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宮入口的石門在身后無聲閉合，將最后一絲微弱的天光徹底吞噬。濃稠如墨的黑暗瞬間包裹了蘇硯和裴清越?？諝饽郎?，冰冷刺骨，那股混合著陳年香料、腐敗氣息和濃烈甜腥的味道，如同濕冷的舌頭舔舐著皮膚，令人窒息。
蘇硯反手抽出障刀，刀鋒在絕對的黑暗中劃出細微的破空聲，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他側(cè)耳傾聽，只有自己壓抑的呼吸和裴清越微微顫抖的氣息。
前方，那大穆護沉穩(wěn)到非人的腳步聲和低沉的誦經(jīng)聲早已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
“火折子?！碧K硯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只是氣流摩擦。
裴清越摸索著，冰冷的手指在藥箱夾層里找到特制的火折。輕微的摩擦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一點微弱的火苗掙扎著亮起，勉強驅(qū)散了身周尺許的黑暗。
跳動的光芒映照著裴清越蒼白的臉，也照亮了腳下——一條陡峭向下、僅容一人通行的狹窄石階，深不見底。石階濕滑，布滿青苔，空氣中那股甜腥味正是從下方涌上來的源頭。
“跟緊我。”蘇硯將火折舉在身前，率先踏下石階。每一步都踩在滑膩的苔蘚上，發(fā)出細微的“滋溜”聲，在封閉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如同踏在某種活物的粘稠體表上。
裴清越緊緊跟在他身后，一手扶著冰冷濕滑的石壁，一手死死捂住口鼻，強忍著胃里的翻騰。
石階盤旋向下，仿佛通往九幽地獄?；鹫鄣墓饷⒅荒苷樟裂矍皫撞?，更深處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那越來越濃烈、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甜腥。不知走了多久，也許只是片刻，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腳下的石階終于變得平緩。前方似乎開闊了些許。
火折的光芒掙扎著，終于照到了石階的盡頭。
那是一個巨大的、天然形成又被人工開鑿過的地下洞窟。洞窟的穹頂高聳，倒懸著嶙峋的鐘乳石，如同巨獸交錯的獠牙。洞窟中央的景象，讓舉著火折的蘇硯和緊隨其后的裴清越，瞬間如墜冰窟，連呼吸都為之停滯！
一個巨大無比的、由某種暗紅色巖石壘砌而成的池子，占據(jù)了洞窟的中心。池中并非水，而是……一片緩慢翻滾、粘稠如血漿的暗金色“泥沼”！無數(shù)細如牛毛、閃爍著詭異暗金光澤的蠱蟲，在粘液中瘋狂地蠕動、交纏、翻滾，發(fā)出令人頭皮炸裂、骨髓凍結(jié)的密集“沙沙”聲！整個蟲池散發(fā)著灼熱的氣息和刺鼻的甜腥，如同一個活著的、來自地獄的熔爐！
然而，比這恐怖的蟲池更令人靈魂顫栗的，是圍繞池子邊緣的景象。
那里，矗立著……人。
或者說，是“人”的形態(tài)。
他們被固定在特制的、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支架上，如同等待獻祭的犧牲。數(shù)量不多，只有七八個。有男有女，穿著不同地域的服飾——粟特錦袍、波斯長衫、甚至還有殘破的唐式圓領(lǐng)袍！他們的身體……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轉(zhuǎn)化”狀態(tài)！
有的，半邊身體還保留著血肉的柔軟和溫度，甚至能看到因恐懼而劇烈起伏的胸膛；而另半邊，卻已徹底化為冰冷、光滑、釉色不一的瓷器！
青翠如秘色瓷的臂膀，灰白如邢窯的腿腳，深褐如洪州陶的軀干……血肉與瓷質(zhì)的交界處，能看到無數(shù)細小的、如同金線般的蠱蟲正在瘋狂地鉆入鉆出，啃噬著鮮活的組織，分泌出某種粘稠的物質(zhì)，將血肉“轉(zhuǎn)化”為冰冷的釉層！
那過程緩慢而痛苦，受害者無法動彈，無法呼喊，只有扭曲的面孔和圓睜的、充滿極致痛苦與絕望的眼睛，無聲地訴說著地獄般的折磨！
而在這些正在被“轉(zhuǎn)化”的活祭品旁邊，還散落著一些……失敗品。殘缺的、釉色駁雜的瓷化肢體，如同被丟棄的垃圾，隨意堆疊在冰冷的巖石上。
有的只剩下一個布滿裂紋的瓷化頭顱，空洞的眼窩凝視著洞頂；有的只剩下一截化為深褐陶質(zhì)的軀干，斷口處還殘留著干涸的暗紅……
整個洞窟，如同一個巨大的、活生生的、進行著血肉化瓷恐怖儀式的祭壇！那翻滾的暗金色蟲池，就是提供“轉(zhuǎn)化”之力的邪惡源泉！
“啊……”裴清越發(fā)出一聲極度壓抑的、帶著哭腔的抽氣聲，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站立不穩(wěn)。眼前的景象，遠比祆祠地穴中的殘缺瓷尸更加恐怖！那是活生生的地獄！是圖錄上描繪的邪惡魔法正在進行的現(xiàn)場！
蘇硯持刀的手穩(wěn)如磐石，但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深潭般的眼眸里燃燒著焚盡一切的怒火，目光如刀，瞬間穿透這血腥恐怖的景象，鎖定了洞窟深處，蟲池對岸！
那里，矗立著一座由整塊黑色巨石雕琢而成的、高大的火焰形祭壇！祭壇頂端，一團永不熄滅的、呈現(xiàn)詭異金白色的火焰靜靜燃燒著，散發(fā)出遠比尋常火焰更灼熱、更刺眼的光芒，照亮了祭壇前一個瘦削卻異常挺直的身影。
大穆護！
他依舊穿著那身華麗的金線圣火祭袍，臉上覆蓋著純白的面巾。
此刻，他正背對著蘇硯和裴清越，面向祭壇上的金白火焰，高舉著雙臂，用一種古老、晦澀、帶著金屬般冰冷質(zhì)感的語言，吟誦著某種褻瀆的經(jīng)文。那聲音在洞窟中回蕩，與蟲池的沙沙聲、受害者無聲的絕望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首來自地獄的交響。
而在大穆護的身側(cè)，祭壇的陰影之下，靜靜地佇立著一個身影。
庫爾莎娜。
柘折城外驚鴻一瞥的“瓷女”。
她穿著一件同樣繡著火焰紋的素白長袍，赤著雙足。她的身體……已經(jīng)近乎完全瓷化！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如同凝固熔巖般的赤紅釉色！光滑，溫潤，毫無瑕疵，在祭壇金白火焰的映照下，流轉(zhuǎn)著妖異而神圣的光華。
她的面容依舊能辨認出曾經(jīng)的美麗輪廓，卻如同最精美的瓷偶，凝固著一種空洞的、非人的靜謐。那雙眼睛，不再是柘折城外步輦上可能殘存的人性光彩，而是……兩團凝固的、毫無生氣的暗紅！如同冷卻的火山巖，冰冷地倒映著祭壇上跳躍的火焰！
她靜靜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被供奉的、完美的瓷器神像。只有在她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脖頸，用那雙暗紅的瓷質(zhì)眼瞳掃視蟲池邊那些正在痛苦轉(zhuǎn)化的祭品時，才會讓人意識到，這冰冷的外殼之下，可能還禁錮著某種扭曲的、被邪術(shù)操控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