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濤第一次走進江海機械集團時,手里捏著碩士畢業(yè)證書和一張皺巴巴的入職通知。他穿著唯一一套西裝,褲腳因為長途汽車的顛簸沾上了泥點。
人事部的姑娘瞥了他一眼,笑著說:"王工,您這眼鏡腿兒怎么用膠帶纏著?"
王濤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斷了三次的眼鏡,有些窘迫:"讀研時摔的,沒舍得換。"
他是農(nóng)村孩子,家里供他讀到碩士已是傾盡所有。畢業(yè)后,他拒絕了外企的高薪offer,選擇這家本土企業(yè)——"就想做點實實在在的東西",他在面試時這么說。
五年后,當32歲的王濤成為集團最年輕的副總時,那副修修補補的眼鏡依然架在他鼻梁上。只是現(xiàn)在沒人再笑話了,工人們私下都叫他"膠帶副總",語氣里帶著親昵的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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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玲的工齡比王濤還長三年。
她生在城里,卻是棚戶區(qū)長大的"城市貧民"。父親早逝,母親在菜市場擺攤,勉強供她讀到高二。輟學(xué)那天,班主任拉著她的手嘆氣:"玲啊,你雖然不聰明,可這股認真勁兒..."
第一份工作是在電子廠貼標簽,每天重復(fù)三千次同樣的動作。后來跳槽到江海機械,從最基礎(chǔ)的質(zhì)檢員做起。別人嫌枯燥的效驗工序,她做得津津有味;午休時工友刷短視頻,她抱著二手市場淘來的《機械制圖》看得入迷。
奇怪的是,盡管出身寒微,李玲身上卻有種與生俱來的優(yōu)雅。她說話輕聲細語,走路時腰背挺直,連擦機床的動作都像在插花。新來的小姑娘偷偷學(xué)她挽頭發(fā)的樣子,卻總學(xué)不像那種渾然天成的溫婉。
"玲姐像舊畫報里走出來的大家閨秀。"有次夢溪這么感嘆。建紅在旁邊點頭如搗蒜:"還特別善良!上次我發(fā)燒,她熬了粥送到宿舍..."
他們的初遇像個荒誕喜劇。
那天下著暴雨,集團召開年度安全會議。女廁所排起長龍,幾個憋不住的年輕女工一合計,趁男廁所沒人時沖了進去。
李玲正是其中之一。
她匆忙解決完,正低頭整理工裝褲的腰帶,轉(zhuǎn)身就撞上一堵"墻"——確切地說,是抱著文件的王濤。
"嘩啦!"
眼鏡摔在大理石地面上,鏡片碎成蛛網(wǎng)。兩人同時蹲下去撿,腦袋又"咚"地撞在一起。
"對不起對不起!"李玲慌得語無倫次,"我賠您..."
王濤瞇著800度近視的眼睛,只看見個模糊的輪廓:扎著低馬尾,發(fā)梢?guī)е岳蛳悖种冈谳p微發(fā)抖。
"沒事,"他居然笑了,"廠里女廁所確實該擴建了。"
第二天,行政部收到王濤親筆簽名的《關(guān)于增設(shè)女職工衛(wèi)生間的建議》。而李玲的工裝口袋里,多了張寫著電話號碼的便簽:"修眼鏡錢:138xxx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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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加上的第七天,王濤在質(zhì)檢車間"偶遇"李玲三次。
第一次是問游標卡尺的使用方法——盡管他辦公桌上就擺著三本儀器手冊。
第二次是請教不銹鋼材質(zhì)鑒別——雖然他的碩士論文就是《金屬材料疲勞特性研究》。
第三次,他干脆抱來一箱砂糖橘:"大家辛苦了..."
工友們憋笑憋得臉通紅。等王濤走遠,整個車間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起哄聲。
"玲姐!王總是不是對你有意思?"
李玲紅著臉剝橘子,汁水沾在指尖,像抹了層蜜:"瞎說什么,人家是領(lǐng)導(dǎ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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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白發(fā)生在梅雨季的一個加班夜。
暴雨導(dǎo)致停電,王濤打著手電送李玲回宿舍。積水的路面映著零星光點,他突然停住腳步。
"李玲同志,"語氣嚴肅得像在作報告,"經(jīng)過一個月的觀察,我確認你具有勤勞、善良、團結(jié)同事等優(yōu)秀品質(zhì)..."
李玲愣在原地。
"所以,我想申請成為你的革命伴侶。"說完這句,王濤的耳朵紅得能滴血。
手電筒的光圈里,兩只蝸牛正慢悠悠地爬過潮濕的臺階。李玲突然笑了,笑聲清清脆脆地落在雨夜里:"批準了。"
去年國慶節(jié),王濤老家三十畝稻田金黃燦爛。
他們沒有租婚紗,李玲穿著母親壓箱底的絳紅色旗袍——那是20年前結(jié)婚時穿的,袖口還留著縫補痕跡。王濤的西裝終于換了新的,但胸口別著枚舊徽章,是他父親當生產(chǎn)隊長時得的獎?wù)隆?/p>
婚禮現(xiàn)場就在打谷場上。收割機暫時停工,車斗鋪上紅布當禮臺;稻穗扎成拱門,風(fēng)一吹沙沙作響;宴席是村里大灶燒的,紅燒肉香飄出二里地。
最特別的環(huán)節(jié)是新郎新娘開收割機入場。當王濤扶著李玲爬進駕駛室時,全村老少笑作一團。七歲的侄女追著喊:"新娘子坐鐵牛啦!"
證婚人是集團老董事長。老爺子拄著拐杖,聲音洪亮:"這對新人,一個是從田埂走進實驗室的碩士,一個是在車間自學(xué)成才的工匠..."
李玲悄悄勾住王濤的手指,發(fā)現(xiàn)他掌心全是汗。交換戒指時,兩枚素圈在陽光下閃著溫潤的光——那是王濤用報廢的軸承套圈親手打磨的。
傍晚時分,晚霞把麥田染成玫瑰色。喝醉的王濤第一次在人前唱歌,跑調(diào)的《在希望的田野上》驚飛一群麻雀。李玲靠在他肩頭,發(fā)間還粘著幾粒稻谷。
回城的大巴啟動時,村里孩子追著車跑。李玲透過車窗回望,看見婆婆站在曬谷坪上,正用圍裙擦眼睛。
"等退休了,我們回來種地吧?"王濤突然說。
李玲把他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輕聲應(yīng)道:"好。"
此刻,一粒秋收的麥子正靜靜躺在她的旗袍口袋里,像顆小小的、金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