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霧濃得像是沉在水底的淤泥,每一步踏下去都仿佛要陷進某個永不見底的噩夢里。山娃的脊背緊緊貼著冰涼的巖壁,粗糙的麻布單衣被冷汗完全浸透,黏在皮膚上,像一層冰冷的裹尸布。他用力將口中殘留的、帶著強烈腥腐草味的苦澀唾液連同翻涌的血腥氣一起咽下,牙齒不受控制地輕輕叩擊著,發(fā)出細微的“格格”聲。
就在三息之前,他感覺自己幾乎是擦著死亡的獠牙滑過。
當他咬著牙撥開面前那片垂掛的、掛滿粘稠露珠的墨綠色藤蔓時,一股強烈到令人作嘔的甜膩腥氣猛地撲面而來!視野瞬間被翻滾的、濃稠如膏狀的灰綠色霧氣完全吞噬。那不是普通的霧,更像是有生命的污穢粘液。它帶著難以言喻的重量,劈頭蓋臉地糊在臉上、脖子上,冰冷、粘膩,仿佛無數(shù)細小的、腐敗的蛆蟲正爭先恐后地往皮膚毛孔里鉆!喉頭瞬間被這股腥臭死死扼住,窒息感讓他眼前發(fā)黑,胃袋劇烈痙攣,酸苦的膽汁涌到嘴邊。
更讓他亡魂大冒的是那“嘶嘶”聲!
就在他猛地后退、后背撞上冰冷石壁的瞬間,眼角余光清晰地看到,那團翻涌的瘴氣邊緣,剛剛被自己撥開的藤蔓葉片上,一只足有成年男子小指粗細、通體泛著油亮詭異靛藍色的蜈蚣,被驚動了!它扁平丑陋的頭顱高高昂起,密密麻麻如同鋼針般的百足瘋狂扒拉著葉片,一對深褐色的鉤形腭牙摩擦著,發(fā)出令人頭皮炸裂的“嘶嘶”銳響!山娃毫不懷疑,若非退得夠快,自己臉上早已多出一個對穿的毒牙洞!
他靠在石壁上,劇烈地喘息著,心臟擂鼓般撞擊著肋骨,每一次吸氣都讓肺部像是被塞滿了滾燙的針。毒瘴那惡心的甜腥味頑固地附著在鼻腔深處,讓他陣陣眩暈。他顫抖著手指,從懷里摸出一個油布小包——里面是出門前倉促準備的幾片老姜根——囫圇塞進嘴里用力咀嚼。辛辣刺鼻的姜味勉強沖淡了些許令人作嘔的腥腐,但那份侵入骨髓的陰寒卻并未驅(qū)散多少。
不能停!奶還等著他!
山娃死死咬住后槽牙,壓下翻騰的嘔意和身體的顫抖。他緊握著手中的柴刀,粗糙的麻繩纏柄已經(jīng)被汗水浸濕得發(fā)滑。眼神在黑沉沉、仿佛無邊無際的林海中掃視,努力辨識著任何可以通行的縫隙。繞過這塊盤踞著毒瘴的兇險石壁?濃霧如同凝固的濃湯,根本看不清路。向上爬?濕滑布苔的巖壁如同涂抹了一層油脂。唯一的辦法,只能強行鉆進那些扭曲怪木交錯的縫隙,用刀開路!
他深吸一口帶著濃重腐葉味的潮濕空氣,提起全部力氣,低吼一聲,朝著藤蔓與亂石交錯、濃密得如同惡魔打結(jié)的頭發(fā)般的縫隙里猛沖進去!柴刀在他手中揮舞成一片模糊的光影,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狠狠劈砍著那些纏繞糾結(jié)的枯藤、帶著尖刺的荊棘叢、以及垂掛下來不知名的、長滿毛茸茸苔蘚的濕滑寄生枝椏。
“咔嚓!” “嗤啦!”
利刃斬斷堅韌植物纖維的聲音、布料被尖刺劃破的撕裂聲、以及他自己沉重如風(fēng)箱般的喘息聲,混雜在這片死寂密林中,顯得格外刺耳和孤獨。
汗水混著灰塵和不知道何時蹭上的黑綠色苔蘚污跡,淌過眼瞼,火辣辣地刺痛著眼睛。細小的藤蔓枝條如同帶刺的皮鞭,無情地抽打著他的手臂、臉頰,留下道道細密的血痕,很快又被冰冷的霧水浸透,傳來陣陣麻痹的鈍痛??諝饫锏母粑对絹碓綕庵兀_下松軟的、積攢了不知多少年枯枝敗葉的“地毯”,每一次落腳都深陷進去,發(fā)出令人不安的“噗嘰”聲,像是踩在無數(shù)腐爛生物的遺骸之上。某種濕滑冰涼的東西偶爾蹭過腳踝,瞬間激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山娃不敢低頭細看,只能閉著眼睛,憑著胸中一股狠勁,連蹬帶踹地奮力前進!
就在他的手臂幾乎麻木到失去知覺、柴刀劈砍的動作變得遲滯時,眼前豁然一空!那片令人絕望的絞殺般的密林竟被他強行撕開了一道口子!
然而,還沒等他來得及喘口氣,新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好像……走偏了?
眼前并非是開闊的山坳,反而出現(xiàn)了一條狹窄得僅容一人側(cè)身而過的巖縫峽谷!兩邊是數(shù)十丈高的、仿佛潑墨潑出來的暗沉石壁,濕淋淋的,不斷往下滲著冰冷渾濁的水珠,散發(fā)出巖石深處特有的、如同墓穴般的陰濕潮氣。峽谷上方,只有極窄的一線鉛灰色的天空漏下來一點微光,投射在腳下鋪著厚厚一層黑乎乎粘稠淤泥的“路”上。這里的濃霧相對稀薄,卻呈現(xiàn)一種詭異的青灰色,如同凝固的死水,沉滯得不流動。
更讓他手腳冰涼的是,在這狹窄的谷道中,那些腐爛的氣息淡去了不少,卻憑空增添了一種新的、更加令人不安的東西——
死寂!
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沒有一絲風(fēng)掠過巖壁的聲音,沒有蟲子爬行的簌簌聲,沒有鳥雀遠遠的啼鳴,甚至沒有他自己濃重呼吸聲以外的任何聲響!剛才在密林劈砍時充斥耳膜的雜亂噪音,在此刻詭異消失!他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跳的撞擊,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嗡鳴。這種死寂像一層厚厚的棉花,牢牢包裹著他,壓迫著他每一寸神經(jīng)!
而那條唯一可能的通道,就在前方這片令人窒息的沉暗中延伸。淤泥上,似乎有散落的、布滿孔洞的枯骨在微弱的、死灰般的曦光中泛著陰森的白光,看不清是什么動物的殘骸。一股更深沉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山娃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握著柴刀的手心滿是冰冷的汗。他僵硬地轉(zhuǎn)動脖子,幾乎是抱著最后一線希望,朝自己剛剛沖出來的那片密林望去——
入眼只有一片瘋狂扭曲的墨綠和黑暗的藤蔓枝椏,它們?nèi)缤瑹o數(shù)活過來的、扭曲掙扎的手臂,在他身后狂亂地揮舞、扭結(jié),剛剛被他砍開的那道縫隙,竟然在視線中飛快地閉合!那些枝椏互相纏絞、擠壓,發(fā)出低沉而詭異的“咯吱……啪嚓……”的絞合聲,僅僅幾個呼吸間,那個通往相對“正常”密林的通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一頭巨獸,張開了布滿利齒的嘴,而他在懵懂無知間,已經(jīng)一步踏進了它的喉嚨!
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后路斷絕!他的呼吸猛地窒住。
恐懼如同冰冷滑膩的毒蛇,瞬間纏繞上心臟!一種孤身墮入無邊地獄的絕望感讓他渾身發(fā)冷,身體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手里的柴刀仿佛有千鈞重。
他猛地扭回頭,眼睛死盯著前方那條流淌著死亡陰影的狹窄峽谷通道。那黑暗的盡頭仿佛連通著九幽地獄,散發(fā)著令人魂飛魄散的陰冷。
但……奶還在等著!
一股更加尖銳的痛楚刺穿心臟!祖母那張在冰冷被褥中痛苦喘息、蠟黃枯槁的臉孔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那是他唯一的燈,是他在這個冰冷人間僅存的羈絆!
“呼……”山娃從牙縫里擠出長長一口氣,強行壓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懼意。冰冷黏膩的汗水順著下頜線滴落,砸在腳下黑沉沉的淤泥里,悄無聲息地融進去。
后退無路!
只有向前!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是鬼門關(guān)口,是陰曹地府,他也要鑿開一條路!找到那該死的陰靈芝!
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決絕的狠厲取代。他不再遲疑,猛地用臟污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臉上混合著血痕、汗水和苔蘚的污跡,眼神如同受傷卻依然露出獠牙的幼狼,緊緊握住那把磨得微微發(fā)熱的柴刀,一步踏入了那條狹窄的、散發(fā)著濃濃死氣與朽爛氣息的巖縫峽谷!
腳下濕滑的黑色淤泥沒過腳踝,粘稠得如同某種活物的腸腹,冰冷的感覺透過單薄的草鞋直抵骨髓。每一步拔出,都要耗費極大的力氣,腳下發(fā)出如同吮吸內(nèi)臟的“噗嗤”聲,在絕對的死寂中回蕩,清晰得如同擂鼓!
峽谷里沒有光線明暗的變化,只有無休止的晦暗和壓迫到極致的安靜。時間感被徹底剝奪,每一步都像走在粘稠的永恒里。他只能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不去想腳下那些偶爾踩到的、在淤泥里微微滑動、帶有某種奇特硬度的不明物體(他拒絕去想那是什么),不去想頭頂那幾十丈高的、仿佛隨時會崩塌下來將自己碾碎的冰冷石壁!
他把全部的精神、全部的力氣,都集中在尋找那條路上——哪怕它通往地獄!
就在他的耐心和體力被這無休止的陰暗、泥濘和死寂一點點消磨,幾乎要繃到極限的瞬間——
“篤……篤……篤……”
一種極其輕微、若有若無的聲音,像是堅硬的骨節(jié)在小心翼翼地敲擊著朽木,又像是某種尖銳細小的東西在啃噬著堅硬但腐朽的骨頭!
聲音極其細微,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卻清晰得如同炸雷在山娃耳畔響起!他全身的寒毛瞬間倒豎!腳步如同被釘死在淤泥里,整個人瞬間僵直!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
哪里?!
他猛地屏住呼吸,像一尊泥塑,只有眼珠在極度驚恐的驅(qū)使下瘋狂地轉(zhuǎn)動,掃視著周圍每一個黑暗的角落!
是左邊?!那巖壁的凹陷處似乎比旁邊更黑一些?還是右前方?!那塊半人高、布滿蜂窩狀孔洞的怪石后面?還是……就在自己腳下的淤泥深處?!
“篤…篤篤……”那聲音又來了!似乎比剛才稍稍急促了一點!忽左忽右,飄忽不定,如同鬼魅的低語,精準地鉆入他瘋狂鼓動的耳膜!
幻覺?過于緊張產(chǎn)生的幻聽?
就在山娃的心臟被這詭異聲音死死攥住,幾乎要被恐懼碾碎的當口!
“咔……咔嚓嚓……”
一聲清脆得驚心動魄的、清晰的斷裂聲!這一次,近得仿佛就在頭頂!
他猛地抬頭!
只見巖壁上數(shù)丈高的地方,一簇寄生在巖石縫隙、黑黢黢形如扭曲枯手的灌木枝椏應(yīng)聲而斷,帶著簌簌落下的碎石和苔蘚,朝著他迎頭砸了下來!
——
死亡的陰影如同實質(zhì),帶著嗚咽的風(fēng)聲當頭罩下!山娃渾身血液瞬間凍結(jié),瞳孔縮成針尖!身體的本能超越了瀕死的恐懼,求生的欲望炸開!他爆發(fā)出全部僅存的力氣,在足以沒膝的、冰冷粘稠的淤泥中,像一頭受驚的野獸般,向旁邊猛地撲了出去!
“轟——嘩啦!”
那簇沉重的枯枝碎石混合著濕滑的苔蘚,狠狠砸落在他剛才站立的位置!淤泥裹挾著碎石、朽枝甚至幾塊被砸下來的、白森森的小骨頭塊四濺飛射!
泥點濺了山娃滿頭滿臉,冰冷的刺感讓他瞬間清醒。他狼狽不堪地從淤泥里掙扎著半跪而起,劇烈地喘息著,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粘稠的污物鉆進嘴里,帶著濃烈的腐朽土腥味。
突然,他的動作僵住了!恐懼仿佛無數(shù)冰針瞬間刺透了他的脊椎!
借著這瞬間的慌亂和位置改變,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剛剛躲避時背對著的那片深邃角落——那是在峽谷轉(zhuǎn)彎后形成的一個更狹窄、光線幾乎完全無法觸及的陰冷小凹陷。
在那片濃得化不開的、如同棺槨內(nèi)部般的黑暗角落里,兩個比這黑暗更深沉、更純粹,沒有任何反光、不摻雜一絲情緒、只有最原始惡意的——黑點,正靜靜地鑲嵌在陰影里,無聲無息地注視著他!
沒有眼睛的形狀,沒有瞳孔的光芒。但山娃無比確定!那絕對是兩顆“眼”!
一種被頂級掠食者鎖定的、源自血脈靈魂最深處的恐懼瞬間將他淹沒!他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凍成了冰渣!甚至連驚叫都無法發(fā)出!只能像被釘在砧板上的魚,渾身僵硬地與那深淵般的兩點黑暗遙遙對峙!
那對“黑點”沒有動作,只是冰冷地凝視著他,仿佛在看一只誤入死域的螻蟻。時間在此刻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是用鈍刀子凌遲著神經(jīng)。
就在山娃感覺自己的意志快要被那無形的恐怖壓垮崩潰的邊緣——
“篤…篤…篤篤篤!”
那詭異的敲擊(啃噬?)聲再次響起,比前幾次更加急促、更加密集!像是不耐煩的催促,又像是帶著某種奇特的韻律!聲音的來源……赫然就在那片嵌著一對黑點的黑暗角落里!
聲音響起的瞬間,那兩個靜止的黑點如同水滴落入水面般,悄無聲息地融入背后更加濃郁的黑暗之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山娃身上的壓力驟然一松!他劇烈地喘息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一直屏著氣,肺部像要炸開!恐懼化作脫力的冷汗瞬間浸透全身!他癱坐在冰冷的淤泥里,劇烈地顫抖著,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剛…剛才那是什么?!
是發(fā)出聲音的東西?還是……守護著發(fā)出聲音的東西?或者……那就是聲音本身?!
一股寒意直沖天靈蓋!他不敢再想下去!
跑!必須立刻離開這個鬼地方!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連滾帶爬地從地上掙扎起來,甚至顧不上看自己有沒有摔傷,更不敢再望向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角落!他用盡殘余的所有力氣,不顧一切地朝著峽谷前方、那更加濃郁深邃的黑暗深處踉蹌奔去!腳步踩在淤泥里,發(fā)出沉重雜亂的“噗嗤”聲,每一步都帶起冰冷的泥漿。
就在這時——
呼!呼!呼!
一陣如同刮過千百個腐朽腔洞的風(fēng)聲,陡然從四面八方響起!緊接著,無數(shù)點微弱、搖曳、如同鬼火般的——慘綠色光芒,毫無征兆地在山娃狂奔路徑兩側(cè)的陡峭巖壁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巖窟裂縫深處、朽爛的樹根旁,星星點點地亮了起來!
陰冷!邪異!
這些磷光般的綠點密密麻麻,無聲地燃燒著,將狹窄的峽谷映照得一片妖異慘綠!空氣中彌漫的腐爛氣息瞬間濃烈了十倍!一股透骨的陰寒伴隨著綠光的出現(xiàn),如同看不見的潮水,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瞬間將他淹沒!
山娃狂奔的腳步瞬間被這驟然而至的奇景凍??!他僵在原地,驚恐地望著這如同地獄鬼門洞開般的景象,渾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結(jié)了。
在那些密密麻麻、跳躍閃爍的慘綠光點映照下,他瞳孔驟然縮緊!
就在前方!峽谷深處、一處相對平坦、背靠巨大潮濕巖壁的稀疏枯樹林邊,一些零星的慘綠色光點也漂浮了起來!它們更亮,更凝實!在一片慘綠的妖異光影中,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如同破傘般蜷曲張開的、深褐色枯槁傘蓋的輪廓!
雖然被灰綠色的霉斑覆蓋,但那獨特的形狀和顏色……
山娃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猛地狂跳起來!一股混雜著狂喜和更巨大恐懼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
陰…陰靈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