腳下,生怕她絆倒。
“晚晚,孫老說這個時辰該喝安胎藥了,不,是安神藥!”他端著溫?zé)岬乃幫耄衽踔∈勒鋵?,一勺一勺,吹涼了,耐心地喂到林晚嘴邊。那藥汁苦澀難當(dāng),林晚皺著眉,他立刻像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摸出一小罐晶瑩剔透的蜜漬金桔,拈起一顆,眼巴巴地等著她喝完藥立刻塞進(jìn)她嘴里。
他的照顧有時顯得笨拙,甚至有些教條,但那份全心全意、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的赤誠,卻像暖流,無時無刻不包裹著林晚??粗驗樽约憾喑粤艘豢陲埦兔奸_眼笑,因為自己一句“今天舒服多了”就如釋重負(fù)的樣子,林晚心底那點因異世懷孕而生的惶恐不安,竟也被這傻乎乎的愛意一點點撫平。
沈父的關(guān)懷則更加內(nèi)斂而細(xì)膩。他不再親自頻繁地來漱玉軒,但林晚和沈清晏的衣食用度,卻悄然提升到了府中最頂級的規(guī)格。每日送來的羹湯點心,用料之考究精細(xì),遠(yuǎn)勝從前。更讓林晚心頭一暖的是,沒過多久,青黛和碧梧就捧來了幾套嶄新的、用最柔軟細(xì)密的棉布和綢緞縫制的嬰兒衣物。
小小的肚兜,繡著精致的蓮生貴子圖案;軟軟的抱被,絮著新彈的棉花;還有幾雙只有巴掌大的虎頭鞋,針腳細(xì)密,憨態(tài)可掬。
“是正君讓送來的?!鼻圜烀蜃煨χ?,聲音壓得很低,“正君說……是看著料子好,想著將來總用得上,就提前預(yù)備下了,讓少君和夫人安心?!?/p>
林晚撫摸著那些柔軟的小衣服,眼眶有些發(fā)熱。沈父這是在用他的方式,表達(dá)著對這個驚世駭俗的小生命的接納和期待。這份無聲的支持,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量。
日子就在這表面寧靜、內(nèi)里繃緊的氛圍中一天天滑過。林晚的小腹開始有了微不可查的隆起,在寬松的衣裙下悄然變化。沈清晏的“薩摩耶”屬性也越發(fā)明顯,笑容溫暖得能融化冬雪,眼神里充滿了初為人父的喜悅和一種沉甸甸的責(zé)任感。他不再僅僅是依賴林晚,而是像一個真正的守護(hù)者,張開他尚且稚嫩的羽翼,笨拙卻堅定地保護(hù)著他生命中最珍貴的兩個人。
然而,平靜之下,暗礁已悄然浮現(xiàn)。
這日午后,天氣有些悶熱。林晚胃口不佳,只用了小半碗冰鎮(zhèn)過的蓮子羹,便懶懶地靠在臨窗的貴妃榻上假寐。沈清晏坐在一旁的小幾邊,拿著一把玉柄小刀,仔細(xì)地削著一個水靈靈的甜梨,準(zhǔn)備切成小塊給她潤喉。
忽然,院門外傳來一陣略顯喧嘩的說話聲,由遠(yuǎn)及近。
“哎呀,明煦表弟就住這兒?這院子可真夠清凈的,好地方?。 币粋€帶著幾分刻意親熱的女聲響起,音調(diào)偏高,顯得有些聒噪。
接著是青黛刻意拔高的、帶著阻攔意味的聲音:“表小姐請留步!少君正在靜養(yǎng),夫人吩咐了,不許人打擾!”
“瞧你說的!我是他嫡親的表姐,又不是外人!許久不見明煦了,聽說他身子不爽利,我這做姐姐的,特意從莊子上帶了些新鮮瓜果來看看他,難道還不行了?讓開讓開!”那女聲帶著明顯的不悅和強(qiáng)勢。
腳步聲已到了院門口。
沈清晏削梨的手一頓,眉頭微微蹙起,顯然認(rèn)出了這個聲音。他放下小刀,站起身,快步走到門邊,正好與強(qiáng)行撥開青黛、踏入漱玉軒小院的一個年輕女子打了個照面。
來人二十出頭,穿著茜紅色撒金襦裙,頭上珠翠環(huán)繞,妝容艷麗,正是沈母一個遠(yuǎn)房表姐的女兒,姓吳,閨名玉嬌。她仗著母親與沈母幼時有過幾分情誼,又嫁了個有些實權(quán)的京官,在沈府走動時,總帶著幾分自視甚高的輕慢,尤其對沈清晏這個“不能生”的表弟,言語間總有些掩飾不住的優(yōu)越感和同情。沈清晏性子軟,以往見了她,多是能避則避。
“喲!明煦表弟!”吳玉嬌一眼看到站在門內(nèi)的沈清晏,臉上立刻堆起夸張的笑容,視線卻像探照燈一樣,越過他,直直掃向屋內(nèi)靠著的林晚,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好奇,“聽說你身子骨弱,表姐我特意來看看你!這位……就是弟妹吧?果然……嗯,挺有福氣的模樣?!彼哪抗庠诹滞砩砩狭锪艘蝗?,尤其在林晚因懷孕而略顯豐腴的臉頰和寬松衣衫下微微起伏的胸腹線條上停頓了片刻,眼神閃爍,意味不明。
沈清晏下意識地挪動腳步,試圖擋住吳玉嬌窺探的視線,臉上勉強(qiáng)擠出一絲客套的笑容:“勞煩表姐掛心。我……我沒什么大礙,就是需要靜養(yǎng)。妻主她……她陪我歇著,也有些不舒服?!?/p>
“不舒服?”吳玉嬌的聲調(diào)揚(yáng)得更高了,帶著一種夸張的關(guān)切,“喲,那可不能馬虎!正好,我?guī)Я饲f子上新摘的蜜瓜,最是清甜解暑,弟妹快嘗嘗!”說著,她竟提著裙擺,就要往屋里闖,手里還拎著一個精致的竹編小籃。
青黛和碧梧急得臉色發(fā)白,想要阻攔,又礙于對方是親戚,不敢太過強(qiáng)硬。
就在吳玉嬌的腳即將跨過門檻的剎那,一道身影倏地?fù)踉诹怂媲?,像一堵突然立起的墻?/p>
是沈清晏。
他依舊穿著那身素雅的月白云紋長衫,身形單薄,但此刻站得筆直,像一棵驟然繃緊了枝干的青竹。他臉上慣有的、那種溫軟無害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冷峻和……強(qiáng)硬。清澈的眼眸里,沒有了平日的暖意,只剩下冰冷的戒備和不容侵犯的銳利。
“表姐?!鄙蚯尻痰穆曇舨桓?,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完全不同于他往日的溫軟,“我和妻主需要靜養(yǎng),太醫(yī)千叮萬囑,受不得吵鬧,也見不得外人。你的好意,我們心領(lǐng)了。瓜果留下,青黛會收好。請回吧?!?/p>
他伸出一只手,指向院門的方向,動作干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
吳玉嬌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巴掌。她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仿佛變了一個人的表弟,那個印象中總是低著頭、說話細(xì)聲細(xì)氣、甚至有些懦弱的“石男”沈清晏!他竟敢……竟敢如此直白地、近乎無禮地趕她走?
“明煦!你……”吳玉嬌又驚又怒,臉漲得通紅,聲音也尖利起來,“我好心好意來看你們,你就這態(tài)度?還有沒有點規(guī)矩了?她不過是個……”她的目光再次瞟向屋內(nèi)的林晚,帶著鄙夷。
“表姐!”沈清晏猛地打斷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那氣勢竟隱隱有幾分沈母的影子,“這里是沈府!是靜瀾院!是漱玉軒!我沈清晏的院子!我的妻主,自有我來關(guān)心照料!不勞外人費心!”
他上前一步,明明身形比吳玉嬌還略矮一些,但那眼神中的凜冽和寸步不讓的氣勢,竟逼得吳玉嬌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送客!”沈清晏不再看她,直接對旁邊的青黛和碧梧下令,語氣冷然。
青黛和碧梧精神一振,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態(tài)度恭敬卻動作強(qiáng)硬地“請”道:“表小姐,請吧!”
吳玉嬌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沈清晏“你…你…”了半天,終究沒敢在沈府的地盤上撒潑。她狠狠一跺腳,將手里的果籃重重塞到碧梧懷里,怨毒地瞪了沈清晏和屋內(nèi)的林晚一眼,咬牙切齒地丟下一句:“好!好得很!沈清晏,你給我等著!”便氣沖沖地轉(zhuǎn)身,扭著腰走了。
直到吳玉嬌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沈清晏挺直的脊背才幾不可察地放松下來。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轉(zhuǎn)過身。
林晚不知何時已經(jīng)坐直了身體,靠在榻邊,正靜靜地看著他。她的眼神里充滿了驚訝、欣慰,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動容。方才那個擋在她身前,如同守護(hù)寶藏的幼龍般露出獠牙、寸步不讓的沈清晏,與她記憶中那個只會紅著臉遞點心、眼神濕漉漉的小公子,判若兩人。
沈清晏對上林晚的目光,臉上那份強(qiáng)撐出來的冷硬和威嚴(yán),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褪去,瞬間又變回了那個眼神清澈、帶著點羞赧和無措的少年。他快步走到林晚身邊,蹲下身,緊張地抓住她的手,急切地問:“晚晚,你沒事吧?她沒吵到你吧?有沒有嚇著?”語氣里滿是后怕和擔(dān)憂。
林晚反手握住他微涼的手,搖了搖頭,唇角揚(yáng)起一個溫柔的笑:“沒有。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p>
她看著沈清晏因緊張而微微泛紅的臉頰,看著他眼中那份純粹的擔(dān)憂和守護(hù),心底最后一點因這驚世秘密而生的惶恐,也終于被一種充盈的暖意所取代。這只她撿回來的薩摩耶,在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長出了鋒利的爪牙,只為守護(hù)他的家。
沈清晏聽到她的話,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像落滿了星子。他用力點頭,臉上綻開一個燦爛至極的笑容,帶著點小驕傲:“嗯!我會一直保護(hù)你和寶寶的!”
這場小小的風(fēng)波,如同投入湖心的一顆石子,漣漪很快被撫平。沈府依舊維持著表面的平靜。然而,消息終究還是以另一種方式,傳到了沈母耳中。
當(dāng)晚,吳玉嬌的母親,沈母那位遠(yuǎn)房表姐,便帶著哭哭啼啼的女兒登門“告狀”來了。話里話外,無外乎是沈清晏被一個來歷不明的贅妻帶壞了,目無尊長,不懂規(guī)矩,連嫡親的表姐都敢往外攆,簡直丟盡了沈家的臉面。
沈母端坐在花廳主位,慢條斯理地喝著茶,聽著堂下母女倆的哭訴,臉上沒什么表情。直到她們說得口干舌燥,沈母才放下茶盞,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
她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掃過吳家母女,語氣淡淡,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明煦身子骨弱,太醫(yī)三令五申需靜養(yǎng),受不得驚擾。玉嬌明知如此,卻不顧阻攔,執(zhí)意闖入靜瀾院深處,喧嘩吵鬧。清晏身為靜瀾院的主人,護(hù)著病體,攔阻外人打擾,何錯之有?至于他的妻主林氏……”沈母頓了頓,聲音陡然轉(zhuǎn)冷,“是我沈家明媒正娶、入了族譜的贅妻,是清晏名正言順的妻主!還輪不到外人來置喙她的身份!”
“外人”二字,沈母咬得格外清晰。
吳家母女的臉?biāo)查g白了。
沈母不再看她們,徑自吩咐管家:“送客。吳家表姐和玉嬌侄女日后若無事,便不必常來府中走動了。免得擾了清晏靜養(yǎng)。”
這一番毫不留情的敲打,無異于直接撕破了臉皮,也徹底斷絕了吳家母女再踏入沈府的可能。消息在沈府內(nèi)部不脛而走,所有人都清晰地接收到了一個信號:靜瀾院,尤其是漱玉軒,是絕對的禁區(qū)。少君沈清晏和他的贅妻林氏,有家主沈母的雷霆手段護(hù)著,不容任何人窺探打擾。
漱玉軒的日子,在沈家這無形的銅墻鐵壁的守護(hù)下,徹底隔絕了外界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只剩下歲月靜好的溫柔。
林晚的肚子像是吹氣一般,迅速地隆起。寬松的衣裙再也遮掩不住那圓潤飽滿的弧度。行動變得笨拙,腰背時常酸痛,腿腳也浮腫起來。然而,身體上的不適,都被身邊那只“薩摩耶”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和傻乎乎的愛意所化解。
沈清晏幾乎成了林晚的專屬扶手。她起身,他立刻伸手?jǐn)v扶;她坐下,他連忙在她腰后塞上軟枕;她腿抽筋,他急得滿頭大汗,一邊笨拙地給她揉捏,一邊心疼得直掉金豆子,嘴里還念念有詞地“威脅”著肚子里的小家伙:“不許欺負(fù)娘親!不然等你們出來,爹爹……爹爹就不給你們糖吃!”
他那副又心疼又無計可施、只能“恐嚇”未出世孩子的模樣,常常惹得林晚忍俊不禁,連帶著身上的酸痛都減輕了幾分。
孫太醫(yī)每隔幾日便會喬裝前來請脈。隨著月份增大,他診脈的時間也越來越長,神情也越發(fā)凝重。終于,在一次仔細(xì)探查后,孫太醫(yī)收回手,捋著胡須,臉上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奇,對沈母和緊張守在一旁的沈清晏低聲道:“夫人,少君……呃,林夫人的脈象強(qiáng)勁有力,胎氣穩(wěn)固。只是……這脈象圓滑如珠,往來流利,應(yīng)指圓潤……依老朽淺見,這腹中……恐是雙生之喜啊!”
“雙生?!”沈清晏驚呼出聲,眼睛瞬間瞪得溜圓,隨即被巨大的狂喜淹沒,激動得一把抓住林晚的手,“晚晚!你聽到了嗎?是雙胞胎!我們有兩個寶寶!”他高興得像個孩子,恨不能原地蹦起來,又怕驚擾了林晚,只能緊緊抓著她的手,笑得見牙不見眼。
林晚撫摸著高高隆起的肚子,感受著里面兩個小家伙此起彼伏的胎動,心頭也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奇妙感覺。雙倍的辛苦,也意味著雙倍的期待和喜悅。
沈母眼中也掠過一絲極深的震動和復(fù)雜,但更多的是塵埃落定的決斷。她看向?qū)O太醫(yī):“孫老,接下來的日子,更要辛苦你了。所需一切藥物、人手,只管開口。”
“老朽定當(dāng)竭盡全力!”孫太醫(yī)鄭重應(yīng)下。
沈父的嬰兒用品準(zhǔn)備工程也立刻升級。原本只準(zhǔn)備了一份的小衣服、小包被,數(shù)量直接翻倍。他還親自畫了圖樣,讓繡娘日夜趕工,做出了兩頂一模一樣、鑲著柔軟兔毛邊的小帽子,可愛得讓人心都化了。
深秋的風(fēng)染黃了庭院里的銀杏葉,漱玉軒內(nèi)卻暖意融融。林晚的產(chǎn)期越來越近。沈清晏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像只焦躁不安的大狗,圍著林晚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一遍遍檢查產(chǎn)房里的布置,確認(rèn)炭盆夠不夠暖,熱水是不是隨時備著,參湯有沒有熬好,連穩(wěn)婆和孫太醫(yī)的住處,他都親自去確認(rèn)了距離。
“晚晚,你別怕,”他握著林晚的手,指尖冰涼,手心卻全是汗,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孫太醫(yī)說你和寶寶都很好,一定沒事的……我就在外面守著你,一步也不離開!”他努力想做出鎮(zhèn)定的樣子安慰林晚,可那雙清澈的眼睛里,盛滿了藏不住的恐懼和擔(dān)憂,比林晚這個即將上“戰(zhàn)場”的人還要緊張十倍。
林晚看著他這副模樣,反而奇異地平靜下來。她反手握住他冰涼的手指,輕輕捏了捏,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笑容:“嗯,我不怕。有你在,有母親父親在,有孫太醫(yī)在,我什么都不怕?!彼D了頓,另一只手溫柔地?fù)嵘纤o繃的臉頰,“倒是你,別太緊張。寶寶們會感覺到的?!?/p>
沈清晏用力點頭,把臉埋在林晚的手心里蹭了蹭,汲取著那一點溫暖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