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濃得像慘白的尸布,沉甸甸地裹著陳家坳。連往日勤快的公雞都啞了喉嚨,只有枯枝上的寒鴉偶爾發(fā)出一兩聲刮骨般的啼叫,撕裂死寂。
陳山娃蜷縮在土炕最尾端的陰影里,像一尊被丟棄在角落的冰冷石俑。后背肩胛骨中央那異物持續(xù)不停的灼痛與麻癢,如同千百根燒紅的細(xì)針交替扎刺,又如同無數(shù)冰冷甲蟲在皮肉下的骨縫里緩慢爬行啃嚙。每一次搏動都牽引著全身的筋絡(luò),帶來更深沉的僵硬與冰寒。他死死閉著眼,用盡全力將那搏動引發(fā)的、不屬于自身的微弱震動壓制在骨髓的最深處。炕頭爐火早已熄滅,最后一縷草藥的苦氣混雜在屋內(nèi)濃重的霉味和垂暮的酸腐里,也混雜著他口鼻間逸散出的、若有似無的墓穴底層寒氣。
院外遠(yuǎn)處,隱隱約約傳來幾聲狗叫。那叫聲并非警告,而是一種充滿了極致恐懼、如同嗚咽的哀鳴,急促短促,隨后像被扼住了脖子般驟然中斷。接著,是沉悶的騷動,仿佛有許多沾滿濕泥的沉重腳步碾過村中泥濘的小道。
陳山娃的身體微不可查地繃緊了一瞬。后背那灼痛的異物隨之猛地一縮,如同被驚擾的活物,隨即爆發(fā)出更尖銳的刺癢感,無聲地警告他蟄伏。
騷動并未平息,反而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礫,激起漣漪?;靵y的人聲壓抑地爆開,有男人的低沉咆哮,有婦人恐懼失聲的尖叫,間或夾雜著孩童被強(qiáng)行壓抑的驚恐哭泣。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變得急促、密集,如同混亂奔突的獸群!
砰!哐!
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低矮院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從外撞開!腐朽的門軸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慘烈呻吟,整片門板向后仰倒,“哐當(dāng)”一聲砸在濕冷的泥地上,濺起一片混著泥漿的枯草敗葉!
七八條身影如同被無形力量驅(qū)趕的豺狗,帶著濃重陰寒的晨霧氣息和瘋狂的恐懼氣味,猛地擠進(jìn)了小小的院落!為首的是個黑紅臉膛、胡茬扎立的壯實漢子,是村南殺豬的屠戶趙胖子,此刻他臉上肥肉不住哆嗦,眼神里布滿血絲;他旁邊是向來話多的麻臉婆娘王春華,嘴唇灰白,牙齒咯咯作響;幾個平日里縮在墻根下曬太陽的老頭子也擠了進(jìn)來,臉上交織著驚惶和一種奇異的興奮;更有那個叫張小栓的半大孩子,臉白得像紙,褲襠處濕了一片,整個人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
一股濃烈刺鼻的味道被他們裹挾進(jìn)來——鐵銹般的腥臭!混雜著糞尿失禁的臊臭!更深處,似乎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內(nèi)臟掏空后腹腔自然發(fā)酵的酸腐氣味!
陳山娃的眼皮猛地一跳!即使緊閉著,那濃郁的死氣也如同無數(shù)條冰冷的蛆蟲,試圖鉆透他的皮膚,直抵那飽受折磨的脊骨深處!他清晰聽到奶奶那本就微弱的呼吸驟然中斷,隨即變成如同破舊風(fēng)箱拉到極限的、壓抑不住的、帶著血腥氣泡的短促喘息!
“出……出大事了!陳……陳家小子!滾出來!” 趙胖子的聲音嘶啞而顫抖,聲線拔高,帶著恐懼失控的尖利。
“……那……那還是人嗎?!皮……皮都貼骨頭了……眼珠子……” 王春華捂著臉,聲音破碎,身體打著擺子往下癱軟。
“……王家老蔫……夜里頭還好好的……早起叫門不應(yīng)……破門一看……” 一個頭發(fā)花白、拄著樹根拐棍的老漢聲音篩糠般發(fā)顫,手里緊攥著一個泛著腥光的物件——那是塊半干半濕、沾滿暗紅黏膩、散發(fā)出濃郁腥氣的舊抹布!“……炕上……就……就剩一張皮子搭在骨頭架子上了!肉呢?!心……心肝呢?!”
每一個字,都像浸透了冰冷污血的冰椎,狠狠鑿擊在陳山娃那早已遍布裂痕的冰封意識上!
“……眼珠子……瞪著……全是黑窟窿……可……可門是好好的!狗在院里……干癟了……像放了十年臘肉!一滴血……一滴血都沒流?。 ?趙胖子猛地一指小院角落,聲音帶上了哭腔,“……你家那頭老驢呢????!”
那牲口棚的角落里,只剩下幾截斷裂的、沾著深褐色印記的陳舊麻繩在地上,空空蕩蕩。
濃得化不開的、混雜著極致驚恐和絕望的死寂,猛地降臨在院門外那片被晨霧籠罩的陰森小巷!
就在幾丈外的王老蔫家門檻外,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所有伸長的脖頸都僵硬如木雕,所有面孔都像刷了一層尸青的墻灰??諝馊缤瑑鼋Y(jié)。
人群中央,小小院落的門板敞開著。門檻之內(nèi),距離那破爛堂屋門坎僅三步的泥地上,僵直地躺著一個人形!
不!根本不是人!那是一具勉強(qiáng)維持著人形的……皺縮空囊!
王老蔫。
他側(cè)趴在地,四肢如同被無形巨力抽干肌肉后胡亂丟棄的枯柴棍子,以極端別扭僵硬的姿態(tài)扭曲著。他身上那件昨夜睡前還穿著的灰藍(lán)色舊夾襖,此刻卻如同裹在腐爛木乃伊身上過于寬大的裹尸布,松松垮垮地堆疊在僵直的軀干上,顯得異常肥大!
這并非最駭人的景象。
最令人骨髓凍結(jié)的,是他顯露在外、貼近冰冷泥地的側(cè)臉。
那張臉!完全失去了任何血肉豐潤的輪廓,只剩下薄薄一層如同劣質(zhì)黃紙般的干枯皮膚,死死地繃貼在嶙峋起伏的頭骨之上!皮膚的顏色呈現(xiàn)出一種灰敗腐朽的死青,布滿深淺不一、仿佛被油漬浸透又風(fēng)干后的暗褐尸斑!緊閉的眼皮深陷下去,形成兩個凹陷的黑窟窿,邊緣拉扯著死灰的皮膚,沒有任何屬于生命的彈性。干癟黑紫的嘴唇無法閉合,無力地齜開著,露出縫隙深處同樣干枯緊縮、如同烏黑石礫般的牙床和幾顆搖搖欲墜的黑黃牙齒!一縷混合著渾濁粘液和塵埃的、已經(jīng)半凝固的深褐色涎水,如同僵死的線蟲,從嘴角蜿蜒地流下,在他布滿厚厚浮土的臉頰上劃出一道污濁的印跡。
沒有血跡。沒有傷痕。甚至沒有搏斗掙扎的痕跡。
他就這樣,被某種無形而恐怖的力量,抽干了所有的生命汁液、內(nèi)臟、血肉……仿佛一夜間在墳地里風(fēng)干了數(shù)十載!只剩一張緊裹骨頭的皮囊,和徹底凝固在空洞眼眶里的恐懼!
“……是……是不是……是村尾老陳家……那個……那個怪物弄的???” 一個極度沙啞、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在死寂的人群邊緣顫抖著響起。
這聲音雖輕,卻像一顆燒紅的炭粒落入了冰冷的火藥桶!
幾乎在同時!“砰——哐當(dāng)?。 ?/p>
隔壁院落,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猛然撕裂了小巷中瀕死的死寂!木屑和斷裂的門軸碎片如同碎裂的骨骼般四散飛濺!
那是陳山娃家那扇更破舊的院門,被一股更暴力、更瘋狂的力量徹底撞得粉碎!
陳家坳祖祠。
這座承載了村落最后一點體面與集體意志的建筑,此刻卻像一座散發(fā)著陳舊霉斑與無形恐慌的冰冷石窟。巨大的杉木門柱漆皮早已脫落殆盡,裸露出朽爛發(fā)黑的本質(zhì)。深青色的磚墻在積年累月的濕氣浸潤下泛著不祥的冷硬光澤,縫隙中滲出絲絲縷縷如同棺木內(nèi)部苔蘚的陰涼水汽。沉重的雕花門扉緊閉著,將正午本該熱烈的陽光隔絕在外,只從高處的縫隙中吝嗇地透入幾縷微弱的、扭曲變形的慘白光束,如同垂死掙扎的螢火。
廳堂內(nèi)光線昏暗粘稠,渾濁的空氣幾乎凝滯。神龕上模糊的祖宗牌位在暗淡中沉默,覆蓋著一層厚厚的、仿佛凝固的暗灰色塵埃。空氣中漂浮著劣質(zhì)土煙燃燒后辛辣嗆人的濃濁煙氣,混雜著一種若有若無的、像汗餿與冰冷鐵銹混合的沉悶氣息。
祠堂正中那片由冰冷青磚鋪就的、象征宗法權(quán)力的空地上,此刻卻放著一張臨時搬來的、老舊斑駁、散發(fā)著陳年油垢和血腥(應(yīng)是屠戶家出借)的木門板。
門板上,攤著東西。
是王老蔫。他身上那件過于肥大、沾滿泥土的灰藍(lán)夾襖已被粗魯?shù)貏冮_,露出里面覆蓋其上的破麻布,勉強(qiáng)遮住那具非人的枯槁輪廓。此刻,幾個村中輩分最高的老人,包括須發(fā)皆白的老族長,正弓著如同枯松般僵硬的腰背,圍在門板周圍。幾雙布滿褶皺和老年斑的手,如同禿鷲審視尸骸,帶著一種混雜恐懼、敬畏和某種病態(tài)探秘的急切,在那幾乎只剩薄皮包裹的、非人形態(tài)的“尸體”上摸索,翻弄。冰冷的空氣里,不時響起衣服布料摩擦門板干澀刺耳的聲音,和那緊裹骨頭的干硬皮膚下傳來的、細(xì)微卻清晰的、如同風(fēng)干枯葉被觸碰而碎裂的“沙…沙…”聲!
“……天爺啊……”須發(fā)皆白的老族長猛地直起身,布滿渾濁紅絲的眼中溢滿了驚怖與困惑,“……皮……皮子貼著骨頭……一點……一點油水都沒?!B……連腸子肚子……都……都沒了影!” 他的手還在不受控制地哆嗦,手中攥著一小塊從那尸體肘部摩挲下來的、失去彈性的、觸感如同劣質(zhì)羊皮紙般的灰黃色碎皮!
“邪性!邪性透了!”另一個拄著棗木拐杖的老者,猛地用拐棍頭狠狠杵了杵堅硬的青磚地面,發(fā)出沉悶卻空洞的“咚咚”聲,“棺材子里爬出來的,也不帶這么干凈的!” 他滿是溝壑的臉扭曲著,牙齒因恐懼而打顫,“……狗……牲口……也是一樣!那怪物……他……他不是在死人山那老墳坳摔過嗎?”
“老墳坳?” 角落陰影里一直沉默、手里不停轉(zhuǎn)著兩顆溜光圓潤核桃的李三爺猛地開口,嗓音嘶啞如同毒蛇吐信,“……陳家那小子……回來的那天……你們誰聞過?……那身上!就……就一股子死人山老墳坑里才有的陰溝土腥加陳木頭爛透了的死氣!” 核桃在枯手中驟然停住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咯吱”聲!
祠堂角落里,幾個靠墻站著的漢子互相交換著眼神,臉上最后一點遲疑也被濃重的驚懼吞沒。瘸腿鐵匠張黑炭的兒子張小栓,那個曾在后院被嚇得失禁的半大孩子,此刻渾身篩糠般劇烈顫抖,牙齒碰撞得清晰可聞。他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那恐懼的來源,似乎不僅僅是門板上那具干尸,更是昨夜陳山娃家院門外那段黑暗的小路!他嘴唇劇烈翕動,喉頭滾動,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嗬嗬”的氣音。突然,他猛地伸出手指,痙攣般地指向祠堂那扇沉重雕花大門緊閉的門縫,眼神里充滿了被烙印下來的、純粹源自非人存在的恐怖幻象!
祠堂深處驟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驚愕的視線都順著張小栓那只痙攣僵硬指向大門的手轉(zhuǎn)動,齊刷刷定格在那道緊閉的門縫上。
下一剎那——
沉重雕花門扉被一股由無數(shù)粗糲手臂匯聚成的、被恐懼與暴怒點燃的狂猛力量狠狠撞開!
破碎的光線和濃郁得令人窒息的陰寒氣息如同決堤的洪流倒灌進(jìn)祠堂!冰冷刺骨的、混雜著泥土腥氣和濃郁人畜干癟后殘留的鐵銹惡臭的風(fēng)劈頭蓋臉地打在每一張驚駭扭曲的臉上!人群被這股驟然涌入的力量撞得向后踉蹌擠作一團(tuán)!
而在大門洞開的劇烈光影變幻和狂亂氣流中,一條高瘦卻帶著驚人力量和決然暴烈氣息的身影逆著光猛地闖入!是瘸腿鐵匠張黑炭!他那條完好的腿如同生鐵澆鑄,重重踩在冰冷的青磚上!手中緊握著一柄粗如兒臂、黝黑沉重的鐵匠錘,錘頭沾滿褐紅色濕膩的泥漿,在昏暗光線下如同剛剛舔舐過鮮血!錘柄在他那只布滿老繭的大手中被攥得咯吱作響!
“都他娘的讓開!”一聲野獸咆哮般的怒吼從他喉嚨深處炸開!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釘在祠堂正中門板上那攤蓋著麻布的枯槁輪廓!“那妖崽子背上的鬼眼睜開!老子親眼看見了!昨晚在祠堂外!那陳家老婆子……臨咽氣前拼死喊出來的!殺了他!就現(xiàn)在!剖開他脊梁!挖出那害人的鬼東西!”
這最后一句嘶吼如同晴天霹靂,裹挾著老婦人臨終前絕望的詛咒與指控,帶著血淋淋的真實,轟然砸進(jìn)了所有被恐懼凍僵的靈魂!
祠堂那沉重的、遍布著時光雕刻與裂縫的巨大門板,像一頭被剝了皮的巨獸殘骸,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它曾是這個小院最后一道孱弱的屏障。
現(xiàn)在,它碎裂了。
十幾個精壯的漢子,如同被饑餓和恐懼驅(qū)使的群狼,帶著一身混合著晨霧寒氣的泥土腥味、牲口圈里特有的濃厚膻臊,以及一種更深的、仿佛剛從墳冢內(nèi)部沾染上的、鐵銹混合臟器干癟后的酸腐死氣,狂猛地踏著門板的殘骸,擠進(jìn)了院內(nèi)那片狹小、荒敗的空間!
破舊的門軸碎片如同干枯的白骨,飛濺到泥地上,又被無數(shù)沾滿泥水的沉重鞋底無情踐踏、碾進(jìn)潮濕的浮土中。院內(nèi)稀疏的荒草被粗暴踩踏碾碎,混雜著踩亂的泥漿,散發(fā)出一種草汁被強(qiáng)行擠出的、帶著腐敗腥甜的鐵銹氣。
這些闖入者的目標(biāo)極其明確,他們的眼珠布滿血絲,里面燃燒著赤裸裸的恐懼和一種被煽動起來的、急需發(fā)泄的狂暴!
他們無聲地沖向東屋那扇更加單薄破敗、糊著黃褐色舊紙的木門!
哐——!!
一根沉重的、還沾著濕漉漉黑色泥水的棗木頂門杠,如同攻城錘,被幾條粗壯的臂膀合力掄起,帶著刺耳的破風(fēng)聲,狠狠撞在了那扇脆弱的木門之上!
薄木板如同紙糊一般瞬間爆裂!碎片四散飛濺!碎裂的木茬深深扎進(jìn)泥地上鋪陳的草席,發(fā)出沉悶的悶響。
濃重的、混合著血腥藥味和垂死之人無法抑制的腥膻體液味的污濁氣流,如同打開了封存千年的墓穴,猛然從破開的門洞內(nèi)沖涌而出!門框上方沉積多年的厚重塵埃與蛛網(wǎng)被猛地震落,如同撒下一片污穢的雪,彌漫在空中。
陽光試圖從門洞和屋頂破瓦漏下的孔隙鉆入,卻被屋內(nèi)沉積了更久、更濃的粘稠黑暗與死亡氣息糾纏住,只勉強(qiáng)透入幾縷模糊、扭曲、仿佛凝固了尸油的慘淡光束。
光影之中。
門板的殘骸之上。
陳山娃側(cè)身僵立。如同亙古歲月里便已佇立于此的一塊被遺忘的漆黑碑石。
他垂著頭,凌亂骯臟、沾滿污垢的頭發(fā)低垂著,遮住了大半張臉孔。身上那件早已破爛不堪、沾滿了干涸泥漿和發(fā)黑血漬的麻布外衫,被涌入的氣流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下面襤褸得僅剩幾片布條的里衣,以及瘦骨嶙峋、如同刀削般深陷進(jìn)去的肋廓輪廓。
光線,那些扭曲而慘淡的光束,在他身體的邊緣勾勒出僵硬詭異的輪廓。然而那陰影最深處,他微微露出的、貼著冰冷墻面的脊背……
在那片覆蓋著深色污跡麻布的肩胛之間,一團(tuán)極其深邃、仿佛能夠吸走所有微光的陰影區(qū)域,在搖曳的光束下,極其詭異地短暫亮起了兩點——兩點細(xì)微的、如同死魚眼睛在深海反光的幽微磷火!那磷火轉(zhuǎn)瞬即逝,仿佛錯覺。
闖在最前的張黑炭,手持那柄染著濕泥的鐵錘,剛將一只沾滿泥濘和草屑的鞋子踏進(jìn)那被轟開的、彌漫著腥膻黑暗氣息的門洞門檻!他那只布滿血絲、燃燒著狂暴的眼睛,在沖開門的瞬間,如同嗜血的鷹隼,本能地死死鎖住了門洞內(nèi)、土炕最深處的那片陰影!
炕上。
奶奶。
那張如同被揉皺又丟棄的粗糙草紙般的蠟黃臉龐,正枕在冰冷的泥炕上。稀疏花白的頭發(fā)汗?jié)竦仞ぴ诏d攣起伏的鬢角和顴骨上。干裂發(fā)黑的嘴唇微張著,每一次竭盡全力地倒氣,都如同瀕死的魚拼命拱起干涸的河床,發(fā)出“嗬……嗬……”空洞而撕裂的抽噎聲,噴濺出帶著血色的細(xì)小唾沫星子!深陷的眼窩里渾濁一片,仿佛凝固的泥漿,此刻卻猛地瞪大!那無法聚焦的、被垂死灰翳蒙蔽的眼白,穿過門洞處涌進(jìn)來的渾濁光暈與彌漫的塵埃碎片,如同感知到了某種無可阻擋的巨大恐怖逼近!眼神里最后凝聚的,竟是……
在張黑炭即將踏入門檻的最后一步前!
在陳山娃那僵立如石雕的背影之后!
奶奶那枯槁的、因劇烈倒氣而不斷痙攣起伏的脖頸猛地向后一拗!骨骼發(fā)出不祥的摩擦輕響!她沾滿血沫的嘴唇驟然大大地、如同撕裂般張開!喉嚨深處,一股混合著無盡絕望、怨毒以及某種徹底摧毀一切的瘋狂意念,伴隨著最后一絲如同沸騰氣流灼穿腐肺的渾濁氣息,裹挾著極其尖銳、足以刺穿靈魂的力竭嘶喊,從那張開的、露出黑洞般喉嚨深處和黑黃殘牙的口中,如同詛咒般——
“啊——殺??!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