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慘白。
我換上一身素凈的衣裙，臉上脂粉未施，只余下徹夜未眠的憔悴和眼底沉淀的冰寒。
手中緊握著昨夜未曾燒毀、被我貼身藏起的另一份聘書副本。
我要親自去賀府，將這骯臟的東西砸回他臉上，更要討回當年交換的定情信物。
還未出門，門房卻送來一封信。
素雅的灑金箋，帶著一股陌生的、甜膩的熏香氣息。
落款，是“程羽裳”。
城西，煙雨閣。
名字雅致，卻是個僻靜之處。
臨窗的雅間，推開窗便是城外流淌的護城河，冷風裹著水汽撲面而來。
程羽裳已經(jīng)在了。
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素錦衣裙，發(fā)髻簡單，只簪了一支白玉蘭簪子，弱質(zhì)纖纖，楚楚可憐。
可當她抬眼看向我時，那雙秋水般的眸子里，瞬間閃過一種我無比熟悉的、淬著毒汁的嫉恨光芒！
雖然只是一瞬，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但足以讓我心頭一凜。
“鳳大小姐，請坐?！彼曇糨p柔，帶著刻意的謙卑，“羽裳自知身份低微，本不該擾您清凈，只是……情之一字，實難自控，我與宇宸……是真心相愛的?！?/p>
她抬起手，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動作間，手腕上一枚小巧的翡翠鐲子滑落袖口。
“求你……成全我們吧?！彼О星械卣f。
“成全？”我冷笑一聲，尚未開口。
身后的春桃卻已按捺不住，小丫頭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程羽裳脫口而出。
“呸！好一個真心相愛！”
“程羽裳！別以為換了身皮就沒人認得你了！你不就是當年那個被抄了家的尚書府小姐嗎？一個罪臣之女！”
“當年我家小姐好心好意辦賞花宴，你巴巴地湊上來作詩討賞，得了小姐的碧玉簪，轉(zhuǎn)身就丟進了荷花池！你那副嘴臉，化成灰我都認得！”
春桃的話如同驚雷！
程羽裳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眼中那點楚楚可憐瞬間被驚恐和怨毒取代。
她猛地站起身，指著春桃，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你……你血口噴人！哪里來的賤婢，敢在這里污蔑于我！”
“夠了！”我厲聲喝止春桃，心中疑竇叢生，寒意更甚。
程羽裳……程尚書的女兒？
那個因貪墨軍餉、通敵叛國而被滿門抄斬的程家？
她竟還活著？
還成了倚翠樓的花魁？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當口，雅間的門被“砰”地一聲大力推開！
賀宇宸一身玄色勁裝，帶著一身寒氣闖了進來，顯然是得了消息匆忙趕來的。
他一眼掃過屋內(nèi)情形，看到程羽裳梨花帶雨、搖搖欲墜的模樣，臉色瞬間沉如寒鐵，目光如刀般射向我，厲聲道：“鳳冰凝！你對羽裳做了什么？她身子弱，經(jīng)不起你這般折辱！立刻向她道歉！”
道歉？
我看著他護在程羽裳身前那副不容置疑的姿態(tài)，看著他眼中對我毫不掩飾的責難，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痛得麻木，只剩下荒誕的冰冷。
“賀宇宸，”我聲音平靜得可怕，一字一頓，“你讓我，向一個青樓女子道歉？”
“她不是普通的青樓女子！她是我的恩人！”賀宇宸低吼，眼神帶著被冒犯的憤怒。
恩人？
好一個恩人！
怒火與寒冰在胸中激烈沖撞，最終化為一股毀滅的沖動。
我再無半分猶豫，猛地將手中緊攥的那卷聘書狠狠砸向他的臉！
紅綢散開，紙卷砸在他下頜，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好！好得很！”我死死盯著他，眼中再無半分溫度，“既如此，把你那塊破令牌還我！從此，你我恩斷義絕！”
賀宇宸被砸得一怔，隨即眼中怒火更盛。
他下意識地手按向腰間佩劍的劍柄。
這個動作，像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我搖搖欲墜的理智。
長劍出鞘半寸！冰冷的寒光刺痛了我的眼。
“你的劍……”我看著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凄厲又空洞，“賀宇宸，你曾說過，你的劍，只會指向敵人?！?/p>
那是我十四歲生辰，他送我這把袖劍時，親口立下的誓言。
話音未落，我已如鬼魅般欺身而上！
右手閃電般探出，精準地扣住了他握劍的手腕！
左手并指如刀，狠狠劈向他手肘的麻筋！
賀宇宸顯然沒料到我竟敢直接奪劍，更沒想到我出手如此狠辣迅捷。
他手腕劇痛，手臂一麻，佩劍竟被我硬生生奪了過來！
“你！”他驚怒交加。
我根本不給他反應(yīng)的機會！
奪過劍的瞬間，手腕猛地一抖，全身僅存的力氣灌注于雙臂！
刺耳的金鐵斷裂聲接連爆響！
寒光四射！
那柄他珍若性命的寶劍，在我手中如同脆弱的枯枝，被硬生生寸寸掰斷！
冰冷的金屬碎片叮叮當當散落一地，映著窗外慘白的天光。
我將僅剩的劍柄狠狠摜在地上，濺起幾點火星。
胸口劇烈起伏，眼中是燃燒殆盡的灰燼。
“聘書已還！令牌拿來！你我，兩清！”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迸出的冰渣。
賀宇宸看著一地的斷劍殘骸，臉色鐵青，眼中翻涌著震驚、憤怒，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復雜。
他死死盯著我，半晌，才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字，冰冷而絕情：“丟了?！?/p>
丟了？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張曾刻骨銘心的臉，陌生得如同從未認識過。
所有的憤怒、悲傷、不甘，在這一刻奇異地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種無邊無際的空洞和冰冷。
“好，好，好得很?！蔽尹c點頭，再不看他們一眼，轉(zhuǎn)身，挺直背脊，一步步走出這令人作嘔的雅間。
身后，是程羽裳壓抑的低泣和賀宇宸粗重的喘息。
心死，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