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四年，女道士楊玉環(huán)奉詔還俗，立貴妃。
時任御史大夫蘇硯進(jìn)言，被玄宗貶為長安縣縣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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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雨初歇，長安西市濕漉漉的青石板映著昏黃的燈籠光，如同潑灑開的渾濁油彩。
更夫老趙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積水，銅鑼濕冷地貼在肋下，梆子聲也敲得有氣無力。
三更天了，坊門早已落鎖，這偌大的西市，此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死寂，和一股驅(qū)不散的、混著水汽的牲口臊氣與遠(yuǎn)方香料腐爛的怪味。
他縮著脖子，只想快些巡完這倒霉的最后一圈。燈籠昏黃的光暈在腳下水洼里破碎搖晃。就在他拐進(jìn)波斯邸附近那條最幽深的窄巷時，腳步猛地頓住，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巷子盡頭，一個巨大的黑影蜷縮著。
那東西像是個……人？卻又不像。輪廓僵硬古怪，在微弱的光線下，竟隱隱泛著一種奇異的、濕冷的白光。
“喂……誰在那兒？”老趙頭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在空寂的巷子里撞出微弱回音。
毫無聲息。
他咽了口唾沫，喉嚨干得發(fā)痛。壯著膽子往前蹭了兩步，燈籠小心翼翼往前探去。
光暈終于勉強(qiáng)罩住了那東西的輪廓。
一個胡人。高大的骨架，蜷曲糾結(jié)的深褐色須發(fā)，身上是價值不菲、此刻卻沾滿泥污的波斯錦袍。他臉朝下趴著，姿勢極其扭曲，仿佛在死前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每一塊肌肉都繃緊僵死。
最駭人的是，借著燈籠光，老趙頭清晰地看到，這胡人暴露在外的脖頸、手腕，乃至半邊臉頰，竟呈現(xiàn)一種非人的、光滑細(xì)膩的質(zhì)感。那不是活人的皮膚，甚至不像死人的蒼白，而是一種……一種溫潤的、毫無生氣的白！像極了西市胡商鋪?zhàn)永锬切┳钌系鹊男细G白瓷！
恐懼攫住了老趙頭的心。他抖著手，下意識地伸出粗糙的食指，想碰一碰那詭異的光滑“皮膚”，確認(rèn)自己是不是被雨淋得發(fā)了昏。
指尖，只差毫厘。
“咔……”
一聲極輕微、極清脆的碎裂聲，如同春日薄冰初裂，在這死寂的窄巷里驟然響起，尖利得刺穿耳膜！
老趙頭魂飛魄散，觸電般縮回手。
晚了。
就在他指尖剛剛感受到那冰冷、堅硬、絕非血肉的觸感時，那具“白瓷”化的龐大軀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又像是支撐到極限的琉璃器皿，猛地發(fā)出一連串密集得令人頭皮炸裂的“噼啪”脆響！
裂紋瞬間布滿全身！從脖頸蔓延到脊背，從手臂蔓延到蜷曲的腿。
“嘩啦——！”
沒有預(yù)兆，沒有過程。前一瞬還是個僵硬的“人”形，下一瞬，那軀體便在老趙頭眼前徹底崩潰，碎裂開來！無數(shù)片大小不一、邊緣鋒利的雪白瓷片，混雜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可疑的暗紅碎屑，如同決堤的白色洪流，傾瀉而下，濺落在濕冷的青石板上，發(fā)出冰冷刺耳的撞擊聲，在寂靜的夜里傳得極遠(yuǎn)。
一片鋒利的碎瓷甚至彈跳起來，擦過老趙頭的腳踝，留下一條細(xì)細(xì)的血痕。
他僵在原地，燈籠“啪嗒”一聲掉在腳下渾濁的積水里，火光掙扎了幾下，倏然熄滅。濃稠如墨的黑暗瞬間吞噬了整條窄巷，只余下滿地碎瓷在殘余的天光下，幽幽地泛著慘白的光。
老趙頭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短促嗚咽，雙腿一軟，癱坐在冰冷的泥水里，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恐懼，終于徹底淹沒了他。
長安縣廨的刑房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陳舊的血腥、霉?fàn)€的稻草，還有濃烈的醋味和蒼術(shù)燃燒的嗆人煙霧，這是衙役們試圖驅(qū)散死亡氣息的最后努力。
然而此刻，這些味道都被一種更詭異、更刺鼻的焦糊味壓了下去。那是銅盆里炭火正旺，燒紅的烙鐵尖端散發(fā)出不祥的暗紅。
“說！你這腌臜胡商！昨夜西市，是不是你見財起意，謀害了那波斯人薩保？”班頭王魁面目猙獰，汗水順著油亮的額角淌進(jìn)虬結(jié)的胡須里。他一把揪起鐵鏈鎖著的胡商衣領(lǐng)，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方慘白的臉上。
那胡商身材矮壯，深目高鼻，此刻卻抖得如同風(fēng)中秋葉，眼神渙散，嘴里只會用生硬的漢話反復(fù)哀求：“貴人……冤枉！冤枉啊！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王魁獰笑，另一只手猛地抄起盆中燒得通紅的烙鐵，那灼熱的氣息幾乎要燎焦胡商的眉毛，“老子讓你好好‘知道知道’！”烙鐵帶著一股皮肉焦糊的死亡氣息，狠狠逼近胡商袒露的胸膛。
“住手！”
一聲沉喝，不高，卻像帶著冰碴子，瞬間凍結(jié)了刑房里的燥熱與瘋狂。門被推開，一個身影逆著門外略顯灰白的天光走了進(jìn)來。
來人約莫三十出頭，一身青色圓領(lǐng)襕衫，身形清瘦挺拔，仿佛一竿臨風(fēng)的勁竹。
他的面容稱得上俊朗，眉骨清晰，鼻梁挺直，只是嘴唇習(xí)慣性地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下頜線條也繃得極緊。最令人難以忽視的是那雙眼睛，沉靜如寒潭深水，此刻卻凝著一層薄冰似的怒意，視線掃過王魁手中的烙鐵和被嚇得魂不附體的胡商，最后落在班頭那張錯愕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羞惱的臉上。
來人正是最近因反對玄宗納妃，被貶為長安縣縣尉的蘇硯。
“蘇……蘇大人？”王魁舉著烙鐵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橫肉抽搐了幾下，終究還是悻悻地放下了烙鐵，順手將其插回炭火盆，激起一陣細(xì)碎的火星。他粗聲粗氣地辯解：“這廝刁滑得緊！不動點(diǎn)真格的，撬不開他的嘴！那波斯佬死得蹊蹺……”
“所以，你便要用這等屈打成招的手段，為長安縣再添一樁冤獄？”蘇硯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字字如針，刺得王魁臉頰發(fā)燙。他徑直走到那攤在地上面如死灰的胡商面前，蹲下身，無視那刺鼻的汗臭和恐懼的氣息，目光銳利地審視著對方渙散驚恐的眼睛。
“昨夜西市波斯邸附近，你當(dāng)真一無所見，一無所聞？”蘇硯問，語調(diào)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胡商涕淚橫流，頭搖得像撥浪鼓：“大人！真主在上！小人……小人昨夜在祆祠守夜，為商隊祈福，直到天明才歸！祆祠的穆護(hù)（祭司）、守門的衛(wèi)兵……他們都可作證啊大人！”他語無倫次，但眼神里的恐懼不似作偽，那是面對酷刑最本能的絕望，而非行兇者的心虛。
蘇硯沉默片刻，站起身，目光掃過刑房角落那堆用油布小心翼翼蓋著的“證物”。油布邊緣，幾片雪白刺眼的碎瓷露了出來，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冰冷的光澤。他轉(zhuǎn)向王魁，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尸身……或者說，那些碎片，仵作驗過了？”
王魁臉上的橫肉又跳了跳，梗著脖子：“驗……驗無可驗啊，都碎成渣了！再說，那東西……那東西邪門得很！誰敢碰？晦氣！依小的看，定是這胡商使了什么妖法……”
“妖法？”蘇硯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個極其寡淡的嘲諷弧度，“長安縣斷案，何時開始憑‘妖法’二字定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