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冰冷的、帶著鐵銹腥氣的血,糊滿了視線,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像是吞下燒紅的刀子。耳邊是永無休止的、惡毒的咒罵和鞭子撕裂皮肉的脆響。骨頭斷裂的聲音從自己身體里傳來,清晰得令人作嘔。
沈藏雪猛地睜開眼。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逃出來。入目不是陰暗潮濕的地牢石壁,也不是三皇子趙琰那張扭曲瘋狂的臉。
是晃動的、刺目的紅。
龍鳳呈祥的繁復(fù)刺繡在眼前晃動,金線在透過轎簾縫隙的日光下閃著冰冷的光。身下是柔軟卻顛簸的錦墊,鼻尖縈繞著新木和紅綢混合的、喜慶又陌生的氣味。
她正坐在一頂華貴無比的花轎里,穿著沉重繁復(fù)的嫁衣,發(fā)髻上壓著沉甸甸的金冠,鳳冠霞帔,流光溢彩。轎子外,是喧天的鑼鼓,喜慶的嗩吶,還有人群模糊的嗡嗡議論。
這場景……這場景……
沈藏雪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冰冷的恐懼瞬間浸透了四肢百骸,比前世臨死前的絕望更甚。她死死攥住嫁衣寬大的袖口,金線繡成的纏枝蓮紋硌著掌心,尖銳的痛感卻讓她腦子更加清醒。
是了!她想起來了!這是永昌二十八年,三月初六!是她前世噩夢的開端——她被八抬大轎抬進(jìn)三皇子府,成為三皇子妃的日子!
前世的一切,如同被點燃的畫卷,在她腦海里轟然炸開,清晰得毫發(fā)畢現(xiàn)。
父親沈崇文,吏部尚書,掌天下文官銓選、考課、勛封之權(quán),清流砥柱,門生故吏遍天下。母親早逝,父親未曾續(xù)弦,將一腔慈愛全給了她與兄長。兄長沈凜,弱冠之年便已官拜鎮(zhèn)北將軍,威震邊關(guān),是天子倚重的國之柱石。她是沈家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明珠,從小錦衣玉食,無憂無慮。
可這份滔天富貴和父兄的無盡寵愛,最終引來的,是皇權(quán)陰影下最惡毒的覬覦與毀滅。
三皇子趙琰,皇后嫡出,表面溫潤如玉,禮賢下士,實則心機深沉,暴虐成性。他看中的,從來不是她沈藏雪這個人,而是她背后沈家在清流中的巨大聲望,以及兄長沈凜手中那支能征善戰(zhàn)的邊軍!
前世,她帶著沈家傾力陪嫁的榮耀風(fēng)光嫁入皇子府,以為覓得良人??尚禄楫?dāng)夜,蓋頭掀開的剎那,她看到的不是柔情,而是趙琰眼中毫不掩飾的、評估貨物般的冰冷算計。從此,她墜入了無間地獄。
沈家的權(quán)勢成了趙琰爭儲路上予取予求的工具。父兄為了她,步步退讓,耗盡心力周旋,卻更激起了趙琰的猜忌和凌虐她的欲望。每一次朝堂上的傾軋,每一次皇子間的明爭暗斗,最終都會化作落在他手中的鞭子、烙鐵和惡毒的言語,狠狠抽打在她身上。
沈家的權(quán)勢被一點點榨干耗盡。最終,當(dāng)趙琰勾結(jié)權(quán)相,構(gòu)陷兄長沈凜擁兵自重、意圖謀反的罪名,父親沈崇文為保兒子,在御前觸柱而亡,血濺金鑾殿的消息傳來時,趙琰狂笑著將她拖到院中,親手用一把鑲著寶石的匕首,在她臉上刻下“罪臣之女”四個字。
“看啊,沈藏雪!”他掐著她的脖子,像拖一條死狗,聲音里是扭曲的快意,“你爹的血流干了!你哥很快也要下去陪他!你們沈家,完了!你這顆棋子,也廢了!”
最后的日子,她被扔在皇子府最偏僻的柴房,傷口潰爛,高燒不退。趙琰甚至懶得給她一個痛快,只讓下人每日扔些餿水剩飯,像對待最低賤的螻蟻,欣賞她一點點在痛苦和屈辱中腐爛。
咽下最后一口氣時,她聽到外面隱約傳來趙琰志得意滿的笑聲,還有宮人高呼“陛下萬歲”的喧嘩。她死不瞑目,無盡的怨毒和刻骨的寒冷,凍結(jié)了靈魂。
不!
不能!
轎子猛地一個顛簸,將沈藏雪從血色的回憶中徹底震醒。冰冷的汗珠沿著鬢角滑落,浸濕了領(lǐng)口。
她回來了!回到了這個決定命運的關(guān)鍵時刻!回到了這頂通往地獄的花轎里!
滔天的恨意如同巖漿在血管里奔涌,燒灼得她五臟六腑都在劇痛,幾乎要將她僅存的理智焚毀。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尖銳的刺痛讓她保持著最后一絲清明。
絕不能重蹈覆轍!絕不能再次踏入三皇子府那個吃人的魔窟!趙琰!趙琰!這個名字如同淬毒的針,狠狠扎在心尖上。
逃!必須逃!立刻!馬上!
可是怎么逃?轎子四周是皇室迎親的侍衛(wèi),嚴(yán)密如鐵桶。強行闖轎,只會被當(dāng)場格殺,或者冠上“瘋癲失儀、藐視皇族”的罪名拖回去,下場只會比前世更慘!
怎么辦?怎么辦?!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要將她淹沒。她像溺水的人,徒勞地掙扎,目光透過劇烈晃動的轎簾縫隙,瘋狂地掃視著外面喧囂的街景。
突然,她的視線死死盯在了路邊一座裝飾華麗的酒樓二樓。
臨街的雕花窗欄邊,斜倚著一個身影。
一身云錦紫袍,衣料華貴得在陽光下流淌著暗光,卻被他穿得松松垮垮,領(lǐng)口微敞,露出小半截線條流暢的鎖骨。他手里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著一個白玉酒杯,指尖瑩白修長。烏黑的長發(fā)并未束冠,只用一根墨玉簪子隨意挽起大半,幾縷碎發(fā)垂落額前,遮住了些許眉眼,卻更添幾分落拓不羈的風(fēng)流。
他微微側(cè)著頭,似乎在聽旁邊幾個同樣衣著光鮮的公子哥說笑,薄而好看的唇角噙著一抹懶洋洋的笑意,眼尾微微上挑,帶著一種萬事不入心的疏離與玩味。陽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鼻梁高挺,下頜線條清晰得如同玉雕,那是一種極具侵略性的、近乎妖孽的俊美。
是謝臨淵!
當(dāng)朝宰相謝允的嫡長子,京城出了名的紈绔頭子!斗雞走馬,眠花宿柳,揮金如土,除了那張惑亂眾生的臉和宰相公子的身份,幾乎一無是處。是沈凜每次回京都要皺著眉告誡她遠(yuǎn)離的“禍水”。
沈藏雪的心,在看清那張臉的瞬間,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前世關(guān)于他的零碎記憶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
在她最初嫁入皇子府,尚未完全淪為囚徒時,曾在宮宴上遠(yuǎn)遠(yuǎn)見過他幾次。他總是被一群同樣聲名狼藉的公子哥簇?fù)碇?,眼神懶散,嘴角掛著那抹?biāo)志性的、對一切都滿不在乎的笑。他似乎從未正眼看過她,偶爾視線掠過,也如同看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陳設(shè)。
可有一次……在她被趙琰當(dāng)眾斥責(zé)“木訥無趣”后,獨自躲在御花園假山后無聲落淚時,假山的另一側(cè),傳來謝臨淵和他那群狐朋狗友的調(diào)笑聲。
“嘖,三殿下真是……暴殄天物啊?!币粋€輕佻的聲音響起。
接著,是謝臨淵那把獨特、帶著點磁性慵懶的嗓音,慢悠悠地響起,像羽毛搔過心尖,卻帶著冰碴:“美人垂淚,梨花帶雨,自然是極美的景致??上О?,哭錯了地方,也……哭錯了人。”
那話語里的涼薄和置身事外的漠然,像一根細(xì)針,刺得當(dāng)時的她更加難堪和絕望。
一個徹頭徹尾的紈绔,一個冷眼旁觀的陌路人。
可此刻,在沈藏雪被逼到懸崖邊、退無可退的絕境里,這個紈绔的身影,卻成了她眼中唯一的、扭曲的浮木!一個瘋狂到極致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瞬間在她心底瘋長纏繞,勒得她喘不過氣,卻又帶來一種孤注一擲的、毀滅般的熾熱!
他是宰相之子!身份足夠尊貴!他是出了名的荒唐恣意,行事出格!最重要的是,他與三皇子趙琰,似乎素?zé)o深交,甚至隱隱有些互看不順眼!
賭一把!賭他此刻的“荒唐”!賭他那點可能存在的、對趙琰的不喜!
這念頭一旦滋生,便如同燎原之火,瞬間吞噬了所有的恐懼和理智。求生的本能和復(fù)仇的烈焰,在靈魂深處轟然燃燒!
花轎行至那酒樓正下方,鑼鼓喧囂到了頂點。謝臨淵似乎被這喧鬧引得微微蹙了下眉,那雙一直半瞇著的、如同盛著醉人星河的桃花眼,慵懶地朝下方掃了過來。
就是現(xiàn)在!
沈藏雪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決絕光芒!所有的力氣,前世今生積攢的所有怨憤、恐懼和孤勇,在這一刻全部灌注到雙臂!
“停下!停下!”她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聲,聲音因為極致的恐懼和激動而尖利變形。
同時,她猛地?fù)湎蜣I簾,雙手抓住那厚重的、繡著龍鳳呈祥的紅色錦緞,狠狠向外一扯!
“嗤啦——!”
刺耳的裂帛聲,驟然壓過了喧天的鑼鼓!
耀眼的日光如同傾倒的金水,毫無遮擋地潑灑進(jìn)來,瞬間刺痛了沈藏雪被淚水模糊的雙眼。她像一只被火焰燎到羽毛的驚鳥,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被撕裂的轎簾破口處滾了出來!
沉重的鳳冠被這劇烈的動作甩脫,“哐當(dāng)”一聲砸在青石板地上,鑲嵌的珍珠寶石四散飛濺,發(fā)出清脆又凄涼的聲響。精心梳理的云鬢散落開來,幾縷烏黑的發(fā)絲狼狽地黏在汗?jié)竦念~頭和頰邊。
她重重地摔在地上,華麗的嫁衣沾染了塵土,金線繡成的鳳凰在塵埃中黯淡無光。手肘和膝蓋傳來火辣辣的劇痛,但比起前世那蝕骨的折磨,這痛楚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震天的鑼鼓嗩吶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抬轎的、護(hù)衛(wèi)的、吹打的、圍觀的……所有人在這一剎那都僵住了,臉上凝固著極致的驚愕和茫然,像是看到了什么無法理解的妖異景象。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沈藏雪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的聲音,咚咚咚,如同擂鼓。她急促地喘息著,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帶來一絲清明。她艱難地抬起頭,視線穿過散亂的發(fā)絲,越過無數(shù)張驚愕呆滯的面孔,死死鎖定了二樓那個紫色的身影。
謝臨淵。
他依舊斜倚在窗欄邊,手中那杯酒不知何時已放下。陽光勾勒出他過分精致的側(cè)臉輪廓,那雙原本慵懶半瞇的桃花眼,此刻已經(jīng)完全睜開,幽深得如同不見底的寒潭,清晰地倒映著樓下街心那個一身狼藉、卻眼神亮得驚人的紅衣女子。
他臉上那抹慣常的、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復(fù)雜的神情——驚詫、探究、一絲玩味,甚至……還有一抹沈藏雪無法理解的、極深極暗的沉痛,快得如同錯覺,一閃而逝。
他也在看著她。目光如同實質(zhì),穿透了喧囂過后的死寂,穿透了塵埃和狼狽,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就是現(xiàn)在!沈藏雪的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甚至來不及思考謝臨淵那眼神里復(fù)雜難辨的含義。
她掙扎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手腳并用地從冰冷的地上爬起。嫁衣的裙裾被踩在腳下,一個趔趄,但她不管不顧,像一只撲火的飛蛾,朝著酒樓的方向,朝著那唯一可能的生機,跌跌撞撞地沖了過去!
“攔住她!快攔住這個瘋婦!”一個尖利刺耳的聲音猛地劃破了死寂,是隨行的三皇子府管事太監(jiān),他臉色煞白,揮舞著拂塵,聲音因驚恐而變調(diào),“抓住她!別讓她跑了!驚擾皇子大婚,你們都得掉腦袋!”
這一聲尖叫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炸開了鍋!
僵硬的侍衛(wèi)們?nèi)鐗舫跣?,臉色劇變,紛紛拔刀出鞘,雪亮的刀鋒反射著寒光,朝著那個撲向酒樓的紅色身影兇狠地圍攏過去!殺氣騰騰!
“滾開!”沈藏雪嘶聲尖叫,眼中是困獸般的瘋狂和絕望。她揮舞著手臂,毫無章法地想要推開擋在身前的侍衛(wèi),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小鹿。侍衛(wèi)們顧忌她的身份(畢竟還是名義上的未來皇子妃),不敢真的用刀砍殺,但粗壯的手臂如同鐵箍,毫不留情地抓向她。
混亂!推搡!尖叫!怒罵!
場面徹底失控。
就在一只粗糲的大手即將抓住沈藏雪散亂發(fā)髻的剎那——
一道紫色的身影,如同流云,又似驚鴻,自二樓窗欄處翩然而下。
衣袂翻飛,帶起一陣清冽的風(fēng),瞬間拂過沈藏雪沾滿塵土和冷汗的臉頰。那風(fēng)里,似乎還帶著一絲極淡的、清冷的松木氣息。
謝臨淵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沈藏雪與那群兇神惡煞的侍衛(wèi)之間。姿態(tài)從容優(yōu)雅,仿佛不是從二樓跳下,而是踏著無形的階梯漫步而來。他落地?zé)o聲,紫袍在塵埃中拂過,竟不染纖塵。
他背對著沈藏雪,高大的身影如同一道堅固的屏障,將她完全擋在了身后。陽光落在他寬闊的肩背上,紫袍上的暗紋流淌著低調(diào)而尊貴的光澤。
“喲,”他慢悠悠地開了口,那把慵懶磁性的嗓音,此刻在混亂的街心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今兒個是什么好日子?三殿下迎親,這陣仗……是要當(dāng)街演一出‘搶親’的武戲給全城百姓助興?”
他微微側(cè)過頭,眼尾掃向那群氣勢洶洶的侍衛(wèi),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卻冷得像冰。被他目光掃到的侍衛(wèi),下意識地頓住了腳步,握刀的手微微發(fā)緊。
那管事太監(jiān)看清來人,臉色變了又變,強壓下驚怒,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躬身道:“謝……謝小公爺?您怎么在此?驚擾您雅興了!實在是這新娘子……這沈家小姐不知為何突然發(fā)了癔癥,驚了駕!奴才們正要……”
“癔癥?”謝臨淵輕輕打斷他,尾音拖長,帶著玩味的嘲弄。他慢條斯理地轉(zhuǎn)過身,目光終于落在了被他擋在身后的沈藏雪身上。
沈藏雪此刻狼狽到了極點。發(fā)髻散亂,衣衫沾滿塵土,手肘處磨破了皮,滲出血絲,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因用力咬住而泛著青紫,只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里面翻涌著未退的驚懼、決絕,還有一絲孤注一擲的瘋狂希冀。她像一只被雨水打濕、瑟瑟發(fā)抖卻依舊倔強地亮出爪牙的小獸。
謝臨淵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很深,很沉,如同深不見底的古井,有什么復(fù)雜難言的東西在其中翻涌,快得讓人抓不住。隨即,那抹慣常的、風(fēng)流紈绔的笑容又浮現(xiàn)在他唇角,帶著點輕佻,又帶著點恰到好處的困惑。
“嘖嘖,”他搖了搖頭,仿佛在欣賞一件被打碎的稀世珍寶,語氣帶著紈绔子弟特有的惋惜,“瞧瞧,瞧瞧這可憐見的。沈家千嬌萬寵的掌上明珠,吏部尚書沈大人的心頭肉,鎮(zhèn)北將軍沈凜捧在手心的妹妹……怎么弄成這副模樣?”
他微微俯身,湊近了些,聲音壓低,帶著一種曖昧不明的親昵,只有近在咫尺的沈藏雪能聽清他話語里潛藏的冰棱:“沈小姐,你這般……可是對本公子,有什么非分之想?”
沈藏雪的心臟驟然緊縮!她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松木氣息混合著淡淡的酒香,能清晰地看到他近在咫尺的、濃密卷翹的睫毛下,那雙桃花眼里深藏的、絕非紈绔該有的銳利鋒芒。
賭!只能賭!
所有的退路都已斷絕,身后是萬丈深淵!她猛地抬起頭,迎上謝臨淵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所有的恐懼、羞恥、絕望都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碾碎——那是復(fù)仇的烈焰,是求生的本能!
她伸出沾滿灰塵和血痕的手,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攥住了謝臨淵紫袍寬大的袖口!那華貴的云錦被她攥得變了形,褶皺深深。
然后,在無數(shù)道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她顫抖著,用盡畢生的力氣,清晰無比地嘶喊出聲:
“謝臨淵!”
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娶我!”
1 驚世宣言
“娶我!”
兩個字,如同驚雷,在死寂的長街上轟然炸響!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響,震得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時間,似乎被無限拉長。
管事太監(jiān)的臉?biāo)查g由煞白轉(zhuǎn)為鐵青,再由鐵青漲成豬肝色,指著沈藏雪的手抖得像風(fēng)中的枯葉,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顯然被這驚世駭俗的宣言徹底駭破了膽。
圍觀的百姓更是嘩然一片,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難以置信地看著街心那個狼狽不堪卻眼神瘋狂的新娘,和她緊緊攥著的、那個名動京城的紈绔公子的袖口。
“天……天爺?。∩蚣倚〗惘偰Я瞬怀??”
“當(dāng)街……當(dāng)街求嫁謝小公爺?還是從三皇子的花轎里跑出來?!”
“完了完了,這下捅破天了!沈家、謝家、三殿下……這……”
議論聲如同沸騰的油鍋,嗡嗡作響,充滿了驚駭、恐懼和一種目睹驚天秘聞的隱秘興奮。
而被這驚雷劈中的中心人物——謝臨淵,卻顯得異常平靜。
他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緒。目光落在沈藏雪那只死死攥著他袖口、骨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還沾著灰塵血痕的手上。那手冰冷,顫抖得厲害,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緩緩抬起另一只手。
猛地推開她。
那只骨節(jié)分明、瑩白如玉的手,帶著一種與他紈绔聲名極不相符的沉穩(wěn),輕輕覆在了沈藏雪冰冷顫抖的手背上。
溫?zé)岬挠|感透過皮膚傳來,像一股微弱的暖流,瞬間擊中了沈藏雪緊繃到極致的心弦。她猛地一顫,驚愕地抬眼看向他。
謝臨淵也抬起了頭。
四目相對。
他臉上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平靜,深邃的眼底翻涌著她完全看不懂的暗流,像是壓抑了千年的冰川在無聲地移動。那眼神太過復(fù)雜,有探究,有審視,有沉痛,甚至……還有一絲近乎悲憫的了然?
他看著她,仿佛透過她此刻的狼狽絕望,看到了更深、更遠(yuǎn)的東西。
然后,在沈藏雪屏住的呼吸和所有人驚疑不定的注視下,謝臨淵唇角緩緩勾起。這一次,不再是慣常的慵懶輕佻,而是一個近乎鋒利的、帶著點瘋狂意味的弧度。
“呵……”
一聲極輕的笑,從他喉間逸出,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奇異喟嘆。
他反手,用力握住了沈藏雪冰冷的手,將她那只緊攥著他衣袖的手,牢牢地包裹在自己溫?zé)釋挻蟮恼菩睦?。力道堅定,不容掙脫?/p>
“好啊?!?/p>
他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所有的嘈雜喧嘩,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斷。
“既然沈小姐如此……盛情難卻?!彼D了頓,目光掃過那些臉色慘白的侍衛(wèi)和管事太監(jiān),眼底的寒芒一閃而逝,語氣卻依舊帶著紈绔子弟特有的、漫不經(jīng)心的調(diào)侃,“那本公子,就只好……卻之不恭了?!?/p>
轟——!
人群徹底炸開了鍋!
“他應(yīng)了!謝小公爺應(yīng)了!”
“瘋了!都瘋了!三殿下的人還在這兒呢!”
“要出大事了!快!快去報官!不,去報給三殿下!”
管事太監(jiān)終于從極度的震驚和恐懼中回過神來,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謝臨淵!你大膽!這是三殿下明媒正娶的皇子妃!你……你這是要造反嗎?!來人!給我拿下這對……”
“拿下?”謝臨淵嗤笑一聲,打斷太監(jiān)的尖叫。他懶洋洋地抬起眼皮,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掃過那些蠢蠢欲動的侍衛(wèi),“本公子借你們幾個膽子,動一下試試?”
他姿態(tài)閑適,甚至另一只空著的手還慢條斯理地?fù)哿藫圩约鹤吓凵喜⒉淮嬖诘幕覊m,仿佛面對的只是一群微不足道的螻蟻。
“我爹,”他慢悠悠地吐出兩個字,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當(dāng)朝宰相謝允,此刻正在宮中與陛下議事。”
“沈小姐的父親,”他目光轉(zhuǎn)向沈藏雪,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安撫,“吏部尚書沈崇文大人,想必也快下朝回府了?!?/p>
“至于我未來的大舅哥,”他嘴角的弧度更深,帶著點戲謔,眼神卻冰冷刺骨,“鎮(zhèn)北將軍沈凜,雖遠(yuǎn)在邊關(guān),但他麾下那支令北狄聞風(fēng)喪膽的鐵騎……脾氣可都不太好。”
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朝堂上一股令人膽寒的力量。他輕描淡寫地提及,卻像一座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壓向那些侍衛(wèi)和管事太監(jiān)。
“你們要拿我?”謝臨淵微微歪了歪頭,桃花眼微瞇,笑意森然,“可以?,F(xiàn)在就動手。不過,動手之前,先想想你們脖子上那顆吃飯的家伙,還有你們家里老小的性命……夠不夠分量,擔(dān)得起這‘驚擾宰相公子、強擄尚書之女、意圖破壞皇子大婚’的潑天罪名?”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點笑意,卻字字如刀,帶著砭骨的寒意。那無形的威壓,竟讓那些手持利刃的侍衛(wèi)齊齊后退了半步,臉上血色盡褪,握著刀柄的手心全是冷汗。
宰相、尚書、手握重兵的將軍……這三家若是因此事聯(lián)合發(fā)難,別說他們這些小小的侍衛(wèi)和管事太監(jiān),就是三皇子殿下,恐怕也要焦頭爛額!
管事太監(jiān)渾身篩糠般抖著,指著謝臨淵,嘴唇哆嗦了半天,終于擠出一句色厲內(nèi)荏的話:“謝……謝臨淵!你……你強詞奪理!搶掠皇子妃,你……你等著!三殿下不會放過你的!陛下也不會放過你!”
“搶掠?”謝臨淵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低低笑了起來,肩膀都微微聳動。他握著沈藏雪的手緊了緊,將她更往自己身后帶了帶,形成一種保護(hù)的姿態(tài)。
“公公此言差矣。”他收斂笑容,眼神陡然銳利如鷹隼,“明明是沈小姐受了驚嚇,神思恍惚,不愿上轎。本公子恰逢其會,路見不平,見義勇為,暫時收留沈小姐,以免她流落街頭,再受驚嚇,有損皇家和三殿下的顏面。此乃……忠君體國,維護(hù)皇家尊嚴(yán)之舉。何來‘搶掠’之說?”
他這一番顛倒黑白、指鹿為馬的說辭,竟說得義正辭嚴(yán),冠冕堂皇!硬生生將一場驚世駭俗的搶親,粉飾成了“見義勇為”、“維護(hù)皇家顏面”!
管事太監(jiān)氣得渾身發(fā)抖,眼前陣陣發(fā)黑,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他指著謝臨淵“你……你……”了半天,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謝臨淵不再理會他。他低頭,看向身旁緊緊依偎著他、身體依舊在微微顫抖的沈藏雪。她臉上的驚惶未退,眼神卻因為他的庇護(hù)而漸漸凝聚起一絲微弱的光。
“嚇壞了吧?”他聲音放低了些,帶著一種與他紈绔形象極不相符的溫和,甚至抬起另一只手,極其自然地拂開了黏在她頰邊的一縷亂發(fā)。指尖不經(jīng)意間擦過她冰冷的皮膚,帶著一絲安撫的力量?!皠e怕?!?/p>
沈藏雪身體一僵,下意識地想躲開這突如其來的親昵。但此刻,他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只能僵硬地站著,任由他的指尖拂過。
謝臨淵似乎毫不在意她的僵硬,他脫下自己那件華貴的云錦紫袍,動作輕柔地披在了沈藏雪沾滿塵土、單薄的嫁衣外面。寬大的紫袍瞬間將她整個人包裹住,隔絕了周圍無數(shù)道或驚駭、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也帶來了一絲他身上的溫?zé)岷湍强|清冽的松木氣息。
“走,”他重新握緊她的手,語氣不容置疑,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從容,“跟我回家?!?/p>
相府。
厚重的朱漆大門在身后緩緩合攏,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仿佛將外面那個喧囂、惡意、充滿危險的世界徹底隔絕開來。門軸轉(zhuǎn)動的吱呀聲,在過分安靜的庭院里顯得格外清晰。
沈藏雪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在踏入相府門內(nèi)、感受到那份隔絕喧囂的死寂時,非但沒有放松,反而猛地一抽,如同被拉緊到極限的弓弦。
“家”?
這個字眼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她強行維持的冷靜。前世那個冰冷血腥的皇子府,也曾被稱為她的“家”。而眼前這雕梁畫棟、氣派非凡的宰相府邸,對她而言,不過是另一個未知的、可能同樣布滿陷阱的囚籠。
身上的紫袍寬大厚重,帶著謝臨淵身上獨有的清冽松木氣息,像一個無形的牢籠將她裹住。那氣息并不難聞,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卻讓她渾身不自在。她下意識地想要掙脫,手指剛動了動,卻被一只溫?zé)岬氖志o緊地握住。
謝臨淵的手干燥而有力,指腹帶著薄繭,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包裹著她的冰冷。他沒有看她,只是牽著她的手,步履沉穩(wěn)地穿過寬闊的前庭。
相府的下人們顯然早已得了消息,垂手肅立在甬道兩側(cè),個個屏息凝神,眼觀鼻,鼻觀心,如同泥塑木雕。沒有好奇的窺探,沒有交頭接耳,甚至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這種訓(xùn)練有素的沉默,比喧嘩更令人窒息,透著一股深宅大院特有的、壓抑的森嚴(yán)。
沈藏雪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她低著頭,目光死死盯著腳下光潔如鏡的青石板地面,每一步都走得如同踩在刀尖上。她能感覺到那些低垂的視線,如同無形的芒刺,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帶著無聲的評判和冰冷的距離感。
她只是一個不速之客,一個被當(dāng)街“搶”來的麻煩。
謝臨淵的腳步在一處月洞門前停下。門內(nèi)是另一重庭院,花木扶疏,比前庭更顯幽靜雅致。他松開了她的手。
那溫?zé)岬挠|感驟然消失,沈藏雪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冰冷的手指,仿佛失去了唯一的憑依。
“進(jìn)去吧,”謝臨淵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恢復(fù)了慣常的慵懶調(diào)子,聽不出什么情緒,“這‘棲雪閣’以后歸你了。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吩咐下人?!?/p>
棲雪閣?
沈藏雪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驚疑。這名字……她從未聽說過相府有這樣一個院落。而且,“雪”字……
謝臨淵并未解釋,只是側(cè)身讓開一步,示意她進(jìn)去。他站在月洞門下,紫袍玉帶,身姿挺拔,日光給他俊美的側(cè)臉鍍上一層淺金,卻讓他眼底的神色顯得更加晦暗不明。那眼神,帶著一種沈藏雪完全無法理解的審視,仿佛在透過她,看著別的什么。
沈藏雪壓下心頭的疑慮和不安,深吸一口氣,邁步走了進(jìn)去。當(dāng)她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內(nèi)的花木深處時,謝臨淵臉上那點慵懶的笑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站在原地,沒有立刻離開。目光沉沉地凝視著沈藏雪消失的方向,幽深的眼底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那里面,有難以言喻的痛楚,有失而復(fù)得的慶幸,有深沉的憐惜,更有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壓抑了太久的熾熱……這些洶涌的情感在他眸底激烈地沖撞、融合,最終沉淀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他緩緩抬起那只剛剛握過沈藏雪的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她冰冷的觸感和細(xì)微的顫抖。他凝視著自己的指尖,眼神專注得近乎詭異,仿佛在確認(rèn)著什么失而復(fù)得的珍寶。
許久,他才緩緩放下手,薄唇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轉(zhuǎn)身,朝著與棲雪閣相反的方向——他的書房,大步走去。步履間再無半分紈绔的懶散,只有一種沉淀下來的、令人心悸的沉穩(wěn)與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