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霽塵醒來時,渾身骨頭仿佛被打散重拼般,他一動就疼得鉆心。
他躺在玉榻上,望著帳頂繡的纏枝蓮,恍惚間以為是在流霜的寢殿。
“師兄,感覺怎么樣?”
扶音坐在榻邊,聲音放得極柔。
霽塵心中失落,這不是流霜的寢殿,也沒有流霜。
扶音的指尖想撫上他的臉頰,卻被他偏頭躲開。
霽塵的喉嚨刺痛,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我知道...... 修為散了大半,如今只是散仙......”
扶音握住他的手,掌心傳來的溫度燙得他發(fā)慌。
“別怕,有我在,日后定護你周全?!?/p>
霽塵抽回手,目光直直盯著她。
“流霜呢?”
他念起她的名字,心尖的酸澀又控制不住泛了上來。
扶音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眼底掠過一絲陰鷙。
“她連你飛升都能缺席,對你的生死何曾放在心上?你還念著她做什么?”
醫(yī)仙送霽塵回來時曾說過。
雷劫傷了他的神魂,短時記憶錯亂實屬正常。
或許忘了流霜投入輪回的事,反倒是好事。
可他的腦中,全都是流霜。
霽塵望著她驟然狠戾的臉,喉間涌上腥甜,猛地咳嗽起來。
他手中的帕子被鮮血染紅,血腥氣瞬間彌漫了整間屋子。
“你看看你,剛醒就動氣?!?/p>
扶音壓下眼底的不耐,起身時語氣緩和了些。
“我去醫(yī)仙那給你求些丹藥,你乖乖躺著等我回來。”
帳幔被風吹得輕晃,霽塵抬手撫上心口,那里還殘留著仙骨玉牌的余溫。
她不會不管他的。
一定有哪里不對。
他連鞋都顧不得穿,赤著腳踩在冰涼的玉石階上,穿著素白衣就跑去了流霜的大殿。
他跑得急,腳踝被石階邊緣磕出紅痕,疼得倒抽冷氣,卻攥緊了拳繼續(xù)往前沖。
他要去問她。
問她為什么在雷劫時缺席。
問她為什么要捏碎仙骨玉牌。
問她三千年的守護是不是真的能說斷就斷。
轉過玉屏時,霽塵迎面撞上一個捧著藥碗的仙侍。
仙侍看清來人時驚得屈膝便要跪,“霽塵仙君?”
是在流霜殿中伺候了千年的云珠。
霽塵猛地抓住她的衣領,聲音抖得不成調:“流霜呢?她在不在殿里?”
云珠被他嚇了一跳,愣了愣才反應過來,眼眶忽然紅了。
“仙君您傷得這樣重,怕是忘了......”
她小心翼翼地抬頭,試探著補充道。
“尊上三日前就入了輪回,您當時...... 不是還在祭臺嗎?”
“輪回?”
霽塵如遭雷擊,猛地松開手。
歷劫前的記憶像蒙了層霧,他只記得祭臺上的無數雷光、碎裂的玉牌,還有腦海里流霜模糊的臉。
他記得自己等了很久,久到受完所有雷劫。
那個說好要為他護法的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
可輪回......
她是流霜啊,三界敬仰的尊上,早已渡過九重天劫,怎么會需要去凡間歷劫?
“我不信!” 他猛地拔高聲音,胸口的傷被牽扯得劇痛,卻顧不上處理滲出的鮮血。
轉身就往寢殿的方向沖。
云珠在他身后急得跺腳。
“仙君您別去!尊上走前吩咐過,誰都不能進她的寢殿!”
霽塵卻像沒聽見。
他從來都是她的特例,她的規(guī)矩,都是設給旁人的。
他撞開虛掩的殿門,迎面撲來的是滿室清冷。
流霜的寢殿永遠一絲不茍。
案上的典籍碼得齊整,硯臺里的墨錠斜斜靠著。
和他三千年前進來偷翻他煉丹方時,幾乎沒什么兩樣。
可有些東西明明不一樣了。
當年她踮腳夠案上的玉瓶,他從身后溫柔地托住她的腰,溫熱的氣息拂過耳畔。
“尊上,教我煉丹好嗎?”
如今他站在同樣的位置,指尖拂過冰涼的瓶身,卻再等不到那抹身影。
她與他結為仙侶三千年。
她的仙力渡給他半世,她的仙骨為他擋過死劫。
可他總以要報師妹的恩情為由,把她的真心擋在門外。
霽塵深吸一口氣,指尖按向書架的雕花暗格。
流霜殿內的暗室,機關只有他們二人知曉。
石門開啟的瞬間,濃重的血腥味嗆得她猛咳。
他踉蹌著邁進去。
血漬中央,一顆珠子正發(fā)著微弱白光。
“這是......留憶珠?”
霽塵認得這東西,是仙人入輪回前,以最后仙元凝結的記憶珠,只認與自己有過靈力交融之人。
他顫抖著蹲下身,指尖剛觸到珠子,白光驟然炸開。
留憶珠的白光暗淡,再亮起時,映出的是千年前的昆侖雪地。
那時的流霜為了給霽塵采千年冰芝,身負重傷。
她剛跌跌撞撞落地,就見遠處魔氣翻涌。
霽塵被幾個魔族按在雪地里,長劍正對著他的心臟。
“霽塵!”
流霜顧不得身上的傷,硬生生用后背撞上魔氣。
她悶哼一聲,卻死死將霽塵護在懷里,直到把他推遠才栽倒在地。
霽塵腦中 “嗡” 的一聲,踉蹌著后退,后背重重撞在暗室石壁上。
不是這樣的......
當年他醒來時,明明是扶音跪在他身邊,說自己拼了半條命才擊退魔族。
可珠子里的回憶不會說謊。
后來醫(yī)仙趕來,看著流霜心口蔓延的黑氣,急得跺腳。
“尊上!再拖就回天乏術了!”
她被強行帶回九重天閉關時,還攥著那株千年冰芝,對醫(yī)仙啞聲說。
“別告訴他...... 讓他好好修煉?!?/p>
原來扶音對他的救命之恩,從頭到尾都是場騙局。
霽塵顫抖著催動珠子。
他生辰時她偷偷放的煙火,他修煉受挫時她講的笑話,他以為她一定記得那些瞬間。
可珠子里沒有。
那些他自以為重要的時刻,都被她刻意從記憶里抹去。
“為什么......”
霽塵的淚水砸在珠子上。
“流霜,你怎么這么狠心?”
“連入輪回,你都要把我從記憶里剜干凈嗎?”
珠子閃爍的最后一瞬,霽塵猛地瞪大雙眼。
流霜趴在冰冷的玉階上,仙袍被血浸透成深色。
扶音踩著她的胸口,指尖泛著黑氣,正硬生生從她后背剜出半截仙骨。
流霜的喉間發(fā)出破碎的嗚咽,卻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
扶音的話字字戳心。
“我走火入魔需要純陽鎮(zhèn)壓?也就他會信?!?/p>
“流霜,就算你和他結為仙侶又如何?他的身心都是我的?!?/p>
原來這一切都是假的。
霽塵踉蹌著后退,膝蓋重重磕在血地里。
他想起自己拔劍劈碎流霜的鎮(zhèn)魂鈴。
想起自己褪下衣衫奔向扶音時她眼底的光。
想起自己親手抽走她五百年修為時她咳出的血......
他到底做了什么?
那個他以為單純善良的師妹,用最陰毒的計,害死了這世上唯一把他捧在掌心的人。
留憶珠的光芒越來越淡,邊緣開始變得透明。
霽塵這才反應過來,瘋了一樣撲過去,將渾身殘余的仙力都灌進珠子里。
“不要!別消失!”
可珠子的光芒還是一點點散了。
最后一縷微光從他指縫溜走時,他仿佛聽見流霜最后無奈的嘆息。
“從此仙途各不相干”。
真的...... 不相干了。
霽塵蜷縮在滿地血泊里,肩膀劇烈地顫抖。
悲傷像潮水般要將他淹沒,帶著暗室里的血腥味,嗆得他快要窒息。
“師兄,你怎么在這里?”
熟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慣有的溫和,他的身子卻一僵。
扶音站在石門邊,目光幽幽看著她。
“地上涼,快起來,和我回去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