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微雨已徹底消失在這個城市的角落后,一種深沉的疲憊和空洞感重新攫住了我。
我依舊準時出現(xiàn)在蘭師傅那明亮如白晝的維修廠房里,依舊能精準地找出那些價值連城的豪車身上最隱蔽的故障,依舊能聽到車主們信賴地稱呼我為“小程師傅”,在省城的豪車圈子里,這個名字漸漸有了分量。
蘭師傅待我如子侄,傾囊相授,毫無保留。
我的技術(shù)日益精進,收入也水漲船高。
銀行卡里積攢的數(shù)字,冷冰冰地提醒著我,它已經(jīng)足夠支付一套三室一廳新房的首付,剩下的,用貸款慢慢償還便是。
物質(zhì)上,我似乎已經(jīng)爬出了泥沼,甚至觸摸到了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安穩(wěn)門檻。
可心底那片被剜去的空洞,卻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填補。
我像一個技藝精湛的提線木偶,按部就班地完成著每一個動作,行走、工作、吃飯、睡覺,靈魂卻仿佛游離在軀殼之外,麻木地旁觀著這具名為“程楓”的軀殼在世間行走。
機油的氣味依舊濃烈,金屬的碰撞聲依舊清脆,但這些曾讓我熱血沸騰的感官刺激,如今只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
一天傍晚,維修部里資格頗老的吳師傅,叼著煙卷,湊到我正檢修的引擎蓋旁。
他環(huán)顧四周,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過來人的世故:“小程,手藝是真不錯!蘭師傅沒看錯人。不過……光靠這點死工資,想還清貸款、再攢點家底,得熬到猴年馬月?”
我手上擰螺絲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抬頭:“吳師傅有路子?”
“嘿嘿,”他吐出一個煙圈,眼神里閃爍著一種隱秘的光,“認識幾個玩車的少爺,都是不差錢的主兒。他們搞了個內(nèi)部的小比賽,在野道上跑,刺激!現(xiàn)在急需一個技術(shù)過硬、嘴巴嚴實、手腳麻利的,既要能按他們的要求改裝車,又得在比賽前后快速處理突發(fā)問題。說白了,就是隨隊技師。一趟下來,這個數(shù)!”他伸出幾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那數(shù)字,抵得上我在店里辛苦兩三個月的收入。
“玩野道?安全嗎?”我皺起眉,本能地想到風險。
蘭師傅最忌諱的就是這種游走在灰色地帶、罔顧安全的改裝和飆車。
“嗐!都是老手,自己有分寸,選的路段也偏,出不了大事。就是圖個刺激,錢給得痛快!”吳師傅拍拍我的肩膀,帶著慫恿,“怎么樣?考慮考慮?賺的是快錢!機會難得,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蘭師傅那邊……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嘛?!?/p>
“賺快錢”三個字,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我麻木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瀾。
那沉甸甸的房貸,還有內(nèi)心深處那份想要徹底爬出泥潭的渴望……瞬間壓倒了疑慮。
或許,這種游離在規(guī)則邊緣的刺激,能暫時驅(qū)散那如影隨形的空虛?
我沉默了幾秒,終是點了點頭:“行,吳師傅,我去試試?!?/p>
瞞著蘭師傅,在一個周末的夜晚,我跟著吳師傅的車,駛離了燈火通明的城市。
車子在蜿蜒崎嶇的山路上盤旋了很久,最終停在一處荒僻的山頂。
夜風凜冽,吹得人透心涼。
眼前景象與維修廠的光潔井然截然不同——幾盞臨時架起的強光燈刺破黑暗,引擎的轟鳴聲暴躁地撕扯著寂靜的山野,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汽油味和輪胎摩擦后的焦糊氣息。
七八輛造型夸張、涂裝炫目的跑車隨意停放著,一群衣著光鮮、神情亢奮的年輕人圍在一起大聲談笑,氣氛躁動而危險。
吳師傅領(lǐng)著我走向旁邊一個用帆布臨時搭起的簡陋棚子。
棚子里燈光昏暗,煙霧繚繞,幾個身影或站或坐。
吳師傅對著棚子深處一個背對我們、坐在折疊椅上的人影喊道:“羅少,人給你帶來了,技術(shù)絕對靠譜,我老吳打包票!”
椅子上的人聞聲,慢悠悠地轉(zhuǎn)了過來。
強光燈的余暉斜斜打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當那張帶著幾分玩世不恭、卻又無比熟悉的臉完全轉(zhuǎn)過來,與我四目相對的瞬間——
時間仿佛驟然凝固!
我瞳孔猛地收縮,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
是他?!羅睿軒?!
從幼兒園那個搶我橡皮的小胖子,到小學一起翻墻逃課的搗蛋鬼,再到中學球場上配合默契的后衛(wèi)……十幾年朝夕相處的同桌,那張臉早已刻進了骨子里!
即便他此刻穿著價值不菲的潮牌,頭發(fā)打理得一絲不茍,身上帶著屬于另一個世界的紈绔氣息,我也絕不會認錯!
同樣的震驚和難以置信也清晰地寫在他的臉上。他嘴角那抹慣常的、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僵住了,眼睛瞪得溜圓,死死地盯著我。
棚子里嘈雜的談笑聲似乎瞬間遠去。
下一秒,我們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帶著一種沖破時空阻隔的巨大驚喜,猛地朝對方?jīng)_了過去!
“慕哥?!”
“羅睿軒?!”
兩聲驚呼同時響起!
在周圍所有人驚愕得下巴都快掉下來的目光中,兩個身份地位看似天差地別的男人,像兩個失散多年終于重逢的孩子,狠狠撞在一起,用盡全身力氣擁抱住了對方!
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將這些年錯過的時光都擠壓回來。
山風呼嘯,引擎轟鳴,此刻都成了背景音。
只有胸腔里那顆狂跳的心臟和對方身上傳來的、混合著高級古龍水和淡淡煙草的、既陌生又無比熟悉的氣息,無比真實。
世界,有時候真是小得離譜。
重逢的巨大喜悅稍稍沖淡了我內(nèi)心的不安。
“慕哥!”羅睿軒重重地又捶了一下我的肩膀,力道不減當年,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興奮和好奇,“自從高中畢業(yè)那會兒,你小子就跟人間蒸發(fā)似的!聽說你去了渝城學飛機檢修?那可是正經(jīng)路子啊!怎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干起汽修來了?”他的目光掃過我身上沾染著油污的工作服。
我扯了扯嘴角,笑容里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說來話長。是去了渝城學了飛機檢修,后來也在省城機場干了段時間……再后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學了自己一直喜歡的這行?!蔽遗牧伺纳磉呉惠v跑車的引擎蓋,“畢竟,從小就喜歡鼓搗這些鐵疙瘩,也算是……實現(xiàn)夢想了?!?我刻意省略了那些被驅(qū)逐、被羞辱的灰暗過往,那些傷口,此刻并不適合攤開在故人面前。
“喜歡就好!”羅睿軒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一種我記憶中少有的、近乎刻意的灑脫,“不像我!高考成績一出來,我家老頭子一看那可憐巴巴的分數(shù),臉黑得跟鍋底似的!二話沒說,直接把我打包,押送到A國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砸錢塞進一個什么鬼工商管理學院!天知道我對著那些報表和案例有多想撞墻!憋屈死了!”他煩躁地抓了抓精心打理過的頭發(fā),“所以,一回國,我就撒開了玩!玩車,玩速度,玩的就是心跳!找點刺激,把在那邊憋壞了的勁兒都發(fā)泄出來!走,看看我這寶貝兒,剛改的,花了大價錢!”
他引著我走到一輛線條極為流暢、涂裝張揚的跑車前,眼神里帶著炫耀和期待,像個展示心愛玩具的孩子。
出于職業(yè)習慣,我下意識地繞著車仔細審視起來。
手指拂過冰冷的碳纖維部件,目光掃過底盤懸掛和制動系統(tǒng)?!巴庥^改得挺炸眼,”我客觀地評價道,蹲下身查看了一下剎車盤,“動力調(diào)校得也算激進,單純看性能,這車底子不差,硬件堆得夠狠?!?/p>
羅睿軒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但是,”我站起身,話鋒一轉(zhuǎn),表情變得嚴肅,目光投向山下那條在夜色中若隱若現(xiàn)的盤山公路,“軒子,剛才上來的路,我仔細看了。尤其是中間那段,連續(xù)三個發(fā)卡彎,角度刁鉆,路面情況復雜,還有碎石。你這車,馬力太大,底盤調(diào)得太硬,輪胎抓地力在極限過彎時可能跟不上。再加上你剛才說的‘玩心跳’……”我頓了頓,直視著他,“稍有不慎,處理不好任何一個彎,下場就一個——車毀人亡。太危險了,不值得!”
羅睿軒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叛逆和自嘲的神情?!拔kU?玩的就是這個味兒!不危險有什么意思?”他嗤笑一聲,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頹唐,“我家老頭子?呵,他早就不管我了?,F(xiàn)在他身邊,一個比一個會哄的私生子私生女,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我這個‘正牌’的,反倒成了礙眼的……我?我無所謂了?!?那“無所謂”三個字,被他咬得極重,卻透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落寞和自暴自棄。
我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那個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少年,竟也背負著如此沉重的枷鎖。
“怎么會無所謂?”我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肩膀,語氣急切,“我們這群老兄弟要是知道了,都得替你捏把汗!擔心你的人多著呢!聽我的,軒子,今天這比賽……算了吧!別玩了!咱找個地方好好喝酒敘舊!”
“不行!”羅睿軒猛地甩開我的手,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被激怒的固執(zhí),“臨陣脫逃?那本少爺?shù)哪樛臄R?以后還怎么在這個圈子里混?我羅睿軒丟不起這個人!” 他的眼神變得執(zhí)拗,甚至有些偏激。
看著他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我深知言語的勸解已是徒勞。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涌上心頭。
罷了,既然勸不動,那就只能盡我所能,盡量降低風險。
我嘆了口氣,準備拉開車門,鉆進駕駛室,再給他調(diào)校一下關(guān)鍵的參數(shù),至少讓車輛的極限寬容度更高一些。
就在我的指尖剛觸碰到冰涼的車門把手時——
刺耳的手機鈴聲如同驚雷般炸響!在這充斥著引擎低吼的山頂顯得格外突兀。
屏幕上跳動著“蘭師傅”三個字,我的心猛地一沉。
剛接通,還沒來得及“喂”一聲,聽筒里就傳來蘭師傅那標志性的、因暴怒而近乎咆哮的吼聲,聲音之大,連站在旁邊的羅睿軒都聽得一清二楚:
“程慕楓!你個死崽子!你現(xiàn)在在哪?!是不是翅膀硬了?!是不是跟著吳老鬼那個混賬東西,跑去賺那種斷子絕孫的臟錢了?!???!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拿命在玩!是草菅人命!那條破山路,每年都要吞掉幾條年輕的小命!血淋淋的教訓還少嗎?!你那腦子是進水了還是被門夾了?!”
蘭師傅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顫抖,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老子辛辛苦苦教你手藝,是讓你去修車!去救人!不是讓你去給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當幫兇,把他們往閻王殿里送的!你這一身本事,大好前程,難道就要葬送在這種見不得光的鬼地方?!你對得起誰?!對得起你自己嗎?!”
他喘著粗氣,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砸在我心上:“聽著!小兔崽子!老子給你一個小時!一個小時之內(nèi),你要是沒給我滾回修理廠,出現(xiàn)在我面前!從今往后,你就當沒我這個師傅!我們斷絕關(guān)系!我蘭衛(wèi)國就當……就當沒教過你這個徒弟!” 吼完最后一句,電話被狠狠地掛斷,只剩下忙音在耳邊嗡嗡作響。
蘭師傅那痛心疾首、恨鐵不成鋼的怒吼,如同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我心底那點僥幸和猶豫。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我看著臉色同樣變得難看的羅睿軒,聲音干澀而沉重:“軒子,對不住,我必須走了。帶我入行的蘭師傅……氣瘋了。我要是再不回去,這份工作……恐怕都沒了?!?/p>
“你走了?”羅睿軒愣了一下,隨即焦躁起來,指著周圍轟鳴的跑車和亢奮的人群,“你走了我這邊怎么辦?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你讓我臨時去哪找懂行的?”
“跟我一起下山!”我斬釘截鐵地說,再次抓住他的胳膊,這次用了更大的力氣,眼神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懇求和決絕,“這地方太邪性,太危險!我不能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里!跟我回去見蘭師傅,他是個好人,見了面你就知道了!我們兄弟這么久不見,有的是時間好好聚,好好聊!你難道不想知道……”我腦中靈光一閃,壓低了聲音,拋出一個他絕對無法拒絕的名字,“不想知道顧青青現(xiàn)在在哪里嗎?”
“顧青青?!”羅睿軒的身體明顯僵住了,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和復雜,像是被踩中了尾巴的貓,“你……你提班長干什么?!” 那個貫穿了他整個青春期的名字,瞬間擊潰了他強裝的鎮(zhèn)定。
我緊盯著他的眼睛,步步緊逼:“你高考結(jié)束那天晚上,喝得爛醉,抱著電線桿子嚷嚷著要去找她表白的事兒,忘了?要不要我現(xiàn)在就給她打個電話,告訴她你羅大少爺現(xiàn)在正在哪座山頭玩命,讓她親自過來收拾你?”
“別!別打!”羅睿軒幾乎是脫口而出,臉上瞬間漲紅,帶著一種混合著羞惱和緊張的窘迫,“好了好了!算你狠!程瘋子!我跟你下山!行了吧?!” 他煩躁地揮揮手,像是要趕走什么不愉快的回憶,“千萬別給她打電話!那姑奶奶要是知道了,能念叨我一年!煩都煩死了!”
看著他這副色厲內(nèi)荏的樣子,我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懈下來。
最終,在吳師傅陰沉復雜、欲言又止的目光中,羅睿軒妥協(xié)地坐進了吳師傅的車后座。
引擎發(fā)動,車子緩緩調(diào)頭,駛離了這片被強光燈、引擎轟鳴和危險荷爾蒙籠罩的山頂。
車窗外,那些炫目的跑車和亢奮的人群漸漸縮小、模糊,最終被沉沉的夜色吞沒。
車子沿著來時的盤山路向下駛?cè)?,車燈劃破黑暗,朝著燈火依稀的城市,也朝著未知的、但至少暫時遠離了懸崖邊緣的前方駛?cè)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