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從皇宮回來，又在硯臺里發(fā)現(xiàn)了那封詭異的密信后，晉王府的氣氛便越發(fā)微妙起來。
淮暮雪總覺得，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張力，仿佛一張拉滿的弓，隨時都可能射出致命的箭矢。
施稞隋依舊如往常一般，每日在書房處理“公務”，偶爾會讓她讀些奏折或書籍。
他的神色依舊平靜，甚至比以前更多了幾分溫和，可淮暮雪卻總覺得，在那層溫和的面具之下，藏著她看不懂的深沉與算計。
她更加小心翼翼地履行著自己“眼睛”的職責，不敢有絲毫懈怠。
她知道，自己現(xiàn)在就像是站在懸崖邊，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
這日午后，陽光正好，透過窗欞，灑在書房的地板上，落下斑駁的光影。
淮暮雪正坐在一旁，給施稞隋讀著一本關于西域風土人情的雜記。
施稞隋斜倚在軟榻上，姿態(tài)慵懶，蒙著素綢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偶爾輕動的睫毛，證明他在認真傾聽。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福伯恭敬的聲音：“殿下，沈先生到了。”
施稞隋微微坐直了身體，語氣平淡：“請他進來?！?/p>
“是?！?/p>
很快，一個身著青色長衫、面容清癯、眼神銳利的中年男子，在福伯的引導下，走了進來。
他約莫四十歲上下，眉宇間帶著一股書卷氣，卻又隱隱透著幾分武將的剛毅。
這便是施稞隋的心腹幕僚，沈硯。
據(jù)說，沈硯曾是科舉狀元，后來卻棄文從武，追隨在施稞隋麾下，為他出謀劃策，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
“屬下參見殿下?！鄙虺帉χ╋逦⑽⒐硇卸Y，態(tài)度恭敬卻不諂媚。
“沈先生不必多禮，坐吧?！笔╋逄质疽?。
“謝殿下?！鄙虺幵谑╋鍖γ娴囊巫由献?，目光不經(jīng)意地在一旁的淮暮雪身上掃過，眼中閃過一絲探究，卻并未多言。
淮暮雪被他那銳利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地低下了頭，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本雜記。
她能感覺到，這個沈先生，絕不是普通人。
他的眼神，像鷹隼一樣，仿佛能洞察人心。
“殿下近日身體如何？”沈硯率先開口，語氣帶著關切。
“老樣子，死不了?！笔╋宓溃Z氣里聽不出喜怒，“先生今日前來，想必不只是為了關心本王的身體吧？”
沈硯微微一笑，露出一抹了然的神色：“殿下明鑒。屬下今日前來，一是為了向殿下匯報一些近日查到的消息，二是……許久未曾與殿下對弈，手有些癢了，想向殿下討教一二?！?/p>
對弈？
淮暮雪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抬起頭。
她看向施稞隋，他可是雙目失明啊，怎么對弈？
施稞隋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也好。許久未曾下棋，確實有些手生了?！?/p>
他轉(zhuǎn)向淮暮雪：“暮雪，去取棋盤和棋子來。”
“是，殿下?！被茨貉╇m然心中疑惑，但還是依言照做。
很快，她便取來了棋盤和一副晶瑩剔透的白玉棋子。
棋盤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制成的，上面刻著清晰的縱橫線條。
棋子分為黑白兩色，入手溫潤，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淮暮雪將棋盤放在施稞隋和沈硯中間的矮桌上，又將黑白棋子分別放在兩人手邊。
沈硯看著施稞隋蒙著素綢的眼睛，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但很快便掩飾過去。
他拿起一枚黑子，笑道：“殿下，屬下執(zhí)黑先行？”
“請?！笔╋逦⑽㈩h首。
沈硯不再猶豫，拿起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盤的天元位置。
“屬下落子，天元?！彼事曊f道。
淮暮雪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施稞隋是要靠沈硯口述棋步，在腦海中構建棋局。
這……可能嗎？
圍棋變化多端，號稱千古無同局，僅憑口述，就能與人對弈？
淮暮雪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緊緊盯著棋盤，心中充滿了難以置信。
施稞隋在聽到沈硯的話后，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腦海中勾勒棋盤的樣子。
片刻后，他拿起一枚白子，準確地落在了棋盤的右上角。
“本王，星位。”他的聲音平靜無波。
沈硯眼中閃過一絲贊許，又拿起一枚黑子，落在了左下角的星位：“屬下，左下角星位?！?/p>
“本王，右下角星位。”施稞隋幾乎沒有猶豫，再次落子。
就這樣，兩人一黑一白，開始了對弈。
沈硯每落下一子，都會清晰地報出位置。
而施稞隋則在聽完之后，略一沉吟，便會準確地找到相應的位置落下棋子。
他的動作流暢而自然，仿佛眼前根本沒有蒙著綢帶，能清晰地看到整個棋盤。
淮暮雪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她緊緊盯著棋盤，看著黑白棋子在棋盤上不斷交錯，形成一個個復雜的陣型。
沈硯的棋風凌厲，步步緊逼，帶著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
而施稞隋的棋風則看似溫和，卻暗藏玄機，總能在看似被動的局面下，找到反擊的機會。
兩人你來我往，落子速度越來越快，棋盤上的局勢也越發(fā)緊張。
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硝煙，仿佛不是在對弈，而是在進行一場激烈的廝殺。
淮暮雪的心跳也隨著棋局的變化，不斷加速。
她雖然不太懂圍棋的精妙之處，但也能看出，這盤棋下得異常兇險，稍有不慎，便會滿盤皆輸。
沈硯的額角，已經(jīng)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看著棋盤，眉頭緊鎖，顯然陷入了深思。
而施稞隋，卻依舊保持著從容的姿態(tài)，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他甚至還能在落子的間隙，端起旁邊的茶杯，抿上一口茶水，動作優(yōu)雅而閑適。
“殿下這步棋，好險?！鄙虺幝湎乱蛔?，語氣帶著一絲驚嘆。
“先生過獎了。”施稞隋淡淡回應，隨即落下一子，“本王，小飛守角?！?/p>
沈硯看著施稞隋落下的那枚白子，瞳孔微微一縮，陷入了更長時間的沉思。
淮暮雪看著棋盤上那錯綜復雜的局勢，只覺得頭暈眼花。
她實在無法想象，施稞隋是如何僅憑沈硯的口述，就在腦海中構建出如此復雜的棋局，并且還能應對得如此從容不迫。
這不僅僅需要驚人的記憶力，更需要超凡的邏輯思維能力和大局觀。
這個盲眼的晉王殿下，到底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和能力？
淮暮雪的心中，充滿了震撼和敬畏。
她忽然覺得，自己以前對施稞隋的認識，實在是太淺薄了。
她以為他只是一個心思深沉、手段狠辣的失明皇子，卻沒想到，他的心智和謀略，竟然達到了如此驚人的地步。
就在淮暮雪胡思亂想之際，沈硯終于落下了一子，語氣帶著一絲疲憊，卻又充滿了興奮：“殿下，屬下，斷?！?/p>
這一步棋，極其刁鉆，仿佛一把鋒利的刀，瞬間將施稞隋的一片白子分割開來，使其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淮暮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這看起來，施稞隋好像要輸了啊。
然而，施稞隋卻依舊面不改色。
他沉默了片刻，嘴角似乎還勾起了一抹極淡的笑意。
“先生這步棋，確實厲害?！彼従徴f道，語氣里帶著一絲贊許，“不過，本王這里，似乎還有一線生機?！?/p>
說著，他拿起一枚白子，輕輕落在了棋盤上一個看似毫不起眼的位置。
“本王，點。”
沈硯順著施稞隋落子的位置看去，瞳孔驟然收縮，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他死死地盯著那個位置，臉色不斷變化，時而震驚，時而凝重，時而又露出一絲恍然大悟。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由衷的贊嘆和一絲無奈。
“妙！實在是妙！”沈硯看著施稞隋，語氣激動，“殿下這一步棋，看似平淡，實則暗藏乾坤，一子定乾坤??！屬下……輸了。”
淮暮雪愣了一下，連忙看向棋盤。
她仔細看了半天，才隱約明白過來。
施稞隋剛才落下的那枚白子，看似無關緊要，卻如同畫龍點睛一般，瞬間扭轉(zhuǎn)了整個棋局的走勢。
原本陷入絕境的白子， suddenly 有了生機，反而將黑子逼入了兩難的境地。
這一步棋，簡直是神來之筆！
“殿下棋力精進，屬下自愧不如。”沈硯站起身，對著施稞隋深深一揖，態(tài)度無比恭敬。
施稞隋微微抬手：“先生不必如此。不過是僥幸取勝罷了?！?/p>
雖然他嘴上說著僥幸，但淮暮雪卻能感覺到，他語氣中那難以掩飾的自信。
沈硯也明白，施稞隋這只是謙虛之詞。
剛才那盤棋，兩人廝殺得異常激烈，每一步都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
施稞隋能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下，憑借一步妙棋逆轉(zhuǎn)乾坤，絕不僅僅是靠僥幸。
這背后，是他超凡的智慧和對棋局的深刻理解。
更何況，他還是一個雙目失明的人，全程只能靠聽來判斷棋局。
這份能力，實在是太可怕了。
“殿下，”沈硯收起棋盤上的棋子，語氣變得嚴肅起來，“關于上次我們說的那件事，屬下已經(jīng)查到一些眉目了……”
接下來，沈硯開始向施稞隋匯報一些事情。
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而且話語中充滿了各種暗語和代號，淮暮雪聽得云里霧里。
但她能感覺到，他們談論的事情，一定非常重要，而且充滿了危險。
她識趣地沒有打擾，默默地站在一旁，仿佛自己只是一個透明人。
夕陽西下，金色的余暉透過窗欞，將施稞隋和沈硯的身影拉得很長。
淮暮雪看著施稞隋的側(cè)臉，看著他即使蒙著眼睛，也依舊挺拔從容的身姿，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種強烈的感覺。
這個男人，即使失去了光明，也依然是這片黑暗中，最耀眼的存在。
他就像是一頭潛伏在黑暗中的猛獸，看似慵懶無害，一旦露出獠牙，便足以震懾天下。
而自己，能在這樣的人身邊活下來，并且還得到了他的一絲“信任”，簡直是一個奇跡。
同時，她也更加深刻地認識到，自己卷入的這場漩渦，遠比她想象的要復雜和危險得多。
她必須更加小心，更加謹慎，才能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中，保住自己的性命。
沈硯匯報完事情后，便匆匆離開了。
書房里，又只剩下了施稞隋和淮暮雪兩人。
“剛才那盤棋，看得懂嗎？”施稞隋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
淮暮雪愣了一下，老實回答：“不太懂，只覺得殿下最后那一步棋，很厲害?！?/p>
施稞隋輕笑了一聲：“是嗎？”
“嗯。”淮暮雪用力點頭，“沈先生都認輸了呢。”
“他不是認輸，只是不想再掙扎了而已?！笔╋宓?，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深意，“這棋局，就如同這朝堂，一步錯，步步錯。有時候，明知不可為，及時止損，也是一種智慧?！?/p>
淮暮雪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她知道，施稞隋說的不僅僅是棋。
“殿下，您的棋下得真好?！被茨貉┯芍缘刭潎@道，“蒙著眼睛都能下得這么好，太厲害了?！?/p>
這一次，她是真心實意的佩服。
施稞隋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側(cè)過頭，蒙著綢帶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她的臉上。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溫柔：“因為，本王的眼睛，一直在心里。”
淮暮雪的心，猛地一顫。
她看著施稞隋那雙被素綢遮蓋的眼睛，仿佛能透過那層薄薄的布料，看到他眼底深處，那片深邃而復雜的世界。
是啊，他的眼睛雖然看不見了，但他的心，卻比誰都看得清楚。
看得清這朝堂的波譎云詭，看得清人心的險惡叵測，也看得清……她的一舉一動。
這一刻，淮暮雪忽然覺得，能成為這個男人的“眼睛”，或許，也不是一件壞事。
至少，她能近距離地看到，這黑暗中，最耀眼的光芒。
而她，只需要緊緊抓住這束光芒，小心翼翼地活下去。
夕陽徹底落下，夜幕開始降臨。
福伯點燃了書房里的宮燈，溫暖的光芒驅(qū)散了黑暗，也給這充滿了算計和危險的書房，帶來了一絲難得的暖意。
施稞隋依舊坐在軟榻上，不知在思索著什么。
淮暮雪安靜地站在一旁，心中思緒萬千。
她知道，平靜的日子，或許不會太久了。
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
而她和施稞隋，都將被卷入這場風暴的中心。
但這一次，淮暮雪的心中，卻少了幾分恐懼，多了幾分莫名的堅定。
她相信，身邊的這個男人，一定能帶領著她，在這場風暴中，安然無恙。
因為，他是施稞隋。
即使身處黑暗，也能洞悉一切的，晉王施稞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