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雨總帶著股黏膩的潮意,我拖著行李箱踩過青石板路時,鞋跟陷進縫里的青苔,差點打滑。
老槐樹枝椏在院墻上投下斑駁的影,像奶奶生前總愛在傍晚搖的蒲扇,只是這影子不會動,連風都懶怠穿過這片老舊的屋檐。
“阿硯,慢點。”三叔從門里探出頭,手里還攥著剛擦完供桌的抹布,“你奶奶的東西都給你留著,在西廂房?!?/p>
我點點頭,沒說話。
奶奶走得突然,上周三清晨在井邊摔了一跤,頭磕在井沿的青石板上,等鄰居發(fā)現(xiàn)時,人已經(jīng)涼透了。
三叔說她是去打水——可那口井早在二十年前就枯了,井臺邊的石臼都裂了縫,哪還有水可打。
西廂房的窗紙破了個洞,風灌進來時嗚嗚地響,像誰在低聲哭。
我推開房門,看見奶奶的藤椅還擺在窗邊,椅背上搭著她去年冬天織了一半的毛線襪,竹筐里的線團滾到墻角,沾了層薄灰。桌上的搪瓷杯里還剩半杯茶,茶漬在杯底結(jié)了層褐色的印子,像片干涸的血跡。
“晚上起夜別往東邊去?!比宀恢螘r站在門口,聲音壓得很低,“廁所在東墻根。
離那口井近,實在怕就用房里的尿桶?!?/p>
我愣了下:“井怎么了?”
三叔的喉結(jié)動了動,眼神飄向院子東側(cè):“老物件了,邪性。你奶奶在世時總說,夜里能聽見井里有動靜。”
我沒把這話放在心上。
老人年紀大了,耳朵容易出問題,老宅又偏,夜里蟲鳴、鼠竄、風吹樹葉,聽岔了也正常。直到第一晚,我才知道三叔不是在說胡話。
后半夜被尿意憋醒時,窗外的雨剛停。
西廂房的尿桶上周被三叔拿去倒,忘了送回來,我摸著黑穿好鞋,手里攥著奶奶留下的黃銅手電筒——這玩意兒比手機靠譜,老宅的信號時斷時續(xù),真遇著事,手電筒的光至少能壯膽。
院子里的月光很淡,像蒙了層薄紗的紙。
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發(fā)亮,倒映著檐角的飛翹,走在上面能聽見鞋底蹭過石面的“沙沙”聲,在這寂靜里格外清晰。
東墻根的廁所是老式旱廁,木頭門早被蟲蛀得坑坑洼洼,推開門時“吱呀”一聲,驚得墻縫里的蟋蟀停了聲。
解決完正要轉(zhuǎn)身,身后忽然傳來一陣極輕的聲音。
不是蟲鳴,也不是風聲,像是有個小孩含著淚,把哭聲憋在喉嚨里,細細碎碎的,裹著潮氣從東邊飄過來。
我猛地回頭,手電筒的光柱掃過院子,槐樹葉在地上晃出晃動的影,墻角的柴堆塌了半角,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
那聲音卻沒停,順著風鉆進耳朵,帶著種說不出的委屈,像被人丟在雨里的貓崽,哼唧著要找地方躲。
是井的方向。
我攥緊手電筒,指尖掐進塑料外殼的紋路里。
井在院子最東頭,離廁所不過三丈遠,井臺是青石板鋪的,邊緣被歲月磨得光滑,奶奶就是在那摔的。
三叔說井枯了二十年,可我記得小時候來奶奶家,她總不讓我靠近井臺,說“井里住著東西”。
那時只當是老人哄小孩的話,現(xiàn)在站在這寂靜的院子里,那哭聲又飄過來,我忽然覺得后頸一陣發(fā)涼。
“誰在那兒?”我朝著井的方向喊了一聲,聲音在空曠的院子里打了個轉(zhuǎn),落回耳邊時竟有些發(fā)顫。
哭聲停了。
我等了半分鐘,除了自己的心跳,再沒別的動靜。
也許真是聽錯了,我安慰自己,轉(zhuǎn)身快步走回西廂房,關(guān)上門時手都在抖,插上門閂的瞬間,又聽見那哭聲從門縫里鉆進來,比剛才更近了些,像是就貼在門板外。
那一晚我沒再睡著,睜著眼盯著房梁上的蛛網(wǎng),總覺得黑暗里有雙眼睛在看我。
天快亮時才迷糊過去,夢里全是青灰色的井壁,有只蒼白的手從井里伸出來,指甲縫里還沾著濕泥。
第二天早飯時,我盯著三叔的臉看了半天:“三叔,那口井以前是不是出過事?”
他夾咸菜的手頓了頓,筷子上的辣椒油滴在桌上:“小孩子別問這些?!?/p>
“可我昨晚聽見哭聲了,就在井邊。”
三叔的臉瞬間白了,手里的筷子“當啷”掉在碗里:“別瞎說!那是風聲!”
他的反應(yīng)太反常,反倒讓我更確定事有蹊蹺。
飯后我借口整理院子,提著掃帚走到東頭。枯井被半塊青石板蓋著,石板邊緣長著半寸高的青苔,井臺周圍的土是松的,能看見幾個模糊的腳印——不是我的,也不是三叔的,太小了,像孩童的鞋印。
我蹲下身,手指剛要碰到石板,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呵斥:“別動!”
是隔壁的張婆婆,她拄著拐杖站在院墻那頭,銀白的頭發(fā)在晨光里泛著灰:“那井不能碰,要招東西的?!?/p>
張婆婆是看著我長大的,小時候總?cè)o我糖吃。我過去扶她:“婆婆,這井到底怎么了?”
她往井臺瞥了一眼,趕緊別過臉,像是怕看見什么不該看的:“二十年前,有個小姑娘掉進去了。”
1998年的夏天也像今年這樣多雨。張婆婆說,那時村里有個叫阿禾的姑娘,才八歲,梳著兩條麻花辮,總愛穿著紅布鞋在巷子里跑。
她爹娘在外地打工,跟著奶奶過活,那天傍晚去井邊幫她奶奶打水,就再沒上來。
“那時候井還沒枯,水滿得快溢出來?!睆埰牌诺穆曇舭l(fā)顫,“大家撈了三天才把人撈上來,身子都泡腫了,那身上輕輕一摸都可以扯下一塊肉來。
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麥芽糖。”
我心里一沉:“她是掉下去的?”
“誰說得清呢?!睆埰牌艊@了口氣,“有人說看見她跟一個穿白衣服的人往井邊走,也有人說她是自己踩滑了……后來沒過半年,井就枯了,井水一天比一天少,最后見底了,只剩些黑黢黢的泥?!?/p>
她頓了頓,忽然抓住我的手,指甲掐進我手背:“你奶奶就是因為這井才留在這里的。阿禾的奶奶當年哭瞎了眼,沒過兩年也走了,你奶奶總說,阿禾一個人在井里太孤單,她得守著?!?/p>
我這才明白,奶奶為什么總愛在井邊坐著,為什么三叔說她去打水——她不是去打水,是去陪那個困在井里的小姑娘。
可她為什么會摔在井邊?是意外,還是……
“對了?!睆埰牌畔袷窍肫鹗裁矗鞍⒑痰粝氯ツ翘?,穿的就是紅布鞋,鞋面上還繡著朵小荷花。”
我猛地看向井臺邊的腳印,心臟像被一只手攥緊了。昨天三叔給我找了雙舊拖鞋,是我小時候穿的,可那腳印比我的鞋還小,分明是孩童的尺寸。
而張婆婆說的紅布鞋,我好像在哪見過——奶奶的樟木箱里,有雙沒繡完的紅布鞋,鞋面上的荷花才繡了半朵。
當天晚上,我特意等到后半夜。
月光比前一晚亮些,能看清井臺邊的青石板。我沒去廁所,就站在西廂房門口,盯著東邊的黑暗。
子時剛過,哭聲又響了。
這次聽得格外清楚,不是孩童的嗚咽,倒像個年輕姑娘的聲音,帶著種說不出的悲涼,順著井臺往上飄,繞著老槐樹轉(zhuǎn)了兩圈,竟往我這邊來了。
我握緊手電筒,指尖的冷汗把塑料殼浸得發(fā)潮。
那哭聲越來越近,像有人踩著水走來,腳邊的青苔被踩出“噗嗤”的輕響。我看見院墻上的影子動了,不是樹影,是個細長的影子,垂著頭發(fā),看不見臉。
“阿禾?”我試著喊了一聲。
哭聲停了。
影子在墻根頓了頓,慢慢轉(zhuǎn)向井臺的方向。我咬咬牙,跟了上去。
手電筒的光柱在地上晃,照亮了井臺邊的腳印——比早上看見的更清晰了,邊緣還沾著濕泥,像是剛踩過的。
石板蓋著的井口有道縫,能看見里面黑黢黢的。
哭聲就是從縫里鉆出來的,比剛才更近,像貼在石板底下,帶著股土腥氣。我蹲下身,手指摸到石板邊緣,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往上爬,像有條蛇鉆進了袖子。
“別碰!”三叔的聲音突然從身后炸響,他舉著扁擔沖過來,臉色在月光下白得像紙,“你要作死??!”
“三叔,這里面到底有什么?”我沒動,眼睛盯著那道縫,“是阿禾嗎?”
三叔的扁擔“哐當”掉在地上,他往后退了兩步,像是看見什么可怕的東西:“別叫她名字!她早就走了!”
他的反應(yīng)太激動,反而讓我更想知道井里的秘密。
等三叔被我連哄帶勸地拉回房,我借著去廁所的由頭,又溜回了井臺。
這次我沒猶豫,雙手扣住石板邊緣,用盡全力往上掀。
石板很重,磨得手心生疼,好不容易掀開一道縫,一股腥臭味涌了出來,像是腐爛的樹葉混著濕泥。
哭聲突然變了調(diào),不再是悲涼的嗚咽,而是尖利的慘叫,從縫里往外沖,震得我耳膜發(fā)疼。我心里發(fā)慌,正想把石板蓋回去,卻看見縫里有雙眼睛。
不是黑的,是灰蒙蒙的,像蒙了層霧的玻璃珠,正死死地盯著我。
我嚇得往后一仰,屁股磕在青石板上,疼得差點喊出聲。
手電筒滾到井邊,光柱斜斜地照進縫里,這下看得更清楚了 井壁上沾著濕泥的地方,貼著一張臉。
蒼白得像泡在水里的紙,嘴唇是青紫色的,眼睛半睜著,睫毛上還掛著水珠。頭發(fā)順著井壁垂下來,沾著泥和草屑,有幾縷纏在井磚的縫隙里。
是張女人的臉,看著不過二十出頭,不是八歲的阿禾。
我渾身的血都凍住了,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那張臉忽然動了動,嘴角往上扯了扯,像是在笑,可眼睛里一點笑意都沒有,只有一片冰冷的灰。
“救我……”
聲音從縫里鉆出來,不是剛才的哭聲,是個微弱的女聲,帶著濕泥的腥氣,粘在我的耳朵上。
我連滾帶爬地往后退,手電筒都忘了撿。
跑到西廂房門口時,手指抖得連門閂都摸不到,身后的井臺傳來“吱呀”一聲,像是石板被人從里面推開了。
“阿硯?”三叔舉著油燈從東廂房出來,看見我癱在地上,趕緊扶我,“你怎么了?”
“井……井里有人!”我抓著他的胳膊,指甲都快嵌進他肉里,“有張臉!蒼白的臉!”
三叔的臉瞬間沒了血色,他看向井臺的方向,油燈的光在他眼里晃出驚恐的影:“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不肯走……”
“誰?到底是誰?”
三叔說,奶奶從去年冬天就不對勁。
她總在半夜往井臺跑,說聽見阿禾在哭,說阿禾冷。
后來她開始繡紅布鞋,繡完一雙又一雙,都往井里扔。
三叔發(fā)現(xiàn)時,井里已經(jīng)堆了七八雙紅布鞋,鞋面上的荷花都繡得歪歪扭扭——奶奶的眼睛早就花了,連針都穿不上,那些鞋不知道是怎么繡出來的。
“上周二晚上,我聽見她在房里說話?!比宥自诘厣?,雙手抱著頭,“她說‘阿禾,婆婆來陪你’,我以為她又糊涂了,沒當回事。
第二天早上就看見她摔在井邊,頭磕在石板上,可井臺邊的土是松的,像是她自己爬上去的?!?/p>
我想起奶奶的手,去世那天被抬回來時,指甲縫里全是濕泥——不是井沿的干泥,是井底下的黑泥。
她不是摔下去的,是扒著井壁爬下去的,頭磕在井沿,是因為沒力氣了。
“可我看見的不是奶奶的臉?!蔽叶⒅宓难劬?,“是個年輕女人?!?/p>
三叔的肩膀猛地一顫,他抬起頭,眼里全是血絲:“那是阿禾。她死的時候才八歲,可二十多年了,她在井里長不大,也走不了。你奶奶說,她被困在井里,是因為有人欠她的?!?/p>
欠她的人,是阿禾的爹娘。
1998年夏天,阿禾的爹娘回來過一次,不是看她,是要把她接到外地打工的城市。
可他們帶了個陌生女人回來,那女人懷著孕,看阿禾的眼神總帶著嫌惡。阿禾怕生,躲在奶奶身后不肯走,她爹急了,抬手就打了她一巴掌。
“那天傍晚,有人看見她爹把她拽到井邊?!比宓穆曇魤旱煤艿?,“說她要是不跟去,就把她扔井里。
后來阿禾就掉下去了,她爹娘第二天就帶著那個女人走了,連葬禮都沒回來。”
阿禾的奶奶氣病了,不到半年就去世了。奶奶說,那孩子太冤,怨氣太重,困在井里走不了。
她守著這口井,就是怕阿禾的怨氣傷了別人,也怕她等不到一句道歉。
“你奶奶跳下去前,把這個塞在了供桌底下?!比鍙膽牙锾统鰝€布包,打開來是半塊麥芽糖,紙包著的地方已經(jīng)硬了,露在外面的部分沾著點黑泥,“是阿禾當年攥在手里的,你奶奶找了二十年才從井泥里挖出來。”
我捏著那塊麥芽糖,糖塊硬得硌手,卻像是有溫度,順著指尖往心里鉆。
忽然想起小時候,奶奶總把麥芽糖藏在樟木箱里,我偷著拿時,她從不罵我,只是笑著說:“慢點吃,別噎著?!?/p>
井里的哭聲又響了,這次不再悲涼,倒像是松了口氣的嘆息。
我走到井臺邊,借著月光看見石板縫里的黑泥上,有朵用指甲刻的小荷花,歪歪扭扭的,像奶奶沒繡完的那雙紅布鞋。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鎮(zhèn)上的郵局。三叔說阿禾爹娘在南方的小鎮(zhèn)開了家雜貨鋪,他去年在同鄉(xiāng)那里要到了地址。
我沒寫太長的信,只說“阿禾在井邊等了你們二十年,她手里的麥芽糖還沒化”。
下午我去井臺時,石板縫里的哭聲沒了。井臺邊的腳印淡了些,像是被露水沖過。
我把奶奶沒繡完的紅布鞋放在井臺上,又把那半塊麥芽糖埋在槐樹下,埋在樹下,風會把甜味帶給她。
三叔在井邊搭了個小神龕,擺上奶奶的照片和阿禾的紅布鞋。
供桌前的香爐里插著三炷香,煙順著風往上飄,繞著老槐樹轉(zhuǎn)了兩圈,慢慢散了。
離開老家那天,天放晴了。我提著行李箱走過青石板路,看見井臺邊的青苔上,有片淡淡的紅,像朵剛開的荷花。
張婆婆站在院墻那頭,說她今早看見井臺上有雙紅布鞋,鞋面上的荷花繡完了,只是太陽一出來,就不見了。
“她們走了?!睆埰牌判χ四ㄑ劢牵鞍⒑痰鹊娜穗m沒回來,但有人記著她,就夠了?!?/p>
火車開動時,我打開三叔塞給我的布包,里面是雙紅布鞋,鞋面上的荷花繡得整整齊齊。
針腳細密,不像是奶奶那雙老花眼能繡出來的,倒像是個小姑娘,坐在井邊的月光里,一針一線繡了二十年。
窗外的老房子越來越遠,青灰色的屋頂在陽光下泛著光。我忽然想起奶奶常說的話:“人心要是暖,再深的井也困不住人?!?/p>
也許阿禾早就走了,困在井里的不是她,是那些被遺忘的牽掛。
而奶奶跳下去,不是為了陪她,是為了告訴她:有人記著你,你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