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尸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淅瀝的冷雨,以及裴衍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那根尸體的手指,在燈光下清晰地向上彈動了一下后,便徹底歸于死寂,仿佛剛才的動靜只是光影玩弄的把戲,或是他過度緊繃神經下的錯覺。
但裴衍知道,那不是錯覺。
冰冷的汗珠滑過鬢角,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暈開一小片深色。他強迫自己將視線從柳鶯兒僵硬的尸體上移開,重新聚焦在那把打開的琵琶上。那層層疊疊、染血的青銅齒輪,在昏黃的光線下散發(fā)著詭譎而冰冷的金屬光澤,像某種沉睡的鋼鐵怪獸的內臟。
恐懼稍縱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異聞司錄事特有的、近乎冷酷的專注??謶纸鉀Q不了問題,但邏輯和細節(jié)可以。他深吸一口帶著濃重血腥和機油混合味的空氣,將氣死風燈小心地放置在旁邊的矮幾上,調整角度,讓光線盡可能均勻地投射進琵琶敞開的“腹腔”。
他再次掏出那柄隨身攜帶的牛角柄小鑷子,又從腰間一個磨損嚴重的鹿皮工具袋里摸出一根細長的銀探針。工具袋里還裝著幾枚大小不一的放大水晶片,那是他耗費半個月俸祿從一個波斯商人手里淘換來的寶貝。
裴衍俯下身,臉幾乎貼到了冰冷的齒輪上。他先用鑷子尖端,極其輕柔地撥開幾縷纏繞在齒輪軸心、沾染著暗紅血漬的纖細金屬絲——它們比琴弦更細,卻異常堅韌,閃爍著不祥的寒光。這些絲線顯然是驅動某些微小機構的關鍵。
燈光下,齒輪的嚙合處、軸承的連接點,都殘留著一種粘稠度極高的深褐色油脂,散發(fā)著濃烈的、類似松節(jié)油混合鐵銹的刺鼻氣味。這不是常見的潤滑油脂。
“不是凡品……”他低聲自語,用銀探針蘸取了一點油脂,湊到鼻尖謹慎地嗅了嗅,眉頭鎖得更緊。氣味更復雜了,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陳年腐朽木頭般的陰冷氣息。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一寸寸掃過齒輪迷宮。大部分齒輪都在柳鶯兒死亡瞬間的巨大力量沖擊下崩壞、錯位、甚至碎裂。但核心的驅動結構,似乎被某種精妙的設計保護著,損壞程度相對較輕。
就在他小心翼翼地用鑷子撥開一片斷裂的、邊緣鋒利的青銅齒輪殘片時,燈影晃動下,一抹極其微弱的暗紅色澤,在齒輪咬合的縫隙深處,一閃而過!
裴衍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屏住呼吸,穩(wěn)住手腕,用鑷子尖極其精準地夾住那片殘片,將其緩緩移開。
暴露在燈光下的,是下方一個相對完好的、約莫拇指指甲蓋大小的青銅齒輪的側面。那暗紅色的東西,并非油脂,而是**蝕刻在金屬表面**的痕跡!
他立刻拿起最大倍數的那片放大水晶,湊到眼前,對準那個位置。
冰冷的青銅齒輪表面,在放大的視野中呈現出清晰的、手工蝕刻的凹痕。那凹痕里,填滿了早已凝固、呈現出暗紅發(fā)黑色澤的——血!
更確切地說,是用血書寫、再蝕刻進金屬里的一個字!
一個筆劃扭曲、帶著強烈怨毒和不甘的——
“匠”!
血字“匠”!
仿佛一聲無聲的控訴,凝固在這冰冷的殺人機關核心!是誰的血?柳鶯兒的?還是……另有其人?
裴衍的指尖一片冰涼。這個“匠”字,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記憶中某個塵封的角落。數年前,將作監(jiān)大匠**魯世寧**因督造通濟渠新橋貪墨案被抄家問斬,震動朝野。傳聞行刑前,魯世寧在獄中用血在墻上寫滿了“冤”字,最后更是咬破手指,在自己僅存的一件工具——一把祖?zhèn)鞯那嚆~矩尺上,刻下了一個血紅的“匠”字,隨后撞壁而亡,死不瞑目。那把矩尺后來不知所蹤。
難道……
一個更深的寒意從脊椎升起。如果這琵琶里的機關,與當年那個含恨而死的“匠”有關……那這案子,絕非簡單的仇殺或意外!
他下意識地摸向袖袋,那里放著他賴以分析復雜線索的“格眼簿”——一本用細線劃分出無數小方格的空白簿冊,以及一根特制的炭筆。他需要立刻記錄下眼前這復雜齒輪結構的布局、血字的位置、以及那些特殊油脂和金屬絲的特性。只有通過“格眼推演法”,才有可能逆向還原這殺人機關的運作原理!
就在他掏出簿冊,剛翻開第一頁,筆尖即將落下時——
停尸房那扇沉重的木門,被人從外面“哐當”一聲,粗暴地推開!
冷風裹挾著雨絲猛地灌入,吹得氣死風燈的火苗劇烈搖曳,墻上裴衍的影子瘋狂亂舞。
一個尖細、帶著明顯不耐煩和居高臨下意味的嗓音刺破了停尸房的死寂:
“裴錄事!大半夜的,一個人在這陰森地方鼓搗什么?案子查清楚了嗎?是意外還是他殺?崔主簿可等著回話呢!”
裴衍動作一滯,心中暗嘆一聲“麻煩來了”。他緩緩直起身,轉過頭。
門口站著一個穿著深青色官袍、身形微胖、面皮白凈的中年人。正是異聞司主簿崔元禮的心腹書吏,王福。王福一手捏著鼻子,滿臉嫌惡地掃視著停尸房內的景象,尤其是那張蓋著白布停尸床和裴衍面前打開的詭異琵琶,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催促。他身后跟著兩個縮頭縮腦的衙役,顯然是被王福臨時拉來壯膽的。
“王書吏。”裴衍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情緒,只是默默地將手中的“格眼簿”和炭筆收回了袖中,同時不動聲色地挪了一步,用身體擋住了琵琶內部那駭人的齒輪結構和那個觸目驚心的血字“匠”?!按税浮H有蹊蹺。并非意外,恐是精心設計的謀殺?!?/p>
“謀殺?”王福的眉頭夸張地擰了起來,聲音拔高,“一個教坊司的樂伎,能有什么仇家值得用這種……這種邪門手段?”他指了指那琵琶,像是怕沾上晦氣?!芭徜浭拢隳皇怯衷诋惵勊敬昧?,看什么都覺得‘怪力亂神’?崔主簿說了,這種小案子,盡快結案,別節(jié)外生枝!教坊司那邊還等著清理門戶呢!”
裴衍心中一沉。崔元禮一貫如此,只求息事寧人,尤其涉及可能牽扯權貴的案子。他正欲開口,試圖說明齒輪機關的復雜性和那個關鍵的血字——
“呃…嗬……”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破舊風箱漏氣般的呻吟,毫無征兆地再次響起!
這一次,聲音的來源異常清晰!
就在王福和那兩個衙役的眼前,就在裴衍的身后——停尸床上,蓋著白麻布的柳鶯兒尸體的喉嚨部位,那被琵琶弦深深割開的傷口處,猛地鼓起一個鴿卵大小的血泡!
血泡在燈光下呈現出暗紅發(fā)黑的粘稠色澤,隨著那聲詭異的呻吟,“?!钡匾宦曒p響,破裂開來!
一股更濃烈、更刺鼻的甜腥氣瞬間彌漫開來!
破裂的血泡里,沒有涌出更多的血液,反而滲出一縷極淡、近乎透明的灰白色霧氣!那霧氣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仿佛無數人低語哭泣般的嗡鳴聲,在冰冷的空氣中盤旋了一下,竟如有生命般,朝著門口王福等人的方向,幽幽地飄了過去!
“鬼……鬼啊——!”
王福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眼睛瞪得幾乎要凸出來,發(fā)出一聲凄厲不似人聲的尖叫!他哪里還顧得上什么主簿的吩咐、什么官威體面,肥胖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速度,連滾爬爬地轉身就往外逃,一頭撞在門框上也不管不顧,瞬間消失在雨幕里。那兩個衙役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屁滾尿流地跟著跑了。
停尸房內,再次只剩下裴衍一人。
還有那具尸體喉嚨上破裂的血泡,以及空氣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帶著詭異嗡鳴的灰白霧氣。
裴衍站在原地,臉色凝重如鐵。他緩緩轉過身,再次看向柳鶯兒的尸體。那喉嚨傷口處,破裂的血泡邊緣,粘稠的血液和組織液正緩緩滲出,勾勒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圖案。
他之前發(fā)現粘在琴弦上的那片微小的金箔,此刻正靜靜地躺在他腳邊的陰影里。在方才的混亂中,似乎無人注意。
裴衍俯身,用鑷子小心地夾起那片金箔,再次湊到燈下。
這一次,在更專注的審視下,他透過放大水晶片,終于看清了金箔邊緣那些細微刻痕的全貌——那并非雜亂無章的劃痕,而是幾個極其微小、卻清晰可辨的古篆體銘文:
“天工開物”
“開物”二字尤為清晰,帶著一種古老而沉重的氣息。
天工開物?裴衍的瞳孔驟然收縮。這絕非教坊司樂器該有的印記!這銘文,這精密的殺人機關,這血字“匠”,還有尸體喉嚨冒出的詭異灰霧……
所有的線索碎片,都指向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中心。
窗外,雨更大了。冰冷的雨水敲打著瓦片,仿佛無數冤魂在叩擊著長安城的脊梁。
裴衍緊緊攥著那片冰涼的金箔,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他知道,自己觸碰到的,絕不僅僅是一個樂伎的死亡。
這是一場精心編織的、帶著血淚與鋼鐵寒光的復仇序幕。
而那個隱藏在暗處的“匠”,或者“天工”,已經向他,向整個長安,遞出了第一封染血的戰(zhàn)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