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雨的氣味,濃得化不開。
不是新鮮落下的那種刺鼻金屬味,而是沉積了太久太久,滲進(jìn)每一寸鐵銹、每一塊霉?fàn)€的木頭、每一道龜裂的墻縫里,發(fā)酵出來的那種腐爛、潮濕、帶著濃重鐵腥氣的惡臭。廢棄水文站空曠的觀測大廳里,這味道無處不在,濃重得幾乎讓人窒息。
江嶼背對著唯一的入口,站在巨大的、早已蒙塵碎裂的弧形觀測窗前。窗外是貧民窟邊緣地帶特有的景象:低矮混亂的棚戶區(qū)在灰蒙蒙的雨幕里延展,更遠(yuǎn)處,城市中心那些巨大霓虹燈牌投來的光,被厚重的酸雨云扭曲、暈染,變成一片片模糊而詭異的色彩,像是垂死巨獸皮膚上潰爛的膿瘡。冰冷的雨水順著破敗的屋頂縫隙滴落下來,砸在布滿鐵銹的廢棄儀器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令人煩躁的“嘀嗒、嘀嗒”聲,在這死寂的空間里,如同某種倒計時的秒針。
他身上不再是陸沉強(qiáng)迫他穿的那些昂貴卻冰冷的禮服,而是一件深灰色的、半舊的連帽衫,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緊繃的下頜。雨水順著他濕透的褲腳,在他腳邊匯聚成一小灘渾濁的水漬。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像一尊凝固在酸雨和鐵銹里的雕像,只有偶爾從口袋里拿出那個小小的、冰冷的金屬藥瓶,用拇指反復(fù)摩挲瓶蓋的動作,泄露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藥瓶里,只剩下最后三粒白色藥片。那是給母親吊命的最后一點希望,此刻卻沉重得如同鉛塊,墜在他空空蕩蕩的心口。
母親枯槁的手,最后撫摸他眼尾紅痣時那一點微弱的溫度,仿佛還在皮膚上殘留著。那句斷斷續(xù)續(xù)的“我的星星……”,像燒紅的針,一遍遍扎進(jìn)他的神經(jīng)。他用力攥緊了藥瓶,指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咔”響,冰涼的金屬硌得掌心生疼,才勉強(qiáng)壓下喉嚨里翻涌的血腥氣。
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在空曠死寂的觀測大廳里回蕩,帶著一種濕漉漉的回音。
兩個穿著黑色雨衣、看不清面容的人影,拖著一個不斷扭動、發(fā)出嗚嗚聲的麻袋,踏著地上渾濁的積水走了進(jìn)來。麻袋被粗暴地扔在布滿灰塵和水漬的水磨石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江哥,人帶來了?!?/p>
其中一個人低啞地開口,聲音在空曠的環(huán)境里顯得有些失真。
江嶼沒有回頭,只是極輕地點了下頭,動作細(xì)微得幾乎看不見。他依舊看著窗外那片被酸雨和霓虹扭曲的、絕望的風(fēng)景。
黑衣人上前,動作麻利地解開麻袋口,用力一拽。
一個身影狼狽地滾了出來。
昂貴的定制連衣裙被泥水和灰塵徹底毀掉,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勾勒出玲瓏卻因恐懼而瑟瑟發(fā)抖的曲線。精心打理的卷發(fā)凌亂地粘在蒼白的臉頰上,昂貴的鉆石耳釘在昏暗光線下閃著微弱卻刺眼的光。林晚的雙手被反綁在身后,嘴上貼著強(qiáng)力膠帶,那雙曾經(jīng)總是帶著驕縱和高傲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極致的驚恐和慌亂,像被獵人逼到絕境的兔子,盈滿了淚水,徒勞地四處張望。當(dāng)她的目光觸及那個站在巨大破窗前、背對著她的、籠罩在陰影里的身影時,瞳孔猛地收縮,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嗚嗚!嗚——!”她拼命地扭動著身體,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嗚咽,眼神里充滿了哀求。
江嶼終于緩緩轉(zhuǎn)過身。
帽檐的陰影依舊遮著他的上半張臉,只露出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和線條冷硬的下頜。他一步步走過來,踩在積水的地面上,腳步聲在死寂的空間里被放大,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瀕臨斷裂的神經(jīng)上。
他在林晚面前停下。居高臨下。
冰冷、粘膩、帶著濃重鐵銹味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江嶼蹲了下來,動作不疾不徐。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帶著黑色半指手套的手,指尖冰冷。在林晚驚恐的注視下,那帶著手套的指尖,輕輕觸碰到了她臉頰上粘著的強(qiáng)力膠帶的邊緣。
林晚的身體猛地一僵,恐懼讓她下意識地想要后縮。
“刺啦——!”
一聲令人牙酸的、布料被強(qiáng)行撕扯開的聲音驟然響起!江嶼的動作沒有絲毫的猶豫和憐惜,猛地用力,將林晚嘴上的強(qiáng)力膠帶狠狠撕了下來!
“啊——!”林晚痛得尖叫出聲,嘴唇周圍瞬間被撕扯得通紅一片,甚至滲出了細(xì)小的血珠。生理性的淚水洶涌而出,混著臉上的泥水和恐懼的冷汗流下。
“咳……咳咳……嘔……”劇烈的疼痛和窒息感讓她控制不住地干嘔咳嗽起來,眼淚鼻涕糊了滿臉,精心描畫的妝容早已一塌糊涂,哪里還有半分“白月光”的清冷高貴,只剩下狼狽不堪的驚恐。
“江嶼!你瘋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誰?!你敢動我,陸沉?xí)涯闼槭f段!!”稍微緩過一口氣,林晚立刻尖聲叫罵起來,聲音因為恐懼和憤怒而扭曲變調(diào),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她試圖用陸沉的名字來震懾對方,這是她最后、也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江嶼依舊蹲在她面前,帽檐下的陰影里,看不清表情。他仿佛完全沒有聽到林晚的尖叫和威脅,只是慢條斯理地將那張撕下來的、還帶著林晚唇上血跡和口紅的強(qiáng)力膠帶,在指尖隨意地卷了卷,然后,像丟棄垃圾一樣,隨手扔在了旁邊積著渾濁雨水的地面上。
那輕飄飄的、沾著污穢的膠帶落地的聲音,在死寂的空間里,卻比林晚的尖叫更讓人心頭發(fā)寒。
江嶼緩緩抬起頭。
帽檐的陰影終于移開,露出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沒有怒火,沒有瘋狂,甚至沒有林晚預(yù)想中的、屬于一個亡命之徒的狠厲。那里面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見底的冰冷。像結(jié)了萬年寒冰的深潭,所有的情緒都被凍結(jié)在最深處,只剩下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那平靜之下,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是失去至親后靈魂被徹底抽空的麻木,還有一種……被逼到懸崖盡頭、退無可退的、玉石俱焚的決絕。
這雙眼睛,比任何猙獰的表情都讓林晚感到恐懼。她像是被一條冰冷的毒蛇盯住,所有的尖叫和咒罵瞬間卡在了喉嚨里,只剩下牙齒咯咯打顫的聲音。
“林晚。”江嶼開口了,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像冰錐刺破空氣,每一個字都帶著徹骨的寒意?!拔抑粏栆淮?。”
他伸出手,從連帽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個不起眼的黑色金屬U盤。金屬表面冰冷光滑,映著窗外透進(jìn)來的、扭曲的霓虹光暈。
“陸天鳴,”江嶼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平靜得可怕,“他讓你扮演陸沉的‘白月光’,給了你什么好處?又是怎么讓你模仿……‘那個人’的?”
他頓了頓,那個微妙的停頓里,似乎有什么極其沉重的東西被強(qiáng)行壓下。
“說清楚。我只給你三分鐘?!?/p>
林晚的瞳孔驟然縮緊!她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恐怖的事情,臉上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連嘴唇都開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她死死盯著江嶼手里那個小小的U盤,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你……你怎么……”她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什么陸天鳴!什么扮演!江嶼你神經(jīng)?。】旆帕宋?!陸沉……”
“啪!”
一聲清脆響亮的耳光,狠狠打斷了林晚的尖叫和辯駁!
不是江嶼動的手。站在江嶼身后那個黑衣人,如同一個沒有感情的機(jī)器,在林晚提到“陸沉”名字的瞬間,毫無征兆地出手。力道極大,林晚的頭被扇得猛地偏向一邊,白皙的臉頰上瞬間浮現(xiàn)出五道清晰紅腫的指印,一縷鮮血順著她的嘴角蜿蜒流下。
火辣辣的劇痛讓林晚懵了,耳朵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fā)黑。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江嶼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剛才那記響亮的耳光只是拂去了一點灰塵。他依舊平靜地看著林晚,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針,穿透她所有的偽裝和恐懼。
“兩分半?!彼麍髸r,聲音毫無波瀾,卻像重錘敲在林晚瀕臨崩潰的心上。
“我……我……”林晚被打得幾乎失語,巨大的恐懼和臉頰的劇痛讓她渾身篩糠般抖起來。她知道,眼前這個人不是威脅,他是認(rèn)真的!他真的會殺了她!什么陸沉,什么陸家,在這種亡命徒面前,都是虛的!保命!只有保命!
“我說!我說!”林晚崩潰地哭喊出來,眼淚混著血水一起流下,聲音嘶啞破碎,“是陸董!是陸天鳴!他……他找到我,那時候我還是個十八線小模特……他說,他說只要我扮演好一個角色,模仿好一個‘人設(shè)’,就能得到花不完的錢!能進(jìn)上流社會!能……能接近陸沉!”
她語速極快,像是生怕慢一秒就會再挨一記耳光。
“他給了我很多資料!很多照片!還有……還有視頻!讓我模仿那個人的神態(tài)!動作!說話的語氣!甚至……甚至眼神!他說陸沉就吃這一套!迷戀這個調(diào)調(diào)!他還專門找了禮儀老師、心理分析師……逼著我練!練不好就不給錢,還威脅要毀了我……”
林晚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屈辱和后怕。
“他讓我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出現(xiàn),制造和陸沉的‘偶遇’……讓我一定要表現(xiàn)得清冷、驕傲、不食人間煙火……就像……就像照片和視頻里那個人一樣!他……他還說,陸沉心里有個執(zhí)念,就是那個‘白月光’眼角沒有紅痣!特別強(qiáng)調(diào)過這一點!所以我……我每次見他,都要用很厚的遮瑕膏把眼角一顆小痣蓋掉……他說那是‘瑕疵’……是‘贗品的標(biāo)記’……”
她說到最后,聲音越來越小,眼神躲閃,充滿了被拆穿的羞恥和恐懼。
江嶼靜靜地聽著,帽檐下的陰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拿著U盤的手指,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空氣里彌漫的酸雨鐵銹味,似乎更濃了,濃得讓人反胃。
“扮演?”江嶼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極其細(xì)微的起伏,像是冰層下暗涌的激流,帶著一種徹骨的寒意和……自嘲?“呵……模仿誰?”
林晚被他這聲輕呵嚇得一哆嗦,下意識地回答:“就……就是模仿……模仿陸沉記憶里那個‘白月光’??!那個……那個據(jù)說在他小時候救過他、后來又拋棄了他的……”
“名字。”江嶼打斷她,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鋒,“陸天鳴讓你模仿的那個人,叫什么名字?”
“我……我不知道!”林晚猛地?fù)u頭,頭發(fā)甩出骯臟的水珠,“陸天鳴從來不說!他只說那是‘標(biāo)本’!是‘模板’!他從來不提名字!那些資料里也沒有名字!只有代號!‘實驗體一號’!對!就是‘實驗體一號’!他讓我模仿的就是‘實驗體一號’!”
“實驗體……一號……”江嶼低聲重復(fù)了一遍,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帽檐的陰影下,他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冰冷的手指,無意識地隔著粗糙的連帽衫布料,按在了自己后背心臟稍下的位置。那里,一道猙獰的、早已愈合卻依舊帶著丑陋凸起的疤痕,在布料下無聲地灼燒起來。
“時間到了。”江嶼的聲音重新恢復(fù)了那種死寂的平靜,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陰影,將癱軟在地的林晚完全籠罩。
林晚驚恐地抬頭看著他,像看著即將落下的鍘刀。
江嶼沒有再問話。他只是抬了抬手,做了一個簡單的手勢。
站在他身后的黑衣人立刻上前,動作粗暴地一把抓住林晚的頭發(fā),迫使她仰起頭。林晚發(fā)出凄厲的尖叫和哭喊,拼命掙扎,卻如同蚍蜉撼樹。
另一個黑衣人則提著一個沉重的、看起來像是工業(yè)用的塑料桶走了過來。桶里裝著滿滿一桶渾濁的、漂浮著鐵銹渣滓的冰水,散發(fā)著刺鼻的腥味——那是直接從廢棄水文站外接的、飽含酸雨沉淀物的積水!
“不!不要!江嶼!我說了!我都說了!求求你!放過我!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林晚看著那桶散發(fā)著惡臭的冰水,嚇得魂飛魄散,語無倫次地哭求著。
江嶼置若罔聞。他走到旁邊一個廢棄的控制臺前,將手里那個黑色的U盤,插進(jìn)了一個同樣布滿灰塵的接口??刂婆_上一盞老舊的、指示燈蒙著厚厚污垢的儀器屏幕,閃爍了幾下,艱難地亮起昏暗的光。
他按下了一個按鈕。
一陣輕微的電流嗡鳴聲響起。
“滋啦……滋啦……”
一陣刺耳的、如同老舊收音機(jī)調(diào)頻般的電流雜音,猛地從控制臺旁邊一個懸掛著的、早已銹蝕的破舊擴(kuò)音喇叭里傳了出來!聲音在空曠的觀測大廳里回蕩,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失真感。
電流雜音持續(xù)了幾秒,然后,一個清晰的男人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充滿算計和冷漠的腔調(diào),斷斷續(xù)續(xù)地響了起來:
【……林小姐,你只需要……扮演好這個角色……記住,‘實驗體一號’的核心特質(zhì)……是‘被毀滅的純粹感’……要讓他(指陸沉)看到希望……再親手打碎……這是關(guān)鍵……錢?放心……陸家最不缺的就是錢……只要你乖乖聽話……扮演好這個‘白月光標(biāo)本’……讓他越沉迷……越痛苦……越好……他越痛苦……我的計劃……就越順利……】
【……對……就是這種眼神……疏離又帶著點悲憫……很好……記住,你是他遙不可及的幻夢……是他永遠(yuǎn)抓不住的光……讓他迷戀……再讓他絕望……在他最脆弱的時候……植入那段‘被拋棄’的記憶……芯片會完成剩下的……】
【……眼角……那顆痣處理干凈了嗎?記住……‘標(biāo)本’是完美的……不能有任何‘瑕疵’……那顆痣……是‘贗品’的標(biāo)記……陸沉潛意識里……厭惡那個標(biāo)記……這會強(qiáng)化他對‘贗品’(指江嶼)的排斥……】
【……做得很好……陸沉已經(jīng)徹底陷進(jìn)去了……很好……繼續(xù)……讓他更痛苦一點……他越痛苦……就越容易控制……陸氏……很快就是我的了……而你……林小姐……你會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前提是……管好你的嘴……】
錄音里的聲音,冰冷,算計,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操控感,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聽者的耳膜。那正是陸天鳴的聲音!清晰無誤!
“不……不……這不是真的……他答應(yīng)過要保密的……”林晚聽著擴(kuò)音喇叭里傳出的、自己和陸天鳴密謀的清晰對話,面如死灰,眼神徹底渙散,最后一絲僥幸被徹底碾碎。她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癱軟下去,連哭喊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剩下無意識的、絕望的顫抖。
就在這時,那個提著冰水桶的黑衣人,在江嶼沒有任何表情的默許下,毫不猶豫地將整桶散發(fā)著惡臭的、冰冷刺骨的渾濁冰水,對著癱軟在地的林晚,當(dāng)頭澆下!
“嘩啦——?。?!”
冰冷、污濁、帶著濃重鐵銹腥味和酸雨腐蝕性氣息的臟水,如同瀑布般瞬間將林晚徹底淹沒!
“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驟然爆發(fā),刺破了錄音的余音!
冰冷刺骨的水流如同無數(shù)鋼針扎進(jìn)皮膚,瞬間帶走了她所有的體溫,更可怕的是那水里的酸雨殘留物和鐵銹渣滓,刺激著她臉上被扇腫的傷口、被撕破的嘴角和剛剛被膠帶扯傷的皮膚,帶來一陣陣火辣辣的劇痛!她像一條被丟進(jìn)滾油里的魚,劇烈地彈跳、抽搐起來,骯臟的水順著她的頭發(fā)、臉頰、身體瘋狂流淌,將她徹底澆透,狼狽得如同剛從地獄污水里撈出來的水鬼。她劇烈地嗆咳著,嘔吐著,鼻涕眼淚和臟水糊了滿臉,昂貴的連衣裙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她因為寒冷和恐懼而劇烈顫抖的輪廓。
“咳……咳咳……嘔……江嶼……你不得好死!陸沉……陸沉?xí)⒘四愕模∷欢〞绷滞碓趧×业膯芸群秃渲?,依舊不忘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著,聲音嘶啞破碎,充滿了怨毒。
江嶼緩緩走到她面前,污水在地面流淌,漫過他沾滿泥濘的鞋邊。
他再次蹲下,冰冷的視線落在林晚那張被臟水和恐懼徹底扭曲的臉上。
“模仿得……開心嗎?”江嶼的聲音很輕,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近乎溫和的語調(diào),卻比剛才的冰冷更讓人毛骨悚然?!鞍缪菽莻€‘完美的標(biāo)本’……看著他為你癡迷……為你痛苦……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林晚被凍得嘴唇青紫,牙齒瘋狂打顫,怨毒地瞪著他,說不出話,只能用眼神詛咒。
江嶼伸出手,不是打她,而是用帶著黑色手套的指尖,極其緩慢地,點在了林晚被厚厚的遮瑕膏覆蓋、此刻已經(jīng)被冰水沖刷得有些斑駁的右眼角。
“這里,”他的指尖冰冷,隔著濕透的皮膚和殘存的遮瑕膏,點在那個位置,“原來有顆痣,對吧?為了扮演那個‘沒有瑕疵的標(biāo)本’……很辛苦吧?”
林晚被他冰冷的指尖觸碰,身體猛地一顫,眼神里閃過一絲被戳穿的慌亂和羞憤。
江嶼的手指緩緩下移,劃過她濕透的、沾著污物的臉頰,最終,落在了自己心臟稍下的位置——隔著粗糙的連帽衫布料,按在了那道猙獰的疤痕上。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專注。
“那么,”他抬起頭,那雙死寂的眼睛終于直直地看向林晚,眼底深處,是翻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風(fēng)暴,“告訴我,‘標(biāo)本’背上的這道疤……是怎么來的?”
他問得極其平靜,仿佛在問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但整個廢棄水文站里的空氣,卻在這一瞬間徹底凍結(jié)了!連滴水的嘀嗒聲都仿佛消失了。那兩個如同雕塑般的黑衣人,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林晚被他那雙眼睛盯著,感覺自己像是被拖進(jìn)了無底的冰窟。她看著江嶼按在胸口位置的手,看著他帽檐下那雙燃燒著毀滅火焰的眼睛,一個恐怖的、被陸天鳴反復(fù)警告要爛在肚子里的秘密,在極致的恐懼和冰冷的刺激下,如同毒蛇般不受控制地從她顫抖的唇齒間鉆了出來:
“疤……疤?”林晚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一種被恐懼逼到極致的瘋狂和破罐破摔的惡意,她突然扯出一個扭曲的、充滿怨毒和報復(fù)快意的獰笑,尖聲叫道:
“哈哈哈!你背上的疤?!那可不是什么‘標(biāo)本’的!那是陸沉親手打的!是他開槍打的??!就在當(dāng)年福利院后面的倉庫里!他以為你是綁架他的綁匪同伙!是他親手朝你開的槍!哈哈哈哈!陸沉!你心心念念的金主!你恨之入骨的仇人!就是他差點一槍打死你!把你像條野狗一樣丟在雨里等死?。?!”
“轟——?。?!”
林晚那尖銳的、充滿惡毒快意的狂笑聲,每一個字都像一顆炸雷,狠狠劈在江嶼的腦海深處!
陸沉……親手……開槍?
他背上的疤……那道如同烙印般、時刻提醒著他仇恨和屈辱的丑陋疤痕……是陸沉親手留下的?!
那個他恨了三年、也利用了三年的男人?那個將他當(dāng)作替身、肆意踐踏他尊嚴(yán)的金主?那個……那個在記憶最深處模糊的星光下,似乎曾與他并肩畫過星星的……少年?
“噗——!”
一股滾燙的腥甜毫無預(yù)兆地沖破喉嚨的封鎖!江嶼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暗紅的血霧在昏暗的光線下瞬間彌漫開來,星星點點濺落在他深灰色的連帽衫上、林晚那張因狂笑而扭曲的臉上、以及地面渾濁的污水里。
劇烈的咳嗽如同風(fēng)暴般席卷了他,每一次撕心裂肺的震動都牽扯著后背那道早已愈合的疤痕,此刻卻像是被重新撕裂開來,傳來一陣陣鉆心蝕骨的劇痛!那痛楚不僅來自肉體,更來自靈魂深處某個被徹底粉碎的角落!
他踉蹌著后退一步,捂住劇痛翻絞的胸口,彎下腰,更多的血沫從指縫間溢出,滴落在骯臟的地面,暈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眼前陣陣發(fā)黑,耳邊林晚那瘋狂尖銳的笑聲變得忽遠(yuǎn)忽近,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背上的疤……陸沉……親手打的槍傷……
這個認(rèn)知,像一把燒紅的烙鐵,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狠狠燙穿了他構(gòu)筑了三年的所有仇恨根基!將那些支撐他在深淵里掙扎爬行的、名為“復(fù)仇”的冰冷支柱,瞬間焚燒成灰燼!
世界在他眼前旋轉(zhuǎn)、崩塌。
觀測窗外,貧民窟扭曲的霓虹燈光透過巨大的破窗,映照在江嶼佝僂著、劇烈咳嗽顫抖的身影上。他噴濺在污水里的那灘暗紅血跡,在詭異的光線下,緩緩擴(kuò)散,如同他此刻被徹底撕裂、正在汩汩流血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