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姥的樟木箱底翻到那半截窩頭的。
干硬得像塊石頭,裹在紅布帕子里,帕子邊角磨出了毛邊。我捏起來時,聽見“咔嚓”一聲,窩頭碎了點渣,里頭摻著的野菜干簌簌往下掉。箱子里還有本線裝冊子,紙頁黃得透亮,第一頁就寫著:“民國三十一年,逃荒路上,遇小妹?!?/p>
姥姥說過她有妹妹。我只知道她是逃荒來的,當年跟著人潮一路往南,到我們村時只剩她一個,懷里抱著個破布包,包著把木梳,梳齒上還纏著幾根黑頭發(fā)。
冊子上的字歪歪扭扭,像用燒黑的樹枝寫的。翻到中間,字跡突然亂了,墨水洇成了團:“糧只剩半個窩頭。小妹說,石頭剪刀布,贏的人吃。她出了剪刀,我出了布?!?/p>
“她倒在草垛上時,辮子還沒散。我把她的頭發(fā)剪了,纏在木梳上——說好了,到了有飯吃的地方,我給她梳辮子?!?/p>
“村里老人說,頭發(fā)是活的,連著魂。用生人血、晨露、新米喂四十九天,魂就能附在頭發(fā)上,慢慢長出肉身來。”
我捏著冊子的手在抖。原來罐子里的頭發(fā)是這么回事——上個月在堂屋八仙桌下發(fā)現(xiàn)的陶罐,里頭泡著的頭發(fā)總在動,水面漂著的生米,根根頭發(fā)都纏著米粒往上漲,像餓極了的東西在搶食。
這時院里傳來“啪嗒”聲,像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我抄起墻角的鐵锨出去,看見石榴樹下掉了個東西,是個粗瓷碗,碗底還沾著點米湯——是姥生前用的,她總說這碗盛米湯香,昨天我明明收進了柜里。
碗邊纏著幾根頭發(fā),黑得發(fā)亮,順著碗沿往下爬,鉆進土里就沒了影。石榴樹的樹干上,不知何時多了道抓痕,新鮮的,像有人用指甲摳過樹皮,抓痕里卡著頭發(fā),正慢慢往樹心里鉆。
我突然想起昨天收拾炕洞時,從土坯里刨出個木梳。梳齒斷了三根,齒縫里的頭發(fā)跟陶罐里的一模一樣,梳背刻著個“秀”字——該是姥妹妹的名字。當時沒在意,隨手扔在了窗臺上,現(xiàn)在再看,梳子竟自己挪到了炕沿邊,齒尖對著炕洞,像在等什么。
后半夜被凍醒的。不是冷,是潮,一股土腥混著水草的味,從門縫里鉆進來。我摸黑推開門,看見堂屋亮著點光,是手機屏——昨天落在陶罐邊的,不知怎么自己亮了,光照著地上的頭發(fā)。
那些頭發(fā)從炕洞爬出來了,順著青磚地往堂屋涌,像條黑蛇,爬到陶罐邊就停下,圍著罐子打圈。罐口的紅布被頂開個角,里頭的頭發(fā)正往外冒,根根直立,頂端還沾著米粒,有根頭發(fā)卷著粒米,慢慢往我腳邊送。
“餓……”
聲音很輕,像從地底鉆出來的,帶著氣音。我猛地后退,撞翻了墻角的竹筐,筐里的舊衣物掉出來,裹著個東西——是只布鞋,半只,鞋幫磨穿了,鞋底沾著干泥,鞋口纏著頭發(fā),頭發(fā)正往鞋里鉆,像要把鞋子撐起來。
是雙小鞋,該是秀姑娘的。逃荒路上的孩子,腳還沒長開。
頭發(fā)還在往堂屋涌,地上的黑蛇越來越粗,爬過青磚時留下濕痕,湊近了看,哪是水,是頭發(fā)滲的黏液,沾著點碎渣——像那半截窩頭的渣。
“餓……要吃……”
聲音更近了。我盯著陶罐,看見水面上的米粒在轉,轉著轉著沉下去,接著從罐底浮上來點東西,是指甲蓋大的肉塊,發(fā)白,沾著頭發(fā),剛浮到水面就被頭發(fā)纏走,拖進深處。
胃里一陣翻滾。姥的冊子最后幾頁被血浸過,字跡模糊:“她總說餓……頭發(fā)要吃肉才長得快……我偷偷割了手臂的肉喂……可不夠,不夠……”
原來陶罐里的不是生米,是姥用自己的血和肉在喂。她想讓秀姑娘“長”出來,先用米喂,不夠,就用自己的肉。
這時炕洞傳來“咯吱”聲,像有人在里頭磨牙。我舉著手機照過去,炕洞被掏開的土坯堆里,有東西在動——是那把刻著“秀”字的木梳,正自己往炕洞深處爬,梳齒刮著土坯,發(fā)出“沙沙”聲,像在梳頭發(fā)。
梳到土坯堆最底下時,梳齒勾住了團東西,是件小褂子,爛得只剩領口,領口纏著圈頭發(fā),頭發(fā)一被梳到,就猛地收緊,把褂子往炕洞里拖。
“要穿……新衣裳……”
聲音帶著哭腔。我看見袍子被拖進洞的瞬間,洞底亮起兩點光,綠幽幽的,像水里的磷火。接著有手伸出來,不是骨頭,是裹著頭發(fā)的手,指節(jié)歪扭,指甲縫里全是泥,正抓著木梳,一下下梳領口的頭發(fā)。
那只手往上抬時,我看見手腕上的疤——不是疤,是勒痕,深深的,纏著頭發(fā),頭發(fā)正往痕里鉆。該是逃荒時捆過什么,磨出來的。
頭發(fā)還在往堂屋涌,已經(jīng)漫到了門檻邊。我看見頭發(fā)里裹著東西,是碎布、草根、半塊瓦片,都是逃荒路上能撿到的破爛,它們被頭發(fā)纏著,慢慢往炕洞挪,像在給里頭的“人”搭身子。
“姐姐……”
這次聽清了,是個姑娘的聲音,就在耳邊。我摸后頸,摸到團濕冷的頭發(fā),正順著衣領往脖子上纏,纏得越來越緊,帶著股餿味,像沒吃完的窩頭在發(fā)霉。
“你說過……到了有飯吃的地方……給我梳辮子……”
頭發(fā)勒得我喘不過氣,有幾根往嘴里鉆,帶著血腥味——是姥的血,陶罐里的頭發(fā)吸了她的血,現(xiàn)在又來吸我的。
我看見炕洞里的手舉起來了,手里攥著那半只布鞋,正往“腳”上套。那“腳”也是頭發(fā)纏的,沾著土,慢慢伸直,接著是腿,腰……頭發(fā)正順著炕洞的土,一點點搭出個人形,越來越像個站著的姑娘。
陶罐突然“哐當”一聲倒了,里頭的頭發(fā)全涌出來,像條河,往炕洞流。水流里漂著那半截窩頭,被頭發(fā)推著,慢慢貼到那“姑娘”的嘴邊。
“吃……”
“姑娘”的頭發(fā)動了,卷住窩頭,往“嘴里”送??筛C頭太硬,頭發(fā)卷不動,就開始扯,把窩頭扯成碎渣,混著頭發(fā)往“嘴里”塞,塞得太急,有些渣子從“脖子”的頭發(fā)縫里漏出來,掉在地上,立刻被別的頭發(fā)卷走。
我突然想起冊子最后一頁,姥用紅筆寫的:“她死的時候,手里還攥著半塊草根。我不該贏的,該讓她吃那半個窩頭。”
“她要的不是肉身,是飯?!?/p>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纏在脖子上的頭發(fā)突然松了。我跌在地上,看見炕洞里的“姑娘”停住了,頭發(fā)不再搭身子,反而開始散,像被風吹的。
“姐姐騙我……”
聲音帶著哭腔,越來越遠。“姑娘”的頭發(fā)慢慢縮回炕洞,連帶著那些破爛、碎布、窩頭渣,全被拖了回去,“咕嘟”一聲,像掉進了水里。
地上的頭發(fā)也退了,順著炕洞鉆回去,只剩幾根細的,在青磚上慢慢爬,爬回罐子里。
我癱在地上,看見陶罐碎片里有根白發(fā),是姥的,正纏著根黑頭發(fā),慢慢往一起繞,像姐妹倆在牽手。
后來把老屋拆了,挖土機在炕洞底下掘出個土坑,坑里全是頭發(fā),纏著個木梳,梳背的“秀”字被磨得快看不見了??拥子卸阉楣?,不是人的,是動物的,摻著沒消化的草根——該是姥后來找的,她怕頭發(fā)還餓,用這些喂。
現(xiàn)在每次梳頭,都覺得梳子在抖。有回梳斷根頭發(fā),掉在地上,竟自己卷起來,卷住了桌角的餅干渣。
我突然懂了,姥沒說錯,頭發(fā)是活的,連著魂??赡腔暧浿?,不是復活,是當年沒吃到的那半個窩頭,和姐姐沒兌現(xiàn)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