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雨了。
朦朧的城市傍晚,只有信號燈在模糊閃爍。
下班回家的時候,路上又堵著車,公交不知道要等到幾點(diǎn),我只能撐著傘,往家的方向跑。
不合腳的皮鞋在地上啪嗒啪嗒響著,褲子全濕透了,腳始終泡在水里,很冰涼。
疫情過后,春節(jié)過去,在冬天的結(jié)尾,女友被辭退了。
家里頭很安靜,像是沒有人一般,只有外面的雨點(diǎn)在敲打玻璃。
狹小的房間只有一扇窄窄的門分割出兩個可憐的空間,一戶臥室和一個客廳,客廳也只是個二手的破沙發(fā)和跛腳的桌子隨意散裝的毛坯,家里沒什么電器,也就看不見光亮。
幸虧外頭的烏云里還微微透著點(diǎn)光,我摸索著脫了鞋,直直推開那扇門。
外面的光可憐嗖嗖的占據(jù)了房間的一角,女友在那暗色的光底下,窗戶前的床上,正把頭埋在兩個膝蓋之間,蒼白的手死死的繞在像細(xì)竹竿一樣的小腿上。
只聽見微微的嗚咽,我靠上去,用手繞過她的后腦勺,將她摟到我的胸前。她半推半就的向前撲,最后毫無力氣的癱倒在我的懷里,肩膀不住的抽動。
雨還在下個不停。
她叫江梨,我同居一年的女朋友,我們倆都是本科畢業(yè),帶著一腔希望來到這座大城市,然后在它的陰翳下茍活,每個月湊著2000塊的房租,精打細(xì)算的過著每一天。至于未來,早就不敢去想了。
然后疫情來了,像一陣無情的風(fēng),把我們盡數(shù)刮倒,被壓在漩渦的中心,被碾成齏粉。
她順理成章的失業(yè)了,女性本就不占優(yōu)勢,我看了看我的后方,是農(nóng)民的父母。我又看向前面,一道決水的堤,幾塊爛木板。
日子過得好苦,搬到這的那會兒,她總是跟我抱怨,甚至懷疑我們?yōu)槭裁匆獊磉@里,為什么要生出來?
之前,我總是不反駁。房間的角落里堆了很多吃完的藥盒子,都是清一色的布洛芬。
她老說牙疼,疼的天昏地暗,但壓根兒沒錢去醫(yī)院。去了也沒用,她是這么說的。而相比較下,我們的條件,幾塊錢一盒的止痛藥,或許才是最合適的選擇。
真的是這樣的么……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我還瞇瞪著眼,江梨早已醒了,瞪著外面愣神。
我慣例幫她梳頭發(fā),她只是盤腿坐著一動不動,隨著梳子從頭頂滑向發(fā)尖,我的手上多了一把頭發(fā),我的眼神也不由得放空了。
哪怕她的頭發(fā)依舊很濃密。女友沒有染過頭發(fā),之前一直是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后來發(fā)現(xiàn)我很喜歡短發(fā)的女孩,不知怎么又去剪了,又推脫說是自己想剪,方便打理些。
回過神,我繼續(xù)梳著,她突然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般,往后面靠在我身上,頭發(fā)湊在我的鼻尖,一股淡淡的香味縈繞在那兒。
她只穿著背心的胸口一起一伏,話說,從昨天到現(xiàn)在,她似乎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江梨突然轉(zhuǎn)過身趴過來,兩臂繞過我的腰,頭枕在我的肚子上,我這才看清她的兩只眼睛,還在泛著紅暈。
之前在一次縫衣服的時候,她不小心用針扎到了眼睛,哪怕我硬扯著她去了醫(yī)院,醫(yī)生也只是給開了一些消炎藥,幾百的藥價卻讓江梨望而卻步,也因此留了兩道血紋在眼球上,有時流淚時還會帶著些紅色。
她很少哭,也很少這么任性。
我知道她現(xiàn)在很無助,也更需要別人陪著,她明明不想讓我去上班,哪怕只有一天。
可是她還是松手了,依舊緘口不言的翻倒在床的另一邊。
我深吸一口氣,走出門掏出手機(jī)。
“老板?誒,是我啊,小春,今天家里有點(diǎn)事,問問能不能請個假?”
“啊啊,好的好的,謝謝您了,誒,再見再見……”
以年假的代價,我決定今天陪女友去散散心。
天氣有些陰,但雨已經(jīng)停了。
她穿上衣服一直跟在我后面,像是有點(diǎn)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去哪,最后在家附近的一條商業(yè)街前站住了腳。
“要逛嗎?”
她搖了搖頭。
“太貴了……”
她終于說了第一句話。
好吧,也許去看看大自然會更好些。
她之前挺話多的,也動不動捶我,這兩天突然變得這么沉默,我還有些不適應(yīng),于是我慢下腳步,想著跟她并肩走。
我們回家騎上電動車,反正這里也是城中村,沒兩公里就去郊區(qū)了。
城邊兒有個摩天輪,我決定先帶她去那里,畢竟那交了門票在摩天輪上還管小吃,到中午了,我們還沒吃飯。
女友一開始坐在我對面,似乎覺得面對面有點(diǎn)難為情,又換在我的身邊,我有些餓了,手上和嘴巴一直沒停下。她似乎在賞景,不過外面都是些待開發(fā)的地和待建的樓房,有什么好看的呢?
但她的心情確實(shí)好些了,也算開了口,雖然是在罵我。
“喂,摩天輪這么浪漫的,你就只顧著吃?”
我嘴里還塞著東西,含糊不清的發(fā)出聲音。
“兩張票99啊大姐,少說也得把午飯解決了?!?/p>
她白了我一眼,嘴里嘟著氣,又轉(zhuǎn)過頭不理我了。
好吧,我承認(rèn)我一直是個非常靦腆的人,倒不如說是個浪漫過敏的人。很少很少會去說什么煽情的話,哪怕當(dāng)年江梨跟我表白的時候,我也是支支吾吾的不敢回答,好像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
后來她也老因?yàn)檫@個事兒罵我,我也認(rèn)了,并一直欠她一個表白。明明從很早之前就喜歡人家,非要等到窗戶紙都磨成透明的了才讓對方跟我挑明,算了,反正結(jié)果總是好的吧。
下了摩天輪后繼續(xù)出發(fā)的路上,她的心情飽滿了許多,我不知道跟那些吃的有沒有關(guān)系,反正下來時能吃完的我都吃掉了,好點(diǎn)的都被她挑走了,一口一口的在路上吃。
她坐直了身子,手還是搭在我肩上。又抱怨我的衣服為什么還是濕的?
“昨天下那么大雨,看見你消息,我不得趕緊往回跑?”
反正她心情也好了,我直接沒好氣的說道。
她見我說她,用力捶了我兩下我的后背。
“老娘失業(yè)了悲傷兩下怎么了?你還不能慣著我點(diǎn)兒。我現(xiàn)在心情也不好呢!飯碗都丟了喂!”
我撇撇嘴。
“我養(yǎng)你唄?!?/p>
我的口氣倒有些蠻不屑的。
她卻突然不說話了,只是更加用力的一拳拳搗在我的背上。不愿意嗎?還是什么?
“誰要你養(yǎng)???老娘又不是沒攢錢?!?/p>
誠然,她一直有存錢的習(xí)慣,雖然因此搞得我們更加拮據(jù),我也不理解。但是她的話就是天,我聽說好像也存下來幾萬塊錢。
“攢錢干嘛?”
“買房。”
“買房?”
我算過,想要在這個大城市買個房子,哪怕是最小最爛的,以我倆的工資也得不吃不喝20年左右。
“哼,你打算存多久?不吃不喝20年嗎?”
“那就你不吃不喝?!?/p>
她看我嘲諷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往后蓄力用頭狠狠的撞在我背上。
我去,這是在電動車上啊,這一下直接弄得我雙手往前一杵,車子直接開始死亡搖滾。
小電驢也要玩搖滾,可惜只有瘋狂。我的車子似乎在怒吼,前輪開始動感霹靂舞,隨著罪魁禍?zhǔn)椎囊恢奔饨?,我們的車成功沖進(jìn)了旁邊的草地。
OMG!我因?yàn)樘^緊張穩(wěn)住車把,絲毫沒有注意擰到最緊的把手,車子一路向前,直到卡在兩棵樹之間,好在有驚無險。
兩個人除了嚇破了膽,全身都還健在。
我立馬沖下車想把內(nèi)心的驚憤一并吐露出來,可惜她下的比我早,摁到f鍵了是吧?
我只能先把車從兩個樹之間拔出來,放在一邊的空地,正當(dāng)我想要去叫她一起搬到路中央時,四下卻沒了人影。
“江梨!”
我大聲呼喊著。
“這里!傻子春臣!”
女友的聲音從樹林中傳來,我?guī)еC怒朝里面走去。
“你鉆到里面干啥?在這兒當(dāng)土著建房子嗎?”
我一邊沒好氣的說著,一邊找尋著她的身影。
疏松的樹影間,我看到她那穿著白色連衣裙的身影掠過,于是我急急穿過那幾棵樹,直到那片空地。
江梨只是呆呆的望著面前的景象,我剛想叫她,但當(dāng)我的目光落在前方時,我也頓時呆住了。
此時還在寒冬,這里卻宛如林中不知何人落下的一塊祖母綠寶石,在斑駁的灰色光沙中顯形。一圈細(xì)密的溪水圍繞著一塊兒橢圓形的綠甸,微泛的細(xì)碎鱗光在透明的織帶上閃爍。
四周的樹木已經(jīng)抽芽,腐殖質(zhì)的氣味打擾了這里的色彩,提醒我這并不是顏料畫出的虛假。
這正是無可比擬的真實(shí),連飛翔的鳥兒都不禁呆滯于這般場景。
“你說,要不我們在這兒蓋個房子吧?就咱倆住?!?/p>
身旁的女友突然張口說道。
我不由自主的向前踏了幾步,跨過溪水,走到那座“小島”上,女友緊隨其后。
沒有人踏足的地方,這里的草都肆意瘋長,明明還未春天,都已經(jīng)探出了綠色,與暗沉沉的天空毫不相稱。
“或許,這就是命運(yùn)賜給我們的。”
這算是我的同意。
我們打算在這里建房子,自己動手。
“這塊地現(xiàn)在屬于你和我了!”
江梨很是高興的說道,現(xiàn)在的心情亢奮了不少。
“我們給它起個名吧,作為主人的象征。嗯……就叫它——”
“‘春棺’吧”
“為什么這么叫?”
這聽起來有些奇怪。
“很有美感,不是嗎?而且這里的季節(jié)感覺跟其他地方不同,就像是死在春天一樣,不再跟著時間流轉(zhuǎn)?!?/p>
“這個名字明明很符合吧?!?/p>
她撅著嘴抬起頭問我,我摸摸她的頭,手指插入發(fā)縫,發(fā)熱的腦袋已經(jīng)告訴了我她的期待。
“好,從現(xiàn)在開始這里就是獨(dú)屬于江梨和春臣的伊甸園,它叫做‘春棺’!”
她向著這里的森林大聲宣布著,聲音久久在林中回蕩。
有些奇怪的是,把電動車推出去的時候,似乎走了很長的路。只是并不重要罷了,那會兒的速度明明也很快。
回家的路上烏云漏開了縫,夕陽終于舍得撒下一點(diǎn)光亮。
我跟著夕陽回家,道旁迷路的野花帶我進(jìn)入更深的黃昏。
我在前面騎著車,江梨倒著坐在座椅上,以便頭能貼在我的背上,發(fā)絲揉搓在我的襯衫。
有線的耳機(jī),我倆耳朵上一人一個。手機(jī)里放著Creepy Nuts的時光流逝,旁邊的風(fēng)也隨著絲絲飛去。
大概是太累了,也可能是我開的比較穩(wěn)。
女友竟就這樣在我的后背上睡著了,隔著脊椎我似乎能聽見她輕輕的呼吸聲,隨著我的胸口一起一伏。
我把速度放得更慢,時間也請不必再走。
我深吸一口氣,天邊已是紫色夾著橘色的晚霞,像被烤焦的芋泥巴菲淌著奶油。
溫潤的觸感直從脊椎通向全身,伴隨著公路干線的哈欠與你的體溫。
但愿以后也能在一起,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