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蔥啊,”老醫(yī)生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病歷本上密密麻麻的字像爬滿的螞蟻,“不是我說你,你瞅瞅你這肺,紙糊的!再瞅瞅你這小心臟,玻璃做的!聽叔一句勸,二十歲生日前,千萬,千萬,別跟跑步較勁!要命的!”
這話我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打小我就跟藥罐子拜了把子,感冒咳嗽是家常便飯,跑個五十米能咳得驚天動地,肺管子火燒火燎,好像下一秒就要從喉嚨里整個兒翻出來。劇烈運動?那基本等同于給我自己預訂一張直通ICU的單程票。醫(yī)生的話,就是蓋在我運動生涯棺材板上的最后一顆釘子,焊得死死的。
可偏偏,命運就愛玩黑色幽默。
那是個陰沉得能擰出水的周末,我裹著厚圍巾,縮著脖子,像只畏寒的鵪鶉,慢吞吞挪去市圖書館找?guī)妆疚锢砀傎惖馁Y料。冷風颼颼地往骨頭縫里鉆,我忍不住又悶咳起來,喉嚨里一股子揮之不去的鐵銹味兒。轉過街角,空氣陡然變了——震耳欲聾的音樂、人群山呼海嘯般的吶喊,像潮水一樣拍打過來。一條醒目的藍色隔離帶橫在眼前,上面印著幾個張揚的大字:“城市馬拉松”。
我被人流裹挾著,糊里糊涂就被擠到了終點線附近。
時間掐得剛剛好。人群猛地爆發(fā)出掀翻屋頂的尖叫,我踮起腳,透過攢動的人頭縫隙望去。一個身影,如同離弦的箭,帶著一股豁出一切的狠勁,撞開了那根象征終點的紅飄帶!他渾身被汗水浸透,像剛從水里撈出來,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仿佛用盡了洪荒之力。就在他沖過終點線的瞬間,身體猛地一頓,彎腰,對著地面,“哇”地噴出一口鮮紅的血!
那抹紅色,刺眼地烙在我的視網膜上。周圍瞬間安靜了一下,隨即爆發(fā)出更瘋狂的歡呼。世界在我耳朵里消了音,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還有胸腔深處那股熟悉的、熟悉的、熟悉的……灼痛和窒息感。
奇怪的是,看著那攤血,我心里翻騰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近乎瘋狂的執(zhí)念,像野草一樣瘋長:憑什么?憑什么我不能?!
自打那天起,我,林小蔥,這個被醫(yī)生判了運動“死刑”的資深藥罐子,就跟跑步杠上了。每天清晨五點,天還灰蒙蒙的,公園里剛泛起一點魚肚白,我就準時出現在那條繞著人工湖的塑膠跑道上。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沒跑出二十米,熟悉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就準時響起,喉嚨里像是卡著一千只砂紙打磨過的知了,聲音嘶啞難聽,在寂靜的清晨傳得老遠。
“咳!咳咳咳!嗬——嗬——”
“哎喲喂!小蔥同志!” 一個洪亮的聲音帶著戲謔從旁邊傳來,“您這‘拖拉機’又準時上崗了?動靜比我家那臺老東風還帶勁!” 說話的是公園里的??停朔Q“老炮兒”的趙大爺。趙大爺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紅背心,精神矍鑠,此刻正慢悠悠地打著太極,眼神像探照燈似的掃過我慘白的臉和額頭的冷汗,“聽大爺一句,命要緊!別跟自己過不去,你那小體格,經不起這么造!”
我喘得像個破風箱,肺里火燒火燎,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拼湊不出來,只能倔強地朝他擺擺手,用眼神告訴他:沒門兒!
“行!你小子屬驢的!” 趙大爺收起了玩笑的神色,眉頭皺成一個疙瘩,“犟!真犟!大爺我在這兒練了三十年,什么犟種沒見過?像你這么不要命的,頭一份兒!”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銳利起來,“真要跑?行!你那什么‘第一跑’?大爺我就在終點線等你!我倒要看看,你小子能把自己折騰成啥樣!”
大爺的話像塊烙鐵,燙在我心口上。訓練,成了我和我那破敗身體的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醫(yī)生的話猶在耳邊,我也不敢真拿小命開玩笑。于是,每次踏上跑道,我胸前都牢牢綁著那個從醫(yī)院死乞白賴借來的心率監(jiān)測儀。小小的屏幕上,數字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狂跳,時不時就滴滴滴地發(fā)出尖銳的報警聲,紅光閃爍,像死神的警告燈。
“咳!咳咳!嗬——”熟悉的劇痛再次襲來,像有人拿著燒紅的烙鐵在肺葉上反復燙。我弓著腰,咳得眼前發(fā)黑,感覺下一秒就要把內臟都咳出來??删驮谶@時,一個極其詭異的念頭冒了出來:**咳得越兇,身體里那股憋著的氣流,是不是也能推著我往前?**
這念頭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混沌。我下意識地調整著呼吸節(jié)奏,嘗試著在劇烈的咳嗽間隙,捕捉那股沖撞的力道。一次,兩次……當又一次劇烈的咳嗽猛地從腹腔爆發(fā),伴隨著那股強大的、不受控制的氣流噴涌而出時,我的腳步竟不由自主地被這股力量向前“推”了半步!
“滴滴滴!滴滴滴!” 心率儀叫得更凄厲了,數字飆到了驚人的190。我大口喘著氣,肺部撕裂般疼痛,嘴角甚至嘗到了一絲熟悉的腥甜??尚睦铮瑓s第一次燃起了一簇微弱卻執(zhí)拗的火苗——也許,我這破鑼嗓子,真能“咳”出一條路來?
時間在咳嗽聲和心率儀的警報聲中滑走。我咳得驚天動地,跑得歪歪扭扭,距離卻像蝸牛爬一樣,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增加。公園里晨練的人看我的眼神,從最初的同情,慢慢變成了看瘋子一樣的敬畏。趙大爺依舊每天準時報到,有時是幾句調侃,有時是遞過來一瓶水,更多時候,他只是沉默地看著我咳得撕心裂肺,眼神復雜,像在看一場注定悲壯的沖鋒。
終于,那個日子到了。城市馬拉松賽,起點處人山人海,彩旗招展,氣氛熱烈得能把空氣點燃。我站在一群肌肉賁張、裝備精良的跑者中間,瘦弱得像一根豆芽菜,胸前的心率監(jiān)測儀格外扎眼。發(fā)令槍響,人群如同開閘的洪水向前奔涌。
我起步了。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肺里的風箱從一開始就拉得“呼啦呼啦”作響。周圍的腳步聲、加油聲漸漸模糊,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喉嚨里拉鋸般的喘息和胸腔里那顆瘋狂擂鼓的心臟。汗水糊住了眼睛,我機械地邁著步子,眼前發(fā)黑,只有心率儀那刺眼的紅光和不斷攀升的數字提醒我還活著。
“小蔥!挺住!” 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透喧囂。是趙大爺!他竟然騎著輛破舊的老式二八自行車,沿著賽道外圈一路跟了上來。他一手扶著車把,另一只手高高舉著一個東西——赫然是我床頭常備的那種強力止咳藥瓶!“看!終點!大爺的藥管夠!” 他吼著,花白的頭發(fā)被風吹得亂糟糟的。
大爺的吼聲像針一樣刺進我混沌的意識。終點?我奮力抬起頭,模糊的視線里,巨大的拱門似乎就在前方不遠處。可身體已經到了極限,肺部像塞滿了滾燙的沙礫和碎玻璃,每一次呼吸都帶來刀割般的劇痛。雙腿灌滿了沉重的鉛水,抬一下都重若千鈞。世界開始旋轉、傾斜,耳邊只剩下自己破風箱般絕望的“嗬嗬”聲。
完了。真的要栽在這最后三公里了。意識像斷線的風箏,越飄越遠……
就在這時!
一股無法抑制的、源自肺腑最深處的、混合著血腥氣和灼熱感的巨大氣流,猛地在我胸腔里爆炸開來!它一路橫沖直撞,擠過痙攣的喉嚨——
“阿——嚏?。?!”
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裹挾著巨大的后坐力,如同在我背后狠狠推了一把!我的身體瞬間失去了重量,像一片被狂風卷起的枯葉,雙腳詭異地離開了地面,整個人被這股狂暴的氣流托著、推著、射了出去!
風聲在耳邊尖嘯,人群的驚呼和趙大爺變了調的吼叫瞬間被拉長、扭曲。視野里的一切都變成了模糊的色塊。我感覺自己像一枚被點燃的人體火箭,以一種完全失控卻快得離譜的速度,掠過最后那段瀝青路面,直直地“射”向那道紅白相間的終點線!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秒。
然后,是震耳欲聾的、幾乎掀翻整個賽場的驚呼和嘩然!
我重重地摔在終點線后的緩沖墊上,摔得七葷八素,眼前金星亂冒,肺里那團火還在熊熊燃燒,咳得蜷縮成一團。但電子計時牌上,清晰地跳動著我的參賽號碼和完賽時間。
一雙粗糙卻異常有力的手猛地把我從墊子上撈了起來。是趙大爺!他臉上又是激動又是難以置信,胡子都在抖,手忙腳亂地擰開那個舉了一路的止咳藥瓶蓋子:“好小子!真讓你咳過去了!快!快喝一口壓壓!我的老天爺,你剛才是飛過來的嗎?嚇死大爺了!”
我被他半拖半抱著,剛灌下一口辛辣的藥水,還沒緩過氣,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身影就像顆炮彈一樣沖到了我面前,一把薅住了我胸前還在瘋狂閃爍的心率監(jiān)測儀。是當初給我下“判決書”的那位老醫(yī)生!他死死盯著屏幕上那些復雜到令人眼花繚亂的心肺數據波形圖,眼睛瞪得溜圓,眼珠子都快從鏡片后面彈出來了,整張臉因為極度的震驚和困惑而扭曲變形。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他失態(tài)地尖叫起來,聲音都劈了叉,引得周圍無數目光聚焦過來,“這波形!這瞬時爆發(fā)的氣流壓力!林小蔥!你…你肺里是裝了個逆咳推進器嗎?這完全違反了生物力學!違反了流體動力學!牛頓的棺材板都要壓不住了!上帝??!”
老醫(yī)生揮舞著打印出來的數據紙,唾沫星子橫飛,仿佛要把這些打敗他畢生認知的線條盯出個洞來。
趙大爺把我往他身后護了護,沒好氣地瞪了幾乎陷入癲狂的醫(yī)生一眼,把那個被我喝了一半的藥瓶塞回我手里,又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擰開灌了一大口,這才慢悠悠地開口,語氣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調侃:
“行了行了,王大夫,省點力氣吧。還牛頓呢?小蔥剛沖過線那會兒,我褲兜里的破手機就震得跟抽風似的?!彼表艘谎蹘缀跏睦厢t(yī)生,慢條斯理地補充道,“瞅瞅,又來了不是?一準兒又是瑞典那幫白胡子老頭打來的。嘖,催命似的,不就是想問問咱家小蔥這‘人肉自走咳式推進系統(tǒng)’的獨家運行原理嘛?急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