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院藥爐上,藥罐悠悠吐著白汽。我守在爐火旁,膝頭攤著父親離世前幾日交予我的這本手札,我一直把它貯藏在藥箱里。
自蕭言珩允了我待在將軍府為他治病,除了定期為他施針,我整日與藥爐和手札為伴,反復(fù)研讀父親留下的字句。
那夜父親把手札遞來的情形,猶在眼前。他屏退左右,獨留我在書房,「云若,這本手札,是為父行醫(yī)半生所得,為父一生將一生中遇到的疑難雜癥和罕見的脈案,皆錄于此。」,父親的目光緊緊鎖住我,「你的行醫(yī)天賦,遠在為父當年之上,我們杜家也算后繼有人了?!顾氖种笩o意識地摩挲著手札邊緣,「云若,你記住了。醫(yī)者,當以仁心為魂,仁心在懷,則正道不孤?!鼓┝耍宦曒p嘆,「收好它,萬勿離身。若遇真正疑難,靜心參詳,或有所得?!?/p>
我捧著手札陷入沉思,想起秦烽前日來送藥材時,袖口無意間帶出一角泛黃的碎紙。我卻意外瞥見了父親名諱,未及細看,他已迅速撿起,匆匆離去。秦烽離去后,那殘頁卻如烙印般刻在腦海,它怎會出現(xiàn)在秦烽袖中?是巧合,還是將軍也在暗中追查?是否與父親的死有關(guān)?
思及此,張氏最后猙獰的面孔又浮上心頭。她為何要對我趕盡殺絕?單為杜府那點家產(chǎn)?重重迷霧毫無頭緒,手指不知不覺攥緊了膝上冰涼的書頁。
半月后,一場來勢洶洶的時疫,突襲了城郊大營。
短短數(shù)日,病倒者已逾三十,每日都有新增,死亡人數(shù)也在陸續(xù)增加。
「杜姑娘。」秦烽踏進偏院時,臉色凝重,「城郊大營中起了時疫,傳染太快。那兩個老軍醫(yī)開的方子,一點用都沒有!」
據(jù)秦烽所述,源頭是上游村子的水患。污物進了營區(qū)水源,加上連日陰雨,濕氣彌漫,營里衛(wèi)生又差。疫情蔓延的速度令人心驚。
秦烽的拳頭緊握,「弟兄們高燒不退,吐的帶血!身上還起紅疹子!將軍心急如焚,可恨太醫(yī)院那幫人怕瘟疫傳到京城,百般推脫,沒有一個敢來!」他拳頭捏得咯咯響,眼眶發(fā)紅,「再拖下去,全營都得完蛋!將軍讓末將問姑娘,可...可有法子救救他們?」
醫(yī)者,當以仁心為魂,仁心在懷,則正道不孤。父親那晚的話在我耳邊響起。
我若畏死,看著將士死盡,那我杜云若還談什么醫(yī)者仁心?
「好!這就走!」我一把背起藥箱,跟著秦烽離開了將軍府。
臨時搭建的草棚里,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呻吟的將士,空氣中彌漫著艾草的味道與嘔吐物的酸腐血腥氣息。
我用浸過藥汁的紗布蒙住口鼻,蹲到一名年輕士兵身旁。只見他臉色潮紅,氣息急促,一直在嘔血。看到我,渙散的眼神亮起一絲希冀:「先生……救救我……」
「別怕?!刮曳€(wěn)住聲音,三指斜搭上他滾燙的腕脈,脈象洪數(shù)浮緊。我扯開這年輕士兵的衣襟,銀針飛刺入膻中穴,針尾急顫如春雨密灑。
身旁的醫(yī)士瞪大雙眼:「這就是傳說中杜家的春雨針法?!竟能吊住將絕的心脈!」
「秦統(tǒng)領(lǐng),」我見士兵嘔血漸止,指間不敢停分毫,對秦烽喊道:「立刻命人燒三大鍋沸水,將甘草、綠豆和金銀花藤一起熬煮!」
我不停用布巾蘸溫水為士兵擦拭額頭降溫,我照著父親手札里寫的方子,對醫(yī)士說道,「金銀花藤解毒透熱,綠豆、甘草能清熱護住脾胃,穩(wěn)住中焦!若用黃連,反傷脾胃,正氣更虛,必生變癥!」
「所需藥材,已差人去準備了。還缺什么?」蕭言珩的聲音突然響起,不知何時他已立在我身后。
「犀角粉、牛黃、安息香!」我頭也未回,聲音帶著一絲急促,「高熱不退,恐熱毒攻心!若有冰片,也速取來,可助退熱醒神!」
「按她說的做!」整個營地在蕭言珩的一聲令下,立刻忙碌起來。
連續(xù)救治了幾日,營中的呻吟聲才漸漸轉(zhuǎn)為平穩(wěn)的呼吸聲。多數(shù)士兵的高熱退了,臉上痛苦的神情舒緩了一些。待到夜幕四合,我直起酸痛的腰,解開蒙面紗巾,緩緩走到營外,找了一處青石堆坐下。
蕭言珩掀簾從營中出來,瞧見我坐在這兒,朝我走來:「這次疫情多虧杜姑娘相助,若沒有杜姑娘,恐怕我大營內(nèi)戰(zhàn)士度不過此劫?!?/p>
我迎著蕭言珩的視線,言語凝重:「將軍,方才救治時,我發(fā)現(xiàn)營中疫癥的種種癥狀,與家父手札記載三年前北境那場大疫,如出一轍!」我將父親手札中關(guān)于異常癥狀的記錄簡要復(fù)述?!讣腋笇Υ擞性斾?。前醫(yī)官的藥方、療法,并無錯處,」我目光緊鎖他,聲音壓著驚疑與質(zhì)問:「可為何疫癥失控至此?!」
未等他回應(yīng),我繼續(xù)道:「我方才去藥寮取犀角粉時,感覺色澤和味道,似不大對,反倒像水牛角粉!而且本該是金黃色的黃連片色澤卻晦暗無光,質(zhì)地松脆易碎,指尖稍捻便成粉末,甚至有些內(nèi)里有明顯的黑色霉點!民女斗膽請問將軍,藥寮的藥材,依例應(yīng)多久查驗、更換一次?」
蕭言珩聞言,劍眉緊蹙,眼中閃過一絲驚詫和質(zhì)疑:
「藥寮管理乃軍務(wù)重責,軍醫(yī)們素來依規(guī)行事……」
不等他說完,我立刻截斷他的話頭:
「若定期更換,為何藥材會有霉點?而且據(jù)民女所觀,那黃連看起來起碼擱置了一年以上。」我看了蕭言珩一眼,「這場瘟疫,軍醫(yī)前期開的方子并無問題,而且若戰(zhàn)士正常服用湯藥,也不能發(fā)展如此迅速?!刮彝nD了一下,還是開了口,「將軍!你有沒有想過,這場疫病根源……或許是藥材的問題?!」
蕭言珩猛地收聲,沉默了片刻:「「藥材?!你確定?!」他的目光突然變得幽深冰冷,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景象。
「三年前,就是因為藥材貪墨!」他的聲音沉下去,「我大營內(nèi)的藥材,被奸人以次充好、偷梁換柱!那些連翹和鉤藤,全被偷摸調(diào)換成了霉爛的渣滓!軍醫(yī)們嘔心瀝血,藥方開了一張又一張,結(jié)果因為藥效延誤了救治,戰(zhàn)士們不是倒在敵人的刀下,而是在高燒和潰爛中,耗盡了最后一口氣!」話音落處,蕭言珩額角青筋突跳,胸膛起伏,眼底的怒火尚未熄滅,「事后追查,疑點重重!最終卻只推說『天寒地凍』、『藥石難及』!難道...難道當年也是因為...有人動了藥材?!」他猛地轉(zhuǎn)向我,眼神銳利如刀,「你確定?!這次的瘟疫失控,根源也在藥材?!」
「將軍請看,」我翻出父親手札,「父親這里也記錄了異常!」扉頁上寫著,「此批犀角粉氣味有異,色澤偏暗,疑非正品?待查」三年前,我爹不僅記錄了癥狀的異常,更詳細標注了藥材入庫的時間、外觀、氣味的可疑之處!
蕭言珩目光凝重,「所以,藥材貪墨又一次在這里發(fā)生了。跟三年前的情況一模一樣!」
沉重的靜默壓得空氣凝滯。我剛想撐著膝蓋站起來,腿卻軟得不聽使喚。
蕭言珩朝我伸出了手,那只布滿厚繭傷痕的手。
「把手給我?!顾f道。
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朝他伸出了手。他稍一用力,便把我拉了起來。
站定后,才瞥見自己左手背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刮開了一道細長傷口,剛才翻手札時,他看到了我的傷口。
蕭言珩從懷中取出一個扁平的青瓷小盒。用指尖沾了一點,涂抹在我手背的傷口上。
涂好藥,他將藥膏塞入我手中。
「拿著,回去記得擦?!?/p>
傳聞中如此冷酷的男人,好像,并非全然的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