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住的尷尬，從第二天清晨就開始了。
林微穿著睡衣去衛(wèi)生間，剛推開門就撞見陳默 —— 他剛洗完澡，上身沒穿衣服，水珠順著鎖骨往下滑，滴在磨得發(fā)白的運動褲上。兩人都僵住了，空氣里飄著沐浴露的檸檬味，和某種無處遁形的窘迫。
“對、對不起！” 林微猛地關(guān)上門，后背抵著冰涼的門板，心臟跳得像要撞出來。她聽見門外傳來慌亂的腳步聲，接著是陳默悶聲悶氣的道歉：“我、我以為你還沒起，下次我一定鎖門?！?/p>
那天早上，兩人誰都沒說話。陳默匆匆吃了兩口面包就去跑單，林微對著鏡子涂口紅時，發(fā)現(xiàn)手一直在抖 —— 她從小在有獨立衛(wèi)浴的房間長大，從未想過 “合租” 會是這樣具體的難堪。
更難堪的是生活的瑣碎。林微想煮點粥當早餐，掀開冰箱門，看見里面只有兩袋速凍餃子和半盒過期的牛奶；她想拖地板，找了半天沒找到拖把，最后發(fā)現(xiàn)陳默用舊 T 恤當抹布；晚上加班回來，客廳的燈總是亮著，陳默趴在折疊床上看手機，見她回來就抬頭：“給你留了熱水，在暖瓶里。”
有次她痛經(jīng)，蜷縮在沙發(fā)上冒冷汗。陳默送完晚班外賣回來，看見她臉色發(fā)白，二話不說就跑下樓買藥。回來時他喘著氣，額頭上全是汗，把布洛芬和暖寶寶塞進她手里：“我問藥店阿姨了，說這個牌子副作用小。”
林微看著他被夜風(fēng)凍紅的耳朵，突然說不出話。她從小被保姆照顧得無微不至，第一次有人為她這樣狼狽地奔跑。
誤會卻比溫暖來得更洶涌。
那天林微休班，幫陳默整理外賣箱 —— 他前一晚送單時，湯灑在了箱子里，腥氣一直散不去。她蹲在樓下的水龍頭旁刷箱子，剛好被同小區(qū)的幾個騎手看見。
“喲，陳默可以啊，藏了個這么漂亮的女朋友！” 一個戴頭盔的男人吹了聲口哨，“讓人家姑娘給你刷箱子，你好意思嗎？”
林微紅著臉解釋：“他是我哥?！?/p>
“哥？” 另一個騎手擠眉弄眼，“親哥能這么疼？上次陳默為了給你搶演唱會門票，推了三個大單，當我們不知道??？”
林微愣住了。她上個月隨口跟陳默提過一句喜歡的樂隊要來開演唱會，沒想到他記在了心上。
這事很快傳到了啟星科技。中午吃飯時，小周湊到她身邊，壓低聲音問：“林微，樓下那個送外賣的，真是你男朋友??？”
“不是，是我表哥。” 林微的臉發(fā)燙。
“可他昨天來給你送傘，看著對你挺好的。” 小周眨眨眼，“其實送外賣也挺好的，踏實?！?/p>
林微沒再解釋。她突然發(fā)現(xiàn)，“林家孫女” 的身份能讓她在任何場合都挺直腰桿，可 “外賣員的妹妹” 這個標簽，卻讓她第一次嘗到了被人輕看的滋味 —— 不是厭惡，是帶著憐憫的、居高臨下的 “理解”。
那天晚上，她翻出藏在行李箱夾層里的信用卡，想給陳默換個新點的外賣箱，卻在付款時猶豫了。她想起自己摔門時說的 “不靠你們”，手指懸在屏幕上，遲遲按不下去。
陳默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睡前，他拿著個新的保溫袋走進來，獻寶似的晃了晃：“你看，站點發(fā)的福利，說是表彰我這個月零差評?！?/p>
林微看著那個印著 “優(yōu)秀騎手” 字樣的保溫袋，突然發(fā)現(xiàn)邊角有處沒縫好的線頭 —— 分明是新買的，標簽還沒撕干凈。
“陳默，” 她輕聲說，“我們是不是太狼狽了？”
陳默坐在床邊，指尖摳著保溫袋的線頭，過了很久才說：“我送外賣時，見過比咱們難十倍的人。有個單親媽媽，白天在超市理貨，晚上出來跑單，孩子就鎖在家里；還有個大爺，六十多了還在送水，說兒子欠了債，他得幫著還?！?/p>
他抬起頭，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微微，狼狽不可怕，怕的是覺得自己不該狼狽。你爺爺當年創(chuàng)業(yè)時，不也睡過倉庫嗎？”
林微想起爺爺書房里那張泛黃的照片：年輕的老人蹲在堆滿零件的倉庫里，啃著干硬的饅頭，背景里是漏雨的屋頂。父親總說爺爺是 “鐵打的”，卻從沒說過他也會餓肚子。
轉(zhuǎn)折發(fā)生在一個暴雨天。林微加班到十點，剛走出啟星大門，就看見陳默站在雨里，電動車倒在旁邊，外賣箱摔開了，里面的餐盒滾得滿地都是。
“你怎么來了？” 她跑過去，傘往他頭上傾斜。
“給你送傘，” 陳默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笑得有點傻，“怕你沒帶。” 他指了指地上的狼藉，“剛在路口摔了一跤，餐全灑了，得賠人家錢?！?/p>
雨越下越大，砸在傘面上噼啪作響。兩人推著壞了的電動車往家走，積水漫過腳踝，冰涼的水灌進鞋里。
“要不，” 陳默突然開口，聲音被雨聲吞掉一半，“你還是回去吧。林家再不好，至少不用淋雨，不用賠外賣錢?！?/p>
林微沒說話，只是把傘往他那邊又推了推。雨水順著傘骨往下滴，打濕了她的肩膀，卻奇異地讓她清醒 —— 她一直以為逃離是為了證明自己，此刻才發(fā)現(xiàn)，她更怕的是認輸，怕父親說對了 “離開林家，你什么都不是”。
快到小區(qū)時，她看見張濤打著傘站在樓下，手里拿著個工具箱。“張哥？您怎么在這兒？”
“剛加班路過，看見你們的車壞了?！?張濤蹲下來檢查電動車，“小問題，線路松了，我?guī)湍銈冃扌??！?他的頭發(fā)被雨水淋得貼在頭皮上，地中海的輪廓更明顯了，“小林，我知道你剛來，可能覺得這兒苦。但你記住，苦不是壞事，能讓人看清自己到底要什么。”
他說話時，林微看見他外套口袋里露出半截藥盒，上面寫著 “胃舒平”。她突然想起同事說的 “張哥為了搶訂單喝到胃出血”，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
那天晚上，林微躺在床上，聽著客廳里陳默給電動車充電的聲音，第一次認真思考 “活著” 這兩個字。不是水晶燈下的精致，不是商業(yè)談判里的輸贏，是摔了跤還能笑著爬起來，是淋著雨還想給別人送傘，是明明自己也很難，卻總想著護著誰。
凌晨時，她做了個夢，夢見爺爺蹲在倉庫里啃饅頭，父親站在旁邊給他撐傘，而她自己，正把摔灑的外賣一點點撿起來。
窗外的雨停了，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像條正在生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