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生來得比預(yù)想中更快,不過幾個時辰,他就帶著一身的寒氣,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閨房外。
春桃引他進來時,他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沉穩(wěn),手里捧著一個扁平的紫檀木匣。
“小姐,幸不辱命。”他將木匣輕輕放在桌上,打開。
里面躺著一式兩份的契約文書。
紙張是上好的官契用紙,墨色濃黑,字跡工整有力,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肅殺。
我屏住呼吸,拿起一份,目光迅速掃過。
金額、利息、還款期限、抵押條款……所有我要求的要點,一字不差,甚至表述得更加精準(zhǔn)、嚴密。
特別是那條關(guān)于“清譽保障”和“誣告追責(zé)”的附加條款,措辭之嚴謹,邏輯之環(huán)環(huán)相扣,簡直像一把精心鍛造、寒光閃閃的鎖鏈!
最后,契約末尾,端端正正蓋著鮮紅的“蘇記商行”商契大印,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標(biāo)注的府衙備案簽押編號。
這不僅僅是一份契約。
這是一道符!一道能鎮(zhèn)住柳文軒那等魑魅魍魎的符!
“張先生,”我放下契約,真心實意地看向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辛苦您了!”
張先生捋了捋胡須,眼中帶著一絲老辣的滿意:“小姐所托,老夫自當(dāng)盡力。此契,依《昭律·錢債》與《商契通則》所立,條款完備,簽押備案齊全。憑此契……”他頓了頓,語氣斬釘截鐵,“若那柳文軒膽敢散布謠言,毀謗小姐清譽,便是觸犯‘誣良’之罪!蘇家可憑此契與備案號,直告府衙,請官究辦!若他欠債不還,蘇記亦可憑此契,追索其家財,直至變賣祖宅!縱使他日后僥幸得中,此契亦是懸頂之劍!”
“誣良”!
“追索家財”!
“懸頂之劍”!
每一個詞都像一顆定心丸,穩(wěn)穩(wěn)地砸進我心里。
有了這份東西,柳文軒那張巧舌如簧的嘴,就相當(dāng)于被塞進了一個鐵核桃!
我心口那塊壓了一整晚的巨石,終于稍稍松動了一絲縫隙。
“多謝先生!此恩明珠銘記!”我鄭重地道謝?!敖裢恚闩扇税彦X和這份契約一起給他送到約定地點。”
“是,小姐。”張先生微微頷首,不再多言,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匣子里那兩份冰冷的契約文書,此刻卻仿佛帶著滾燙的力量。
成了!
最關(guān)鍵的一步棋,落定了!
只待今晚……
“小姐!小姐!”春桃的聲音帶著一絲驚慌從門外傳來,“老爺……老爺派人來傳話,讓您立刻去前廳書房見他!”
父親?!
這個時候?!
我心頭猛地一沉。
一絲極其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我。
柳文軒那邊還沒解決,父親這邊又起波瀾?
禍不單行!
深吸一口氣,我迅速整理了一下略顯憔悴(熬夜熬的)的臉色和衣裙,努力維持著原主“溫婉”的表象,跟著傳話的仆婦向前廳走去。
書房里,蘇萬山背對著門,負手而立,看著墻上掛著的巨大臨安城商路圖。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父親?!蔽掖瓜卵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聲音放得又輕又軟,帶著恰到好處的“病后”虛弱。
蘇萬山緩緩轉(zhuǎn)過身。
他那張常年浸潤在商場風(fēng)云中的臉,此刻陰沉得能滴出水來,銳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在我身上刮過,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濃重的失望。
“明珠,”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像重錘砸在青石板上,冰冷生硬,“你‘病’了這些日子,為父甚是憂心?!?/p>
我心頭警鈴大作,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只把頭垂得更低:“女兒不孝,讓父親擔(dān)憂了?!?/p>
“哼!”蘇萬山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冷哼,那聲音里的寒意幾乎要凍結(jié)空氣,“憂心?我是憂心你再這么‘病’下去,心就徹底野了!收不回來了!”
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幾乎將我完全籠罩,帶來巨大的壓迫感。
“陳家托人遞了話過來?!彼⒅?,一字一頓,不容置疑,“陳家三郎,人品敦厚,家世清白,雖……腿有微恙,但配你,綽綽有余!”
我的心猛地一抽。
陳家三郎?那個據(jù)說小時候摔壞了腿,走路跛得厲害,性格還懦弱無能的陳三?
“為父替你應(yīng)下了?!碧K萬山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像是在處理一樁無關(guān)緊要的買賣,“下個月完婚!正好,給你收收心!也省得你整日胡思亂想,做出有辱門楣之事!”
下個月完婚?!
收心?!
這是收尸吧!
嫁給那個陳三,和跳進柳文軒的火坑,有什么區(qū)別?!不,可能更糟!至少柳文軒還長了張能騙人的臉!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雜著巨大的荒謬感瞬間沖上頭頂,燒得我指尖都在發(fā)顫。
但我死死掐住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冷靜!
不能爆發(fā)!
絕對不能!
現(xiàn)在翻臉,只會讓父親更加認定我“心野了”,把我看管得更嚴,甚至可能直接把我關(guān)起來直到嫁人!
那我精心準(zhǔn)備的“買斷”計劃就全完了!
柳文軒那條毒蛇,更會趁機反噬!
“父親……”我抬起頭,眼中迅速氤氳起一層薄薄的水霧(憋出來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和順從,“女兒……女兒知道了。女兒大病初愈,深感往日荒唐。一切……但憑父親做主?!?每一個字都說得無比艱難,像吞下帶血的玻璃渣。
蘇萬山似乎沒料到我如此“順從”,審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那銳利似乎稍稍緩和了一絲,但依舊冰冷:“知道就好!回去好好待著,準(zhǔn)備待嫁!莫要再出什么幺蛾子!”
“是,父親?!蔽以俅未瓜骂^,掩住眼中翻騰的冰冷和決絕。
退出了那間令人窒息的書房,直到走回自己院子的月亮門,我才感覺重新活了過來。
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陳三?待嫁?
收你個頭的心!
蘇萬山,你等著!
今晚過后,我會讓你知道,你女兒的價值,絕不止是拿去聯(lián)姻、給蘇家“結(jié)個善緣”!
我要用我的方式,拿回屬于我的東西!
黃昏,殘陽如血。
天空被染成一種不祥的橘紅色,光線迅速暗淡下去。
最后的時刻,到了。
我換上一身深灰色的不起眼粗布衣裳,頭發(fā)用布巾包得嚴嚴實實,臉上還故意抹了點灶灰。
春桃也換上了類似的裝扮。
兩名蘇萬山配給我的、沉默寡言卻眼神精悍的護衛(wèi),早已候在角門外僻靜處。
他們是我以“病后想去城外散散心,怕不安全”為由,臨時從護衛(wèi)隊里挑出來的可靠人選。身手不錯,嘴巴很緊。
“你確定他們把東西都帶好了?”我最后一次確認。
春桃用力點頭:“小姐放心,東西是我親自檢查過的?!?/p>
“按小姐吩咐,都備齊了!管事趙叔帶著兩個可靠的小廝,已經(jīng)先行一步去義莊附近候著了!”
“好!”我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眼神冰冷而堅定,“出發(fā)!記住,遠遠看著,無論發(fā)生什么,沒有我的命令,絕對不許靠近!”
“是!”三人異口同聲。
城西義莊。
名副其實的鬼地方。
遠離官道,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荒草叢生的野地里。
幾棵枯死的老樹張牙舞爪地伸展著枝椏,在血色殘陽的背景下,投下扭曲怪異的陰影。
破敗的院墻坍塌了大半,露出里面黑黢黢、門窗歪斜的幾間破屋子。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腐朽的塵土味和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怪味。
幾只烏鴉停在枯樹枝頭,“嘎——嘎——”地叫著,聲音嘶啞難聽,更添幾分陰森。
我們四人借著荒草和地形的掩護,悄無聲息地潛伏在距離義莊破敗大門約莫三十丈外的一處土坡后面。
視野很好,能清晰地看到義莊門口那片小小的空地。
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青衫的身影,正焦躁不安地在空地上來回踱步。
是柳文軒。
殘陽的余暉落在他臉上,映照出的不是焦急等待情人的期盼,而是一種混合了貪婪、陰鷙和越來越濃重的不耐煩的扭曲表情。
他時不時伸長脖子望向通往這里的小路方向,眼神像淬了毒的鉤子。
每一次望向空無一人的小路盡頭,他臉上的陰云就加重一分,踱步的頻率也越來越快,像一頭被困在陷阱里、隨時可能暴起傷人的餓狼。
時間,快到了。
他等的人,還沒來。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周身散發(fā)出的那種越來越危險的氣息。
耐心,正在耗盡。
就在這時!
義莊另一側(cè)的小路上,出現(xiàn)了三個人影。
為首的是蘇府外院一個面相沉穩(wěn)、眼神精明的管事,趙叔。
他身后跟著兩個健壯的小廝。
趙叔手里捧著一個看起來頗為貴重的錦盒,正穩(wěn)步向義莊門口走來。
柳文軒猛地停下腳步,霍然轉(zhuǎn)頭!
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了趙叔……和他手中那個錦盒!
貪婪的光芒,像野火一樣,瞬間吞噬了他眼中所有的陰鷙和焦躁!
那光芒如此熾熱,如此不加掩飾,仿佛看到了唾手可得的金山!
他甚至下意識地向前急走了兩步,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
狂喜!
那是赤裸裸的、幾乎要溢出來的狂喜!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柳文軒看到金葉子,會不會被巨大的利益砸暈了?
他會乖乖接過錢和契約,然后滾蛋嗎?
春桃和護衛(wèi)也屏住了呼吸,緊張地注視著。
趙叔走到柳文軒面前約莫五步遠的地方站定,微微躬身,態(tài)度不卑不亢。
他打開了手中那個錦盒的蓋子。
剎那間!
夕陽的金輝仿佛找到了歸宿,爭先恐后地傾瀉在錦盒之內(nèi)!
滿滿一匣子!
大小均勻、邊緣鋒銳、在血色殘陽下折射出奪目、冰冷、誘人光芒的——金葉子!
那璀璨的金光,瞬間刺痛了柳文軒的眼睛!
他臉上的狂喜幾乎要炸開,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眼睛瞪得溜圓,死死地黏在那片金光上,再也挪不開半分!
柳文軒,我不信你不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