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無數(shù)根針扎進鼻腔。陸沉猛地睜開眼，視野里一片模糊的白，只有天花板慘白的頂燈在視野里晃動、旋轉(zhuǎn)。他試圖撐起身體，腹部卻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仿佛有人將燒紅的鐵棍捅進他的腹腔，狠狠攪動。他悶哼一聲，額頭上瞬間滲出冰冷的汗珠。
“別動！”一只戴著無菌手套的手按住了他，聲音隔著口罩顯得有些模糊。陸沉這才看清周圍的環(huán)境——冰冷的金屬器械在推車上泛著寒光，心電監(jiān)護儀的曲線在屏幕上劇烈地跳躍著，發(fā)出尖銳而急促的“滴滴”聲，每一次聲響都像錘子敲打在他的太陽穴上。他躺在醫(yī)院急救室的床上，身上連著數(shù)不清的管線，冰涼的液體正通過手背上的留置針源源不斷地流入他的血管。
記憶如同被打碎的玻璃，碎片般扎入腦海。他記得小鬼那張永遠藏在兜帽陰影下的臉，記得他拋過來的那顆裹著奇怪蠟封的膠囊，記得自己毫不猶豫地吞下它時，喉嚨里那股辛辣又帶著金屬銹蝕的怪味。然后……就是地獄般的灼燒感從胃部炸開，一路燎原般蔓延至四肢百骸，冰冷的汗水浸透昂貴的襯衫，視野在劇痛中徹底陷入黑暗。
“胃穿孔，急性腹膜炎?！贬t(yī)生翻看著剛出來的報告，語氣平板無波，“腐蝕性物質(zhì)嚴(yán)重灼傷胃黏膜，已經(jīng)做了緊急處理。陸先生，您吞了什么？”
陸沉沒有回答。他的目光越過醫(yī)生白色的肩膀，落在急救室門口。一個瘦小的身影斜倚著門框，黑色的兜帽壓得極低，幾乎遮住了整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緊繃的下頜。是那個小鬼。他雙手插在衛(wèi)衣口袋里，嘴里慢條斯理地嚼著泡泡糖，一個粉紅色的泡泡被吹出來，又“啪”地一聲破掉，在死寂的急救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你……”陸沉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腹部的絞痛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死死盯著門口那個身影，暴戾的怒火在虛弱的軀殼里燃燒，燒得他眼球都隱隱作痛?！罢宜馈?/p>
小鬼沒動，只是又吹了個泡泡，然后抬手，將一個薄薄的電子平板扔了過來。平板精準(zhǔn)地落在陸沉蓋著白色被單的腿上，屏幕自動亮起。
沒有文字，只有一行冰冷的系統(tǒng)提示懸浮在屏幕中央：
「解藥在江嶼眼淚里。」
“咳……咳咳……”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陸沉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震動都牽扯著腹部剛剛縫合的傷口，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他死死攥著身下的床單，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幾乎要將那廉價的布料撕碎。解藥？在江嶼的眼淚里？荒謬！那個卷款潛逃、處心積慮利用他三年、把他當(dāng)踏腳石踩在腳下的騙子，那個卑劣的贗品！他的眼淚？那該是何等廉價又惡毒的液體！
“呃啊——”又一陣劇烈的絞痛排山倒海般襲來，比剛才更加兇猛。仿佛有無數(shù)把燒紅的鈍刀在腹腔內(nèi)反復(fù)切割、翻攪，每一次呼吸都變成酷刑。冷汗瞬間浸透了病號服，緊貼在皮膚上，冰冷粘膩。他痛得蜷縮起身體，像一只被丟進沸水里的蝦米，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前金星亂冒。心電監(jiān)護儀尖銳的警報聲驟然拔高，屏幕上代表心率的曲線瘋狂地向上躥升，幾乎要沖破頂格。
“血壓在掉！準(zhǔn)備升壓藥！”護士急促的聲音響起。
“按住他！別讓他亂動！傷口會崩開！”另一個聲音喊道。
幾只手同時用力地按住了陸沉掙扎的身體，冰冷的束縛帶勒緊了他的手腕和腳踝。他像一頭瀕死的困獸，徒勞地在病床上掙動，每一次用力都換來更劇烈的痛楚。混亂中，他眼角的余光瞥見自己放在床頭柜上的私人手機屏幕亮了一下，似乎有新的推送。
是蘇娜發(fā)來的一個加密相冊鏈接，標(biāo)題刺眼：「陸總，您養(yǎng)的雀兒，飛得可真遠呢?！?/p>
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間攫住了陸沉的心臟，甚至?xí)簳r壓過了身體的劇痛。他猛地伸手，不顧護士的驚呼和腹部的強烈抗議，一把抓過了床頭柜上的手機。指尖因為疼痛和憤怒劇烈地顫抖著，幾次才勉強點開了那個鏈接。
一張照片瞬間占據(jù)了整個屏幕。
背景是貧民窟特有的破敗景象：歪斜的、被酸雨腐蝕得斑駁的棚屋，泥濘不堪的地面反射著遠處霓虹燈牌詭異的光。而照片的中心，是江嶼。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蹲在一個用破木板和塑料布勉強搭成的“窩棚”門口。他手里端著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裝著看不出顏色的糊狀物。他正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吹著碗里的熱氣，側(cè)臉線條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柔和，甚至帶著一絲陸沉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近乎虔誠的溫柔。而他的目光，專注地落在懷里。
那是一個瘦得脫形的女人，枯槁地蜷縮在一張同樣破舊的毯子里，幾乎看不出人形。只有那雙渾濁的眼睛，帶著一種瀕死的、卻又異常明亮的溫柔，一眨不眨地注視著給她喂食的江嶼。江嶼小心地將勺子里的食物送到女人嘴邊，那專注的神情，仿佛他捧著的不是一碗粗陋的食物，而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這張照片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狠狠劈在陸沉混亂的意識里。不是那個在宴會上被他強迫穿上華服、眼神空洞麻木的精致玩偶；不是那個在床上被撕開襯衫、露出槍傷疤痕時隱忍咬唇的替身；也不是那個在拍賣會上被他高價拍下初吻后、被他當(dāng)眾用昂貴手帕狠狠擦拭嘴唇的、倔強得眼底血紅的獵物。
照片里的江嶼，褪去了所有在陸沉面前的偽裝和防備，只剩下一種近乎原始的、純粹的疲憊和脆弱。那件舊T恤勾勒出他過于單薄的肩胛骨，露出的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斷。他低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憊的陰影，臉色在昏暗光線下蒼白得驚人。但最刺傷陸沉的，是他眉宇間那濃得化不開的、沉重的疲憊感，像是被生活壓垮了脊梁，卻還在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護住懷里的人。
酸雨藥丸帶來的腐蝕性劇痛還在腹腔內(nèi)瘋狂肆虐，像有無數(shù)只饑餓的毒蟲在啃噬他的內(nèi)臟。冷汗如瀑，浸透了病號服的后背，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陣冰冷的粘膩感。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縫合的傷口，帶來撕裂般的銳痛，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心電監(jiān)護儀刺耳的“滴滴”聲如同催命的鼓點，敲打著他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
可此刻，更深的痛楚，一種陌生的、仿佛靈魂被硬生生撕扯開的劇痛，卻從心臟的位置洶涌地蔓延開來，瞬間壓倒了所有生理上的折磨。那張照片像淬了毒的匕首，精準(zhǔn)無比地刺穿了他所有堅固的防御，狠狠扎進最深處。
他死死盯著屏幕里江嶼那張蒼白、疲憊、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的臉。那個卑微的、處心積慮的贗品？那個只配搖尾乞憐的玩物？不……照片里那個在破敗窩棚前，用豁口碗小心翼翼給病弱母親喂食的身影，那雙低垂的、盛滿了沉重疲憊卻依舊執(zhí)拗的眼睛，像一面殘酷的鏡子，瞬間映照出他陸沉這三年來的所作所為。
他想起自己曾無數(shù)次在醉酒后，掐著江嶼的下巴，逼他抬起那張酷似林晚的臉，然后用最刻薄的語言凌遲他：“眼神！再純粹一點！學(xué)不會他的驕傲，就永遠是個下賤的贗品！” 那時江嶼是什么反應(yīng)？他總是順從地垂著眼睫，溫馴得像沒有靈魂的布偶，只在眼底最深處，掠過一絲陸沉從未在意、也根本不屑于解讀的麻木和……死寂。
他想起在那些觥籌交錯的宴會上，自己為了彰顯對“白月光”林晚的“深情”，故意冷落甚至刁難江嶼，放任他人將紅酒潑在他身上，看著他單薄的禮服被酒液浸透，狼狽地貼在身上，自己卻只是冷冷地在一旁看著，甚至嘴角帶著一絲殘忍的快意。那時的江嶼，只是默默低著頭，手指攥得發(fā)白，一言不發(fā)地承受著所有的羞辱。陸沉那時只覺得痛快，覺得這贗品就該被狠狠踩在泥里。
他甚至想起自己生日那晚，因為江嶼在被迫親吻林晚手背時生理性的嘔吐，就勃然大怒，將他像垃圾一樣鎖進了陰暗潮濕的地下室，斷水?dāng)嗍痴?！?dāng)他三天后打開那扇門時，江嶼蜷縮在角落里，臉色灰敗，嘴唇干裂出血，聽到聲音也只是微微動了動，連抬頭看他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了。陸沉當(dāng)時只覺得他是在無聲反抗，是骯臟的矯情！現(xiàn)在想來，那三天……他母親周蔓是不是正躺在那個破窩棚里，等著她那拼盡全力、卻連自己也快護不住的兒子，給她帶回一點續(xù)命的藥或者食物？而他陸沉，在做什么？他在用最殘忍的方式，折磨一個為了母親在深淵里掙扎的人！
“呃……”一聲壓抑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從陸沉緊咬的齒縫里擠出。胃部的劇痛和心臟被撕扯的劇痛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整個人徹底撕裂。他猛地抬手，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臉。冰冷的液體卻不受控制地順著眼角洶涌而出，滾燙的，帶著濃重的咸腥味，瞬間浸濕了他昂貴絲質(zhì)病號服的袖口。
他哭了。
不是因為胃穿孔那撕心裂肺的生理疼痛。
而是因為一種遲來的、鋪天蓋地的、名為“真相”的劇毒，終于腐蝕了他堅冰般的心防。那毒，遠比胃里的腐蝕液更猛烈，更致命。照片里江嶼那雙盛滿疲憊和絕望的眼睛，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靈魂上。
他想起阿鋼，那個臉上有著刀疤、沉默寡言、永遠只回答“是，陸總”的保鏢。阿鋼最后倒在血泊里，用盡最后的力氣推開江嶼，嘶吼著的那句話，此刻如同驚雷般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炸響：“快走！你是少爺！”
是少爺？
他是誰？
是那個他陸沉奉若神明、念念不忘的白月光林晚嗎？
不！阿鋼最后那聲嘶吼，那急切得近乎崩潰的語氣，那看向江嶼時復(fù)雜得難以言喻的眼神……那里面沒有對“贗品”的鄙夷，只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想要保護什么的急切！
一個荒謬絕倫、卻又帶著致命誘惑力的碎片，像黑暗中陡然劃過的閃電，猝不及防地劈開了陸沉混亂疼痛的腦海。
小鬼那句冰冷的話再次回響：「解藥在江嶼眼淚里。」
陸沉布滿冷汗和淚痕的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他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屏幕上江嶼那張蒼白疲憊的臉，那低垂的、帶著濃重陰影的眼睫，那專注地給母親喂食的側(cè)影。
難道……那個被他踩在泥里、肆意凌辱了三年的“贗品”……難道……
“呃啊——！”又一陣猛烈的痙攣席卷了陸沉的胃部，打斷了他那驚心動魄的思緒。他痛苦地蜷縮起身體，手指痙攣地摳進床單，手背上青筋暴起。心電監(jiān)護儀的警報聲再次變得尖銳刺耳。
“陸先生！放松！深呼吸！”護士焦急的聲音傳來。
陸沉卻置若罔聞。生理的劇痛還在持續(xù)，但此刻，另一種更龐大、更混亂、更令人窒息的浪潮徹底淹沒了他?；诤?？驚疑？恐懼？還有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戰(zhàn)栗的、被命運愚弄的荒誕感。
他艱難地、顫抖地抬起那只被淚水打濕的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手機屏幕，正好落在照片中江嶼低垂的眼角。那里，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隱約……有一顆小小的、顏色很淡的……紅痣？
陸沉猛地吸了一口冷氣，牽扯到腹部的傷口，痛得他眼前發(fā)黑。一個模糊得幾乎要被遺忘的、屬于遙遠童年的畫面碎片，如同深海的沉船殘骸，驟然被這滴“眼淚”和那顆隱約的紅痣，狠狠撞出了意識的海面——
福利院漏雨的舊屋頂上，星空浩瀚。一個瘦小的男孩緊挨著他坐著，小小的手指在潮濕的空氣里畫著星星的軌跡。夜風(fēng)吹起男孩額前柔軟的頭發(fā)，露出了白皙的眼角皮膚。那里，在星光下，有一顆小小的、顏色鮮艷的紅痣，像不小心沾上的朱砂，又像一顆小小的星星碎片，落在了他的臉上。男孩畫得很專注，側(cè)臉在星光下顯得異常柔和，帶著一種純粹的光亮。
“阿嶼，畫慢點！”記憶里，年幼的陸沉似乎這樣笑著喊過，聲音清脆。
那個男孩……那個有著眼角紅痣、會畫星空的男孩……他叫什么？記憶的閘門沉重?zé)o比，只留下模糊的光影和一種遙遠而溫暖的悸動。
陸沉布滿冷汗和淚水的臉?biāo)查g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他僵在那里，如同一座瞬間被凍結(jié)的雕像。手機屏幕上，貧民窟里那個蒼白疲憊的江嶼，眼角那顆在昏暗光線下若隱若現(xiàn)的紅痣，與記憶碎片里星光下那個有著同樣紅痣的男孩的側(cè)影，在意識深處轟然重疊！
“噗——”
一大口滾燙的鮮血毫無預(yù)兆地從陸沉口中狂噴而出，濺滿了慘白的被單和手背上冰冷的留置針。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在消毒水的氣息中彌漫開來。
“病人嘔血了！”
“快！準(zhǔn)備急救！”
“血壓急劇下降！快！”
急救室內(nèi)瞬間陷入一片更加混亂的兵荒馬亂。刺耳的警報聲、醫(yī)護人員急促的呼喊聲、金屬器械碰撞的冰冷聲響……所有的聲音都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變得模糊而遙遠。
陸沉的身體在劇痛和巨大的精神沖擊下徹底脫力，意識像斷線的風(fēng)箏，向著無邊的黑暗深淵急速墜落。在意識徹底消失前的最后一瞬，他那雙渙散、布滿血絲的眼睛，依舊死死地、難以置信地，盯著手機屏幕上那張定格的照片。
照片里，江嶼低垂著眼，小心翼翼地喂著懷中的母親。而他眼尾那顆小小的、若隱若現(xiàn)的紅痣，此刻在陸沉模糊的視線里，卻像是一滴凝固的血，又像是一點微弱卻足以焚毀一切的星火，灼燒著他潰不成軍的靈魂。
解藥在江嶼的眼淚里……
那滴眼淚，是為誰而流？
那顆紅痣……又到底屬于誰？
那個被他親手打碎、踩入地獄的……究竟是誰？
無邊的黑暗吞噬了一切，連同那噴濺在雪白被單上、觸目驚心的暗紅血跡，以及那屏幕上無聲訴說著無盡疲憊與絕望的身影。只有心電監(jiān)護儀上那條代表心率的曲線，在瘋狂地、徒勞地掙扎著，最終在尖銳的長鳴中，拉成了一條絕望的直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