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華記。
這三個字像沉重的枷鎖,死死扼在云裳閣新生的咽喉上。
老周憂心忡忡的話語還在耳邊回響:“好料子的源頭被他們把持……價格會被壓死……我們的脖子被他們卡得死死的!”
鋪子里,老周帶著學(xué)徒們對著精美的設(shè)計圖樣嘆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剛剛點燃的希望之火,眼看就要被這冰冷的現(xiàn)實澆滅。
難道真要被這原料的鎖鏈,困死在起跑線上?
不!我的大好人生還沒開始,可不能折在這里。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腦中如同精密的羅盤,飛速檢索著一切可能的破局點。
信息!
關(guān)鍵還是信息!
老周提到的困境是結(jié)果,根源在哪?
錦華記憑什么能壟斷?僅僅是財大氣粗?
恐怕不止!
他們的貨源優(yōu)勢,是否建立在某種……不那么光彩的基礎(chǔ)上?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猛地劈開迷霧!
賬冊!
云裳閣那堆混亂的賬冊里,那條異常刺眼的——“官稅附加:紋銀十五兩”!
張先生那日閑聊時意味深長的話語再次響起:“……下面胥吏常巧立名目,額外加收‘火耗’、‘腳錢’、‘辛苦費’……統(tǒng)稱‘附加’,實為盤剝。其中水很深,不少商家敢怒不敢言……”
云裳閣敢收十五兩的“附加”,那財大氣粗、壟斷市場的錦華記呢?
他們繳納的“附加”,只會更多!更黑!
一絲冰冷的銳光在眼底閃過。
突破口,或許就在這里!
“錢先生!”我立刻叫來賬房錢貴,“你立刻去請張先生過府一敘!就說……云裳閣有些賬目上的疑難,想請教他老人家!”
“是!”錢貴立刻領(lǐng)命而去。
張先生來得很快,依舊是那身洗得發(fā)白的青衫,眼神銳利沉穩(wěn)。
“小姐喚老夫前來,是為賬目?”他開門見山。
“張先生慧眼?!蔽覍⒛潜居浻小肮俣惛郊印钡馁~冊推到他面前,手指點在那行刺目的數(shù)字上,“先生請看此條。云裳閣往年混亂,此等‘附加’竟達正稅之半!晚輩不解,這‘附加’,究竟是何名目?收得如此……理直氣壯?”
張先生的目光落在賬冊上,又緩緩抬起,落在我臉上。
那雙閱盡世事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了然和……不易察覺的贊許。
他捋了捋胡須,聲音低沉而清晰:“小姐所疑,正是積弊。此‘附加’,無非是某些胥吏勾結(jié)大商,巧立名目,行盤剝之實,中飽私囊罷了?!?/p>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據(jù)老夫所知,這城西商稅‘附加’之最,非‘錦華記’莫屬。其數(shù)額之巨,遠(yuǎn)超他鋪數(shù)倍!其與戶曹房某些人的‘交情’……也非比尋常啊?!?/p>
果然!
和我猜測的完全一致!
錦華記的壟斷地位,背后果然有官商勾結(jié)的黑手!他們用遠(yuǎn)超常理的“孝敬”,賄賂稅吏,換取更低的進貨價和更便利的條件,從而擠壓其他商家的生存空間!
這不僅是商業(yè)壟斷,更是**稅收舞弊**!
“證據(jù)!先生可有實證?”我追問,心跳微微加速。
張先生微微一笑,帶著一絲老辣:“小姐放心。這‘附加’雖無明賬,但戶曹房的‘小金庫’賬冊上,某幾筆不明來源的‘商賈捐輸’,數(shù)額、時間,與錦華記繳納‘附加’的數(shù)額、時間……可是驚人的吻合。老夫恰好……認(rèn)識一個對那本‘小金庫’賬冊,深惡痛絕的人?!?/p>
深惡痛絕?
我瞬間明白了張先生的暗示。
錦華記和某些胥吏的勾結(jié),并非鐵板一塊!內(nèi)部必有傾軋!必有眼紅者!或者……新官想燒三把火的?
“多謝先生指點迷津!”我鄭重道謝,心中已有定計。
直接告發(fā)?
那是下策!
打草驚蛇不說,更會與錦華記結(jié)下死仇,引來瘋狂報復(fù),云裳閣這點剛冒頭的火苗,瞬間就會被撲滅!
我要的是破局,不是同歸于盡!
“借刀殺人”四個字,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
誰的刀最鋒利?
錦華記的死對頭!
“趙管事,”我召來心腹管事趙叔,壓低聲音,面授機宜,“你親自去一趟‘彩繡坊’,找他們大掌柜?!疅o意’間透露點消息……”
我仔細(xì)交代了如何“無意”地、只言片語地,將那本“小金庫”賬冊的存在,以及上面指向錦華記的“捐輸”記錄,透露給彩繡坊的人。
彩繡坊,同樣是臨安城的大綢緞莊,主營貢緞,背景深厚,卻一直被錦華記壓著一頭,積怨已久。他們,就是那把最鋒利的刀!
“記住,只提賬冊,不提來源!更不要提我們云裳閣半個字!”我最后叮囑。
“小姐放心!老奴明白!”趙叔眼中精光一閃,領(lǐng)命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外。
接下來,便是等待。
表面平靜,實則暗流洶涌。
云裳閣內(nèi),我一邊安撫老周,讓他先用僅存的好料子做些小件精品維持熱度,一邊讓錢貴加緊核算成本,為后續(xù)大批量采購做準(zhǔn)備。
春桃則繼續(xù)她的“情報工作”,維持著會員圈子的熱度。
風(fēng)暴,來得比預(yù)想的更快!
僅僅三天后。
臨安城的商界就爆出一個驚天消息!
戶曹房主管商稅征收的劉司吏,被府衙風(fēng)憲官以“貪墨舞弊、收受巨額賄賂”的罪名,當(dāng)堂鎖拿下獄!
據(jù)說,證據(jù)就是一本記錄著各種不明“捐輸”的私密賬冊!
而矛頭,直指向劉司吏行賄的最大金主——錦華記!
消息一出,滿城嘩然!
錦華記的東家當(dāng)天就被府衙傳喚問話,雖然暫時用錢疏通保釋了出來,但鋪子被暫時查封盤點,聲譽一落千丈!
更要命的是,那些上游的織造工坊,眼見錦華記惹上大麻煩,隨時可能倒臺,生怕被牽連,紛紛中止了與錦華記的獨家供貨契約,開始尋找新的、安全的合作伙伴!
錦華記對高端原料的壟斷鐵幕,瞬間被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東風(fēng)!
這就是天賜的東風(fēng)!
“周師傅!錢先生!”我立刻下令,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就是現(xiàn)在!拿著我們核算好的價格單,分頭行動!去找那些松動的織造工坊!特別是以前被錦華記壓價最狠的那幾家!告訴他們,云裳閣,現(xiàn)銀結(jié)算!價格公道!長期合作!”
“是!小姐!”老周和錢貴激動得臉都紅了,他們比誰都清楚這意味著什么!立刻帶人沖了出去。
憑借著蘇記商行的信譽(雖然云裳閣是邊緣產(chǎn)業(yè),但招牌還在),以及我們給出的合理價格和現(xiàn)銀結(jié)算的承諾,談判異常順利!
短短兩天,幾份沉甸甸的、長期穩(wěn)定的優(yōu)質(zhì)原料供貨契約,就擺在了我的案頭!
素縐緞、杭羅、織金錦……那些曾經(jīng)被錦華記死死卡住的頂級原料,如今源源不斷地運進了云裳閣的后院!
老周撫摸著那光滑如水的上等素縐緞,激動得老淚縱橫:“好料子!這才是做衣裳的好料子?。⌒〗?!我們有救了!云裳閣有救了!”
原料瓶頸,一舉打破!
云裳閣這臺新生的機器,終于加滿了最優(yōu)質(zhì)的燃料,開始全速運轉(zhuǎn)!
老周帶著煥然一新的學(xué)徒團隊,日夜趕工。
一件件融合了傳統(tǒng)精湛工藝與現(xiàn)代獨特審美的成衣,如同流水般制作出來。
春桃的“會員圈”消息靈通,新款一出,立刻引發(fā)搶購熱潮。
“云裳閣”這個名字,以其獨特的設(shè)計、上乘的用料和尊貴的會員體驗,迅速在臨安城新貴女眷圈子里風(fēng)靡起來!
原本空蕩的店鋪,如今客流如織,試衣間外甚至排起了隊。
錢貴的賬冊上,進項數(shù)字如同雨后春筍般節(jié)節(jié)攀升,鮮紅的赤字正在被迅速填平,并開始累積可觀的盈余!
這天,我剛送走一位預(yù)訂了全套定制秋裝的富商夫人。
趙管事悄無聲息地走到我身邊,低聲道:“小姐,老爺……方才派人來過?!?/p>
我心頭微動:“哦?說了什么?”
“來人只是在鋪子外遠(yuǎn)遠(yuǎn)看了小半個時辰,看著進出的馬車和客人,沒進來,也沒說什么,就回去了?!壁w管事頓了頓,補充道,“不過,老奴瞧著,那人回去時的臉色……很是驚訝?!?/p>
驚訝?
僅僅是驚訝嗎?
我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
好戲,還在后頭呢。
傍晚回府。
剛進二門,竟意外地在回廊上“偶遇”了蘇萬山。
他負(fù)手而立,似乎在欣賞園中的晚菊,但我知道,他在等我。
“父親?!蔽疑锨靶卸Y。
蘇萬山緩緩轉(zhuǎn)過身。
他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第一次沒有帶著審視或冰冷,而是用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我從未見過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我。
那目光里,有探究,有難以置信,還有一絲……極其細(xì)微的、幾乎難以捕捉的……贊許?
“鋪子……弄得還算熱鬧?”他開口,語氣聽不出喜怒,但那份刻意維持的平淡,反而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不平靜。
“托父親的福,略有起色?!蔽掖故?,態(tài)度恭敬,卻不卑不亢。
蘇萬山沉默了片刻,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許久,最終,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揮了揮手:“去吧?!?/p>
沒有斥責(zé)。
沒有質(zhì)疑。
甚至沒有提那三個月的賭約。
但那短暫的目光交匯,那一聲意味不明的“嗯”,已經(jīng)足夠說明問題。
冰山,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
更讓我心頭一松的消息接踵而至。
“小姐!打聽到了!”春桃興沖沖地跑進來,壓低聲音,帶著解恨的快意,“柳文軒那個混蛋!拿了金葉子后,果然沒安好心!他根本沒離開臨安多遠(yuǎn),躲在鄰縣,想等風(fēng)頭過去再想法子報復(fù)!”
“結(jié)果您猜怎么著?”春桃眼睛發(fā)亮,“那個城南的李寡婦,不知怎的,竟然知道了柳文軒偽造債據(jù)要害她鋪子的事!她也是個狠角色,直接找到那個被柳文軒收買、冒充‘張記米行’討債的混混頭子家里鬧!結(jié)果那混混頭子喝醉了酒,失足掉進河里淹死了!”
“他老婆一口咬定是柳文軒指使的!是柳文軒害死了她男人!帶著一群潑婦天天去柳文軒躲藏的客??摁[撒潑,還揚言要報官!”
“柳文軒嚇破了膽!生怕官府真查到他偽造債據(jù)、甚至牽扯出買兇殺人的事(雖然那混混是意外),連夜收拾包袱,連滾帶爬地逃出臨安地界了!聽說往北邊去了,再也不敢回來了!”
“活該!”春桃最后恨恨地啐了一口。
柳文軒!
這條陰魂不散的毒蛇,終于徹底滾蛋了!
壓在心頭的最后一絲陰霾,也煙消云散。
雙喜臨門!
然而,喜悅并未持續(xù)太久。
錢貴拿著一份最新的賬目匯總,臉色凝重地走了進來。
“小姐,”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這是截止昨日的總賬?!?/p>
我接過賬冊,目光迅速掃過最后的盈余數(shù)字。
心頭微微一沉。
距離父親給出的三月之期,只剩下最后十天。
而賬面上的盈余……
距離我當(dāng)初承諾的“扭虧為盈”,尚有差距。
距離我心中那個足以震撼父親、真正證明自己價值的“利潤翻番”目標(biāo),差距更大!
十天!
最后十天!
這最后的一躍,能成功嗎?
父親那剛剛流露出的一絲贊許,會因為這未達成的目標(biāo),而重新變成冰冷的失望和……那樁無法逃避的陳氏婚約嗎?
我閉上眼睛,大腦在飛速的盤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