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帝國帝都,蕭府,除夕夜。
子時將至,新歲的門檻近在咫尺。府邸內(nèi)外,潑灑開一片灼目的紅。廊下懸著的明角宮燈映著金粉繪就的祥云瑞獸,透出暖融融的橘光,將檐下冰棱尖梢都染上一點微醺。庭院深深處,積雪被踩踏出厚實平整的路徑,反射著燈籠的光,亮得晃眼。前院隱隱傳來宴飲的喧嘩,絲竹管弦的悠揚混著男人們豪邁的笑語,隔著重重院落,被厚厚的窗紙濾過,傳到后院這間暖閣時,只剩下模糊而歡快的嗡鳴,如同遙遠(yuǎn)海潮拍岸的回響。
暖閣內(nèi),暖爐烘得空氣如同凝滯的蜜糖,彌漫著甜糯的糕餅香氣與紫檀木幽沉厚重的底蘊。三歲的蕭寒被裹在簇新的、繡著金線麒麟的絳紅襖子里,像個精心打扮的小福娃。他坐在柔軟厚實的波斯地毯上,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面前一只精巧的鎏金鏤空小手爐。爐內(nèi)炭火隔著爐壁透出融融暖意,映著他小小的、懵懂的臉龐。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想去碰觸爐壁上那只振翅欲飛的金雀,指尖離那灼熱的金輝只差毫厘,卻被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握住。
“寒兒乖,燙?!蹦赣H柳氏的聲音像初融的雪水,清泠中帶著寵溺。她俯下身,將蕭寒抱進(jìn)懷里,用臉頰蹭了蹭他柔軟的發(fā)頂。她身上有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蘭草清香。
蕭寒扭了扭身子,小嘴撅起,目光卻越過母親的肩頭,投向角落里那座巨大的、色澤深沉的紫檀雕花立柜。那柜子仿佛一個沉默的巨人,柜門上的纏枝蓮紋在燈影下流轉(zhuǎn)著幽暗的光澤,深深淺淺的縫隙如同神秘的迷宮,對他有著無窮的吸引力。
“柜…柜子…”他含糊不清地嘟囔著,小手指著那方向。
柳氏失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寒兒想躲貓貓?”她抱著他站起來,走到立柜前。柜門開合處,那雕花的孔洞深邃幽暗,如同野獸的眼睛。
就在這時——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如同重錘狠狠砸在緊閉的府門上。那聲音是如此突兀,如此巨大,瞬間撕碎了所有溫軟的、屬于除夕夜的聲響。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木屑碎裂的爆響尖銳刺耳,伴隨著金屬猛烈撞擊的鏗鏘!
前院的絲竹歡笑戛然而止。
死寂。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短暫得只有一息。
隨即,驚怖的尖叫如同被扼住喉嚨的困獸,猛地撕裂了這寂靜!那不再是屬于人間的喧囂,是絕望的悲鳴、兵刃破開骨肉的悶響、垂死掙扎的哀嚎…無數(shù)混亂、凄厲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如同地獄的潮水,瞬間席卷了整個蕭府!
“殺——!”
“逆賊蕭明,奉旨誅族!一個不留——!”
一個粗糲、狂暴、充滿血腥殺意的吼聲,如同炸雷般滾過庭院,壓下了所有慘叫。那是屠戮的號角!
柳氏的臉?biāo)查g褪盡了血色,變得慘白如紙。她眼中的溫柔頃刻間被極致的驚恐所取代,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她猛地抱緊蕭寒,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孩子揉進(jìn)自己的骨血里,轉(zhuǎn)身踉蹌著撲向那巨大的紫檀立柜。
“寒兒別怕!別出聲!千萬別出聲!”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冰冷的寒氣,噴在蕭寒幼嫩的耳廓上。
柜門被猛地拉開,里面堆疊著柔軟的錦被和厚實的冬衣。柳氏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將蕭寒塞進(jìn)那堆衣物最深處、最黑暗的角落。錦被帶著陽光曬過的干燥氣息和樟腦的微辛,瞬間將小小的身體包裹、掩埋。立柜內(nèi)部的空間遠(yuǎn)比外面看著更加幽深,沉沉的黑暗帶著陳年木質(zhì)的微涼氣味,瞬間吞噬了光線和大部分聲音。
“娘…”蕭寒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懵了,本能地想喚母親。
“噓——!”一只冰冷的手,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死死捂住了他的嘴。柳氏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是無盡的恐懼、絕望,還有…一種近乎祈求的、令人心碎的溫柔。她猛地關(guān)上了柜門。
“咔噠。”
輕微的落鎖聲,在蕭寒聽來卻如同驚雷。整個世界被隔絕在了柜門之外,只剩下縫隙里透進(jìn)來的、搖曳不定的一線微光,還有母親身上殘留的、越來越淡的蘭草香。
黑暗,沉重的黑暗,帶著紫檀木特有的、厚重微苦的氣息,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柜門外,地獄的喧囂陡然清晰、放大,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蕭寒幼小的耳朵。
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尖叫,兵刃砍劈骨肉的“噗嗤”聲,尸體沉重倒地的悶響,家具被撞翻、瓷器碎裂的刺耳噪音…所有聲音都失去了距離,混合著濃郁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從雕花孔洞的縫隙里瘋狂涌入這小小的空間。
“呃啊——!”
一聲凄厲到極點的慘叫,近在咫尺!是母親的聲音!
蕭寒小小的身體猛地一僵,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他死死咬住下唇,牙齒深深陷進(jìn)柔嫩的皮肉里,嘗到一絲微腥的鐵銹味。他不敢呼吸,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都扯得心口生疼。
“砰!”
暖閣的門被狂暴地踹開!沉重的門板撞在墻上,發(fā)出巨大的呻吟。
雜亂的、沉重的腳步聲踐踏進(jìn)來,帶著濃烈的血腥和金屬的冰冷氣息。靴底踩在碎裂的瓷片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搜!仔細(xì)搜!蕭家嫡孫,一個三歲小崽子,必須找到!”一個陰鷙的聲音響起,如同毒蛇吐信,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戲謔。
腳步聲在房間里粗暴地移動,翻箱倒柜,踢翻桌椅。每一次撞擊都讓蕭寒的心跳漏掉一拍。他蜷縮在衣物堆的最深處,小小的身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僵硬冰冷,只有那雙眼睛,透過柜門雕花孔洞中最大的一個縫隙,死死地、不受控制地向外窺視。
縫隙狹窄,視野被切割成扭曲的一線。他看到了染血的、倒翻的矮幾一角,看到了潑灑在地上的、深褐色的茶水正緩緩漫開。然后,一雙沾滿泥濘和暗紅血污的、沉重的軍靴出現(xiàn)在視野邊緣,一步一步,沉穩(wěn)而冷酷地踏過那灘深褐色的茶水,走向柜門的方向。
那軍靴的主人停在了柜門前,巨大的陰影幾乎完全遮蔽了縫隙里透入的光線。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蕭寒的脖頸,讓他窒息。他拼命地往后縮,恨不得把自己揉進(jìn)冰冷的柜壁里。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另一個聲音響起,帶著諂媚的笑意:“馮爺,您看!那老賊的寶貝孫子,會不會就藏在這柜子里?”一個瘦小的身影諂媚地湊到那雙軍靴旁,指向紫檀立柜。
被稱為“馮爺”的人沒有立刻回答。柜門外,死寂再次降臨,比之前的喧囂更令人恐懼。蕭寒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轟鳴聲。
“呵…”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如同寒冰碎裂。
一只戴著精鐵護(hù)腕的大手猛地伸到了柜門前!那手上沾染著大片未干涸的、粘稠的暗紅,指關(guān)節(jié)粗大,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這只手,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粗暴地、毫不留情地抓住了立柜那雕花繁復(fù)的柜門把手!
“嘎吱——”
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響起,厚重的紫檀木門被一股蠻橫的力量向外拉開!一線驟然增強的光,帶著外面濃烈的血腥和煙塵氣息,猛地刺入蕭寒因恐懼而放大的瞳孔!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噗通!”
一個沉重而突兀的物體滾落聲,猛地砸在離柜門不遠(yuǎn)的地面上,發(fā)出一聲濕漉漉的悶響,甚至濺起幾點溫?zé)嵴吵淼囊后w,恰好有幾滴,穿過柜門上的雕花孔洞,飛濺進(jìn)來!
蕭寒的視線本能地、不受控制地,被那落地的物體死死吸引過去。
縫隙的視野里,那物體在地上滾了小半圈,停了下來,正對著柜門的方向。
花白的須發(fā)被血污粘連成一綹綹,遮住了小半張臉。但那熟悉的、寬闊的額頭,那總是帶著威嚴(yán)和慈愛的、此刻卻凝固著極致痛苦與不甘的深刻皺紋,那圓睜的、早已失去神采卻依舊怒視蒼穹的雙眼…
是祖父!
是蕭明!是那個會在除夕夜將他高高舉起,用硬硬的胡茬扎他小臉,塞給他最大最甜糖果的祖父!
蕭寒幼小的腦海“嗡”地一聲,瞬間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所有的恐懼都凝固了。整個世界只剩下那顆滾落在冰冷地面、須發(fā)染血、怒目圓睜的頭顱!它離得那么近,近得蕭寒甚至能看到祖父頸項處參差不齊、血肉模糊的斷口,以及斷口處汩汩涌出的、冒著熱氣的、濃得發(fā)黑的血液!
那只抓著柜門把手、沾滿血污的手,動作猛地頓住了。外面響起幾聲壓抑的驚呼,連那個諂媚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晦氣!”馮保那陰鷙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怒響起,隨即是毫不掩飾的厭惡,“拖走!把這老賊的狗頭掛到府門外旗桿上去!讓全帝都的人都看看,謀逆的下場!”
立刻有沉重的腳步聲靠近,一只大手粗暴地抓住祖父花白的頭發(fā),將那怒目圓睜的頭顱提了起來,拖拽著向外走去。頭顱在冰冷的地面上劃過一道黏膩濕滑的血痕,那雙空洞的眼睛,在離開蕭寒視野的最后一刻,似乎隔著柜門縫隙,與他對視了一瞬。
“仔細(xì)搜!那小崽子肯定在附近!給我一寸一寸地翻!挖地三尺也要找出來!”馮保的聲音再次響起,充滿了暴戾和殺意。
沉重的腳步聲再次在暖閣內(nèi)響起,翻找聲更加粗暴。柜門外,晃動的光影里,蕭寒看到了更多染血的靴子來回移動,看到了刀尖滴落的血珠砸在地面,濺開一朵朵細(xì)小的、妖異的紅梅。他甚至看到了半截斷臂,穿著府里護(hù)院熟悉的青色勁裝,手指還保持著握刀的姿勢,孤零零地躺在一片狼藉中。
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如同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爭先恐后地從雕花的孔洞縫隙里鉆進(jìn)來,鉆進(jìn)蕭寒的鼻腔,鉆進(jìn)他的喉嚨,鉆進(jìn)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那味道是溫?zé)岬模瑤еF銹的腥甜,又帶著一種腐爛般的甜膩,強烈地刺激著他幼小的腸胃,翻江倒海。
就在這令人絕望的搜尋聲中,蕭寒的目光,死死地、無意識地,釘在了剛才那幾滴飛濺進(jìn)來的溫?zé)嵋后w上——那是祖父的血。它們正順著柜門內(nèi)側(cè)繁復(fù)精美的纏枝蓮紋雕花,緩緩地向下蜿蜒、滲透。
其中一滴最大、最飽滿的血珠,恰好落在一朵蓮花花心的孔洞處。那孔洞幽深,邊緣被能工巧匠打磨得光滑圓潤。濃稠、暗紅、帶著生命最后余溫的血珠,在那小小的孔洞里微微顫動、聚集,飽滿得如同泣血的淚珠。
然后,它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緩緩地、無聲地,向著孔洞最幽深的底部,墜落了下去。
一點溫?zé)?,帶著腥甜的烙印,透過雕花的孔洞,透過冰冷的紫檀木,仿佛直接滴落在蕭寒的瞳孔深處,烙印在他靈魂最稚嫩的原初之地。
黑暗的柜內(nèi),那雙屬于三歲孩童的、本該清澈懵懂的眼睛里,最后一點屬于人間的溫度徹底熄滅。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凝固的恐懼,以及一種被滾燙烙鐵深深灼刻后的、空洞的死寂。他小小的身體蜷縮在冰冷衣物和濃重血腥包裹的黑暗深處,像一尊被驟然投入冰窟的石像。柜門外,地獄的喧囂仍在繼續(xù),靴子踏過血泊的粘膩聲響、粗暴翻找的碎裂聲、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瀕死哀鳴……所有聲音都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粘稠的血漿。
只有那滴血墜落時無聲的軌跡,在眼前無限放大、重復(fù)。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息,也許是漫長的一生。翻箱倒柜的聲音漸漸遠(yuǎn)去,暖閣內(nèi)粗暴的搜查似乎告一段落。馮保那陰冷如毒蛇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耐和殺意:“一群廢物!再搜!府里所有能藏人的地方,掘地三尺!那小崽子,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否則,提頭來見!”
沉重的腳步聲再次雜亂地響起,似乎要離開暖閣。蕭寒的心跳幾乎停止,每一根神經(jīng)都繃緊到極致,等待著那扇柜門被再次拉開、暴露在屠刀之下的絕望瞬間。
突然!
“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如同山崩地裂!整個暖閣,不,是整個蕭府都劇烈地震動起來!頭頂?shù)牧耗景l(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灰塵簌簌落下。緊接著,是沖天而起的火光!赤紅的光芒瞬間吞噬了縫隙外的一切視野,將柜門內(nèi)側(cè)的雕花映照得如同地獄熔爐的柵欄!滾燙的氣浪裹挾著濃煙和火星,猛地從門縫、窗縫中涌入!
“走水了!”
“快救火!”
“保護(hù)馮爺!”
外面瞬間亂成一團(tuán),驚恐的呼喊、雜亂的奔跑聲、火焰舔舐木料的“噼啪”爆響徹底取代了之前的殺戮指令。
就在這片混亂達(dá)到頂峰的剎那,蕭寒蜷縮的角落,那厚厚的錦被和沉重的冬衣堆下方,一塊看似與柜底渾然一體的厚重木板,竟毫無征兆地、悄無聲息地向內(nèi)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向下延伸的黑暗洞口!
一只骨節(jié)分明、異常沉穩(wěn)的手,快如閃電般探入,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精準(zhǔn)地捂住了蕭寒下意識要驚叫出聲的小嘴!那手上帶著夜行衣粗糲的觸感和淡淡的硝煙氣息,卻奇異地隔絕了部分濃煙嗆人的味道。
蕭寒驚恐地瞪大眼,在晃動的火光與濃煙縫隙里,只來得及瞥見洞口下方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以及捂住自己嘴巴的那只手腕上方,被濃煙和血色模糊了一角、卻依舊透出猙獰龍紋輪廓的…半塊玉佩!
一個極低、極冷、如同刀鋒刮過冰面的聲音,幾乎是貼著他的耳廓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
“閉眼。別出聲。跟我走。影衛(wèi)…”
最后兩個字仿佛耗盡力氣般微弱下去,隨即被淹沒在又一聲梁柱倒塌的轟然巨響和外面更加狂亂的喧囂中。那只手的力量驟然加強,不由分說地將蕭寒小小的身體從那堆衣物中拖出,攬入一個帶著血腥與汗味的、堅硬冰冷的懷抱,瞬間墜入下方深沉的、未知的黑暗甬道。
沉重的紫檀柜門在他們身后無聲滑回原位,隔絕了上方?jīng)_天而起的烈焰與屠戮。只有那滴滲入雕花孔洞最深處的、祖父的血,在柜門合攏的最后一瞬,似乎被下方甬道涌上的冰冷氣流拂過,微微晃動了一下,如同一個凝固在紫檀木紋路里、永不干涸的猩紅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