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將近。長安城陷入宵禁的死寂,唯有巡夜武侯沉重的腳步聲和金柝聲,在空曠的坊道間回蕩,如同為這座不夜城敲響的喪鐘。
通化坊深處,異聞司那破敗的院落,如同蟄伏在黑暗中的巨獸。值房內(nèi),崔元禮并未如往常般安寢。他枯坐在紫檀木書案后,一盞孤燈映著他鐵青而焦躁的臉。細(xì)長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敲擊著桌面,目光不時掃向更漏。
裴衍……還沒回來。
玄都觀方向的巨大動靜和沖天怨氣,他早已收到心腹密報。武侯已經(jīng)出動,封鎖了那片區(qū)域。裴衍是死是活?千機匠是否落網(wǎng)?那要命的“三日之期”……
“篤——篤!篤!篤!” 一慢三快,子時初更的梆子聲,從遙遠(yuǎn)的坊門傳來,清晰地刺入耳膜。
時辰到了!
崔元禮眼中閃過一絲如釋重負(fù)的狠厲,猛地站起身!只要裴衍子時未歸,或者回來時拿不出“確鑿結(jié)果”,他就有足夠的理由將其徹底打入塵埃!妻女?陋室?哼!到時候,連命都未必保得??!至于廣運潭、人柱、魯世寧……只要裴衍這個麻煩消失,他總有辦法慢慢捂?。?/p>
就在他臉上剛浮起一絲猙獰笑意,準(zhǔn)備喚王福進來布置時——
“砰?。。 ?/p>
值房那扇厚重的木門,被一股蠻橫而虛弱的力量,狠狠撞開!
冷風(fēng)裹挾著濃重的血腥味和夜露的寒氣,猛地灌入!吹得燈火瘋狂搖曳,墻上崔元禮的影子如同鬼魅般亂舞!
門口,三個相互攙扶、渾身浴血、狼狽不堪的身影,如同從地獄爬回的惡鬼,撞破了子夜的死寂!
正是裴衍、安拂姌,以及被安拂姌半背半拖、依舊昏迷不醒的李濁!
裴衍臉色慘白如金紙,嘴唇毫無血色,后背衣衫破碎,凝結(jié)著大片黑紅色的血痂和詭異的黑霜,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全靠安拂姌支撐才未倒下。安拂姌同樣氣息紊亂,嘴角帶血,但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卻燃燒著不屈的火焰,死死盯住崔元禮。
“你……你們……”崔元禮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化為極度的驚愕和難以置信!他們竟然活著回來了?!還帶著那個老瘋子?!
裴衍在安拂姌的攙扶下,艱難地向前踏了一步,每一步都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一個淡淡的血腳印。他無視崔元禮的震驚,用盡全身力氣,聲音嘶啞卻如同驚雷般在值房內(nèi)炸響:
“崔元禮!三日之期!子時未過!你要的‘確鑿結(jié)果’——在此!”
話音未落,裴衍猛地一揚手!
三樣?xùn)|西,帶著破空之聲,狠狠砸在崔元禮面前的紫檀木書案上!
第一件:一張染著暗紅血跡、質(zhì)地堅韌的名刺!正面,“魯平之”三字在燈下刺眼奪目!背面,那齒輪與矩尺交織的圖案,如同無聲的控訴!
第二件:一枚黃豆大小、通體漆黑、散發(fā)著刺骨陰寒波動的晶石!甫一出現(xiàn),值房內(nèi)的溫度仿佛都驟降幾分,燈焰被壓得低伏搖曳!
第三件:那本沾滿血污、邊角焦黑卷曲的格眼簿!簿冊攤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推演文字、臨摹的符文、結(jié)構(gòu)圖,如同鐵證組成的恢弘陣圖!
名刺!晶石!格眼簿!
三樣?xùn)|西,如同三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崔元禮的視網(wǎng)膜上,燙在他的心上!
“魯……魯平之?!”崔元禮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踉蹌后退一步,撞在椅背上,肥胖的身體瑟瑟發(fā)抖,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驚駭,“不可能!他……他早就該死了!當(dāng)年魯世寧滿門抄斬,他怎么可能……”
“他不僅活著!”裴衍的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一字一句,割開崔元禮最后的僥幸,“他就是操控怨煞、制造柳鶯兒血案、意圖打敗長安的‘千機匠’!這張名刺,是從他貼身內(nèi)襟中搜出!這枚‘玄陰魄晶’(裴衍根據(jù)其特性命名),是他那‘七竅鎖心匣’的核心!而這本格眼簿,記錄了他所有罪行的來龍去脈、證據(jù)鏈條、推演過程!從廣運潭人柱邪術(shù),到琵琶殺人機關(guān),再到玄都觀伏殺!人證(李濁、安拂姌)、物證(名刺、晶石)、書證(格眼簿)——俱在!”
裴衍猛地指向崔元禮,眼中燃燒著正義的火焰:“而你!崔元禮!身為主簿,明知當(dāng)年魯世寧案有冤,明知廣運潭人柱慘絕人寰,卻為保官位,助紂為虐,掩蓋真相!更在柳鶯兒案發(fā)后,百般阻撓,甚至不惜以我家人相脅,妄圖掩蓋這滔天罪惡!你,就是這血案背后的幫兇!是長安城暗影里的蠹蟲!”
“不!不是我!我沒有!”崔元禮徹底崩潰了,臉上的肥肉劇烈抖動,冷汗如同小溪般淌下,他指著名刺和晶石,語無倫次地尖叫,“是魯平之!都是這個瘋子!當(dāng)年……當(dāng)年通濟渠新橋,根本不是什么工匠失足!是……是上面為了趕在‘永徽四年上巳節(jié)’前獻(xiàn)禮,強令合攏!橋基不穩(wěn),才……才用了‘人柱’邪法!魯世寧只是被推出來頂罪的替死鬼!他兒子魯平之僥幸逃脫,毀了容,懷恨在心……柳鶯兒……柳鶯兒是當(dāng)年負(fù)責(zé)督造橋基的太樂署署丞柳遺直的女兒!柳遺直……柳遺直也是知情者和執(zhí)行者之一!永徽四年橋成后不久,柳遺直就‘暴病而亡’,全家被沒入教坊!那支金簪……就是柳家的東西!魯平之找上柳鶯兒,既是復(fù)仇,也是要拿回可能記錄著當(dāng)年真相的金簪信物!我……我只是個小人物!我只是奉命……奉命讓這些事永遠(yuǎn)埋在地下??!”
崔元禮如同倒豆子般,將埋藏了三十年的血淋淋的真相嘶吼出來!他徹底被裴衍拋出的鐵證和自身巨大的恐懼擊垮了!他癱軟在椅子上,涕淚橫流,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
永徽四年!上巳獻(xiàn)禮!強令人柱!頂罪!柳遺直!柳鶯兒的身世!金簪信物!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崔元禮崩潰的供詞,徹底拼湊完整!
柳鶯兒至死守護的金簪,不僅是家傳,更是父親罪孽與自身悲慘命運的見證!也是魯平之復(fù)仇的導(dǎo)火索和必須收回的證據(jù)!
裴衍看著徹底崩潰的崔元禮,心中沒有快意,只有沉重的悲涼。一將功成萬骨枯,而長安城的繁華之下,又埋藏著多少如柳鶯兒父女、魯世寧父子這般,被碾碎的無辜與冤魂?
就在這時——
“砰!砰!砰!”
異聞司大門方向,突然傳來劇烈的撞門聲和武侯的厲喝:
“開門!金吾衛(wèi)奉命搜查!捉拿玄都觀妖人同黨!速速開門!”
是追捕的武侯!他們竟循著血跡和蹤跡,找到了這里!而且直接抬出了金吾衛(wèi)的名頭!顯然是得到了更高層的授意,要快刀斬亂麻!
崔元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眼中猛地爆發(fā)出瘋狂的光芒!他指著裴衍三人,對聞聲趕來的王福和幾名心腹差役嘶聲尖叫:“快!快拿下他們!他們是玄都觀妖人的同黨!證據(jù)都是偽造的!他們要謀害本官!拿下!死活不論!”
王福等人雖然驚疑不定,但崔元禮積威猶在,立刻拔出腰刀,兇神惡煞地?fù)湎驌u搖欲墜的裴衍和安拂姌!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生死,只在一線!
安拂姌眼中厲色一閃,將昏迷的李濁小心放下,反手拔出腰間備用的短刃,就要拼命!
“別動!”裴衍卻猛地低喝一聲!他強撐著最后一絲清明,目光死死鎖住撲在最前面的王福!就在王福的刀光即將及體的剎那——
裴衍用盡最后力氣,將手中緊握的、那本染血的格眼簿,如同盾牌般,狠狠砸向王福的面門!同時口中發(fā)出一聲凝聚了所有精神、模仿自玄都觀引爆“七竅鎖心匣”頻率的尖銳嘶鳴!
“嗡——!”
那嘶鳴聲并不響亮,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和干擾性!王福首當(dāng)其沖,只覺得腦中如同被針刺,眼前一花,動作瞬間一滯!而裴衍砸出的格眼簿,不偏不倚,正拍在他臉上!簿冊上那些沾染的怨煞黑霜和裴衍自身的血污,帶著陰寒的氣息糊了他一臉!
“?。∥业难劬?!”王福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嚎,捂著臉踉蹌后退,瞬間失去了戰(zhàn)斗力。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其他差役也是一愣。就在這電光火石的間隙——
“轟隆!”
異聞司的大門被徹底撞開!一隊盔甲鮮明、手持火把長矛的金吾衛(wèi)士兵,在一名隊正的帶領(lǐng)下,如狼似虎地沖了進來!火光瞬間照亮了整個前院!
“住手!”那名金吾衛(wèi)隊正聲如洪鐘,目光如電般掃過混亂的值房內(nèi)外,瞬間鎖定了癱軟如泥的崔元禮、持刀驚疑的差役、浴血對峙的裴衍安拂姌,以及地上昏迷的李濁和哀嚎的王福。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紫檀木書案上——那張染血的“魯平之”名刺,和那枚散發(fā)著不祥陰寒波動的黑色“玄陰魄晶”!
隊正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是少數(shù)知曉當(dāng)年魯世寧案部分內(nèi)情和近期高層對“怨煞異動”極度關(guān)注的人!
“異聞司主簿崔元禮!”隊正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還有爾等!所有人!放下武器!即刻隨我回金吾衛(wèi)衙門!膽敢反抗——格殺勿論!”
金吾衛(wèi)的介入,如同冰冷的鐵閘,瞬間鎖死了局面。崔元禮面如死灰,徹底癱倒。王福和差役們噤若寒蟬,慌忙丟下兵器。安拂姌也松開了短刃,警惕地護在裴衍身前。
裴衍看著被金吾衛(wèi)控制住的崔元禮,又看了一眼書案上的名刺和晶石,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懈下來。一股無法抗拒的眩暈和冰冷瞬間席卷全身,眼前陣陣發(fā)黑,后背的劇痛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三日之期……結(jié)果……”他喃喃著,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向前軟倒。
“裴九郎!”安拂姌驚呼,一把將他抱住。
意識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裴衍模糊的視線掃過那枚被金吾衛(wèi)隊正小心拿起、裝入特制鉛盒的“玄陰魄晶”。
他似乎看到,在那深邃的黑色晶石核心,一縷極其微弱的、比黑暗更深沉的暗紫色幽光,如同沉睡的毒龍之眼,極其詭異地閃爍了一下。一股比廣運潭人柱、比七竅鎖心匣更加古老、更加深邃、更加貪婪的陰寒意志,仿佛透過晶石,向他投來驚鴻一瞥!
那不是魯平之的力量……那是什么?!
這個念頭如同最后的閃電劃過即將沉寂的腦海,隨即,無邊的黑暗徹底吞噬了他。
窗外,子時的更鼓,沉悶地敲完了最后一響。
長安的第一場秋雨,終于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沖刷著這座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無形風(fēng)暴的城池,也沖刷著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跡。
異聞司的燈,在風(fēng)雨中明明滅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