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七載,秋,夜雨長安。
雨點砸在萬年縣衙青黑色的屋瓦上,碎成一片迷蒙的冷霧,順著鴟吻獸首的獠牙滴落,在停尸房外積起一洼渾濁的水坑??諝饫飶浡畠r的線香、劣質(zhì)桐油,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卻鉆心刺鼻的甜腥——那是血,剛凝固不久的血。
裴衍提著一盞氣死風(fēng)燈,燈罩上“大理寺”三個紅字被水汽洇得模糊。他深一腳淺一腳踩過濕滑的泥地,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青色官袍下擺,早已濺滿了泥點子,沉甸甸地貼在腿上。值夜的仵作老張頭縮在門廊下打盹,鼾聲被雨聲蓋得斷斷續(xù)續(xù)。
他沒叫醒老張頭。異聞司的案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這種透著邪乎勁兒的。
推開沉重的木門,一股更濃烈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冰冷、死寂,混雜著藥水和新木料的味道。停尸房正中,一張新打的薄板床上,蓋著張粗糙的白麻布。布下勾勒出一個纖細的人形輪廓。
裴衍深吸一口氣,壓下胃里因熬夜和饑餓泛起的酸水。他今天只啃了半個胡餅。女兒小丫的藥錢還差三百文,妻子咳了半宿的聲音還在他腦子里嗡嗡響。異聞司錄事,從九品下,俸祿微薄得連西市最便宜的腳店都住不起,只能在通化坊賃了個半地下的陋室,陰暗潮濕,墻上終年泛著霉斑。每月那點俸祿,大頭都填了藥鋪和放貸的胡商窟窿,剩下的勉強夠一家三口喝稀粥。上司崔主簿昨天又丟給他一摞積年的陳案卷宗,說是“歷練”,實則不過是將無人愿碰的臟活甩給他這個“得罪過人的”。
他甩甩頭,將那些沉重的現(xiàn)實暫時拋開。燈影晃動,照亮了停尸床前一塊小小的木牌:“教坊司樂伎,柳鶯兒”。
麻布揭開。
一張年輕卻毫無生氣的臉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眉眼依稀能看出往日的清秀,此刻卻凝固著極度的驚恐和痛苦,嘴巴微張,仿佛臨死前那聲尖叫被永遠地扼在了喉嚨里。致命的傷口在脖頸——一道深可見骨的勒痕,皮肉外翻,邊緣帶著詭異的焦黑。勒死她的,不是繩索,而是一根琵琶弦。那根染血的絲弦,此刻還死死地嵌在傷口深處,在燈光下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裴衍蹙眉,俯身湊近。他掏出隨身攜帶的牛角柄小鑷子,動作穩(wěn)定而精準(zhǔn),小心翼翼地撥開傷口邊緣粘稠的血痂和碎肉。這不是簡單的勒殺。傷口太深,切割力太強,幾乎快把整個脖子切斷,一根絲弦……如何能有如此威力?
燈光隨著他的動作移動,聚焦在那根奪命的弦上。弦身緊繃,透出精鋼般的冷硬。就在燈影掠過弦線中段時,一點微弱的反光刺了一下他的眼。
不是血光。
裴衍屏住呼吸,鑷尖輕輕挑動。一小片薄如蟬翼、不足小指甲蓋四分之一大小的金箔,粘在染血的絲弦上!金箔邊緣被血浸染,但依舊能看出上面似乎有極其細微的刻痕。
“金箔?”他低聲自語。教坊司的樂伎,就算是最紅的角兒,日常所用琵琶也極少用真金裝飾。這金箔……從何而來?
他直起身,目光掃向放在尸體腳邊的那把“兇器”——一把形制普通的梨形曲項琵琶。琴身是常見的花梨木,漆色半舊,幾道深深的劃痕破壞了原本流暢的弧線。琴頭、弦軸并無特殊之處。這看起來就是一把教坊司里再普通不過的練習(xí)用琵琶。
裴衍的指尖拂過琴頸,感受著木材的紋理。冰冷,死寂。一絲疑惑在他心頭盤旋:柳鶯兒被發(fā)現(xiàn)時,是抱著這把琵琶倒在自己的練功房里的。據(jù)說她當(dāng)時正在獨自練琴。一根琴弦,如何能像利刃般割開主人的喉嚨?是意外?還是……
他下意識地屈指,在琵琶共鳴箱的背板上輕輕一叩。
“篤?!?/p>
聲音沉悶,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不像一塊完整的木板該有的共鳴。
裴衍眼神一凝。異聞司待久了,他對“異?!庇兄醣灸艿拿舾?。這琵琶的背板……似乎太厚了?或者說,里面不像空的?
他立刻將琵琶翻轉(zhuǎn)過來,背板朝上,湊近燈下仔細檢視。背板由兩塊木板拼合而成,接縫處用黑色的膠填得很仔細,幾乎與木紋融為一體。但在燈光斜照下,裴衍銳利的目光捕捉到了一絲極細微的差異——靠近琴頸下方的一小塊區(qū)域,木紋的走向似乎……被某種力量強行扭轉(zhuǎn)了?形成一個極其微小的、不自然的漩渦狀紋路。
他伸出食指,用指腹在那漩渦中心用力一按!
“咔噠?!?/p>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機括彈動聲,在死寂的停尸房里驟然響起!
裴衍渾身汗毛瞬間炸起!
緊接著,在燈光的映照下,那漩渦狀的木紋中心,一條細如發(fā)絲的裂縫猛地綻開!裂縫迅速沿著某種既定的軌跡蔓延、擴張,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噼啪”聲,仿佛琵琶內(nèi)部有什么東西正在蘇醒、掙扎,要破殼而出!
僅僅一息之間,那看似渾然一體的花梨木背板,竟如同被無形的利刃精準(zhǔn)切割一般,沿著裂紋猛地向兩側(cè)翻開!
露出了琵琶內(nèi)部的景象——
沒有共鳴腔。
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泛著冰冷青銅光澤的微型齒輪!它們大小不一,相互咬合,構(gòu)成了一座精微而詭異的機械迷宮!齒輪之間,還纏繞著數(shù)根比琴弦更細的金屬絲,在燈光下閃爍著寒光。一些齒輪的邊緣,還沾著暗紅色的、早已凝固的血跡!
冰冷的金屬結(jié)構(gòu)暴露在潮濕的空氣中,散發(fā)著濃烈的機油和血腥混合的怪味。
饒是裴衍在異聞司見過不少怪事,此刻也驚得倒吸一口涼氣,握著燈的手猛地一緊,燈光劇烈晃動!
就在這光影搖曳、驚魂未定的瞬間——
異變再生!
停尸床上,柳鶯兒那具早已冰冷僵硬的尸體,覆蓋著白麻布的左手食指,毫無征兆地、極其輕微地向上彈動了一下!
仿佛被那驟然打開的齒輪機關(guān),賦予了最后一絲詭異的生命力!
燈光下,裴衍的影子被拉得細長扭曲,映在冰冷的墻壁上。齒輪嚙合的細微摩擦聲,尸體手指彈動的輕微異響,混雜著窗外淅瀝的雨聲,織成一張無聲的、令人窒息的巨網(wǎng),當(dāng)頭罩下。
冰冷的汗珠,順著裴衍的鬢角滑落。他盯著那具尸體,又猛地看向琵琶內(nèi)部那精密的、染血的齒輪迷宮。
一個念頭如同冰錐,狠狠刺入他的腦海:
這根本不是意外。
有人,用這把琵琶,殺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