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日歷撕到了那個被我用紅筆重重圈起的日子——8月5日。
午飯后,我強壓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借口“出門打球”,幾乎是跑著溜出了家門。
目的地只有一個:我們小時候最常去的那家老書店,那里藏著我們太多無憂無慮的時光。
推開那扇熟悉的、帶著風(fēng)鈴聲的玻璃門,陳舊的書香混合著紙張和木頭的味道撲面而來。
離四點還早,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走到我們當年最愛窩著的那個靠窗角落的老位子坐下。
書頁在眼前攤開,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目光像不安分的蝴蝶,一次次掠過書店的門口、書架間的通道、窗外的人行道……心臟在胸腔里擂鼓,一遍遍預(yù)演著她會從哪個方向,帶著怎樣的笑容突然出現(xiàn)。
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
分針一格一格挪動,四點……四點十分……四點三十……四點五十!
我忍不住又一次低頭看表,表盤上的指針像在嘲笑我的焦慮。
微雨的身影依然沒有出現(xiàn)。
一股難以言喻的焦灼猛地攥緊了我,手心沁出薄汗,坐立難安,仿佛身下的椅子都長出了刺。
就在這煎熬幾乎要將我吞噬的瞬間——
一雙溫熱的手,帶著一絲夏日的微汗和熟悉的、淡淡的青檸香氣,毫無預(yù)兆地、輕柔地覆蓋住了我的眼睛。
“慕楓哥哥,” 那魂牽夢縈的、甜得能沁出蜜的聲音,帶著俏皮的笑意,如同羽毛般輕輕搔刮著我的耳畔,“猜猜我是誰?”
“微雨!” 名字脫口而出的瞬間,我的手已經(jīng)本能地、緊緊地抓住了覆蓋在我眼前的那雙柔軟的手,仿佛抓住失而復(fù)得的珍寶。我迫不及待地轉(zhuǎn)過身——
眼前,那張朝思暮想的臉龐,正帶著溫暖又明媚的笑容,清晰地映入我的眼簾。
眉眼彎彎,眸光清澈,帶著一絲長途跋涉后的疲憊,更多的是久別重逢的璀璨光亮。
就是她!那種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感,瞬間擊穿了所有等待的煎熬。
“我很想你!” 所有的思念在這一刻決堤,我猛地站起身,張開雙臂,將這個失而復(fù)得的女孩用力擁入懷中。
手臂收得很緊,很緊,仿佛要將她嵌入自己的骨血,融入每一次呼吸,再也不留一絲分離的空隙。
“我也……很想你?!?她溫順地依偎在我懷里,臉頰貼著我劇烈起伏的胸膛,那聲輕如嘆息的呢喃,帶著同樣濃烈的思念,清晰地落入我的耳中,也重重地落在了心上。
那雙溫熱的小手拉著我,重新坐回到那個承載著無數(shù)童年記憶的老位子上——木頭桌面被無數(shù)手臂磨得光滑溫潤,窗外的光線斜斜地打在熟悉的紋路上??諝饫飶浡f紙張和時光的味道。
白微雨放下書包,神秘地沖我眨眨眼,然后像變魔術(shù)一樣,從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兩個嶄新的銀色物件——是諾基亞的滑蓋手機!小巧的機身閃著金屬光澤,在那個年代顯得格外時髦。
“喏,給你的!”她把其中一個塞到我手里,冰涼的金屬外殼觸碰到我的掌心,帶著一種不真實的質(zhì)感。
她臉上帶著點小得意,又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慕楓哥,我剛才就是偷偷跑去買這個,才耽誤了時間……”
我完全愣住了,低頭看著手里這個沉甸甸的“未來”,又猛地抬頭看她:“手機?!你……你哪來這么多錢?”這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
她臉上的得意褪去了一些,聲音也輕了下來,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長期壓抑后的疲憊:“偷偷攢的……在國外,我只有早餐費是自由的,其他的每一分錢,都要經(jīng)過家里嚴格的審核和管控……”她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另一個手機的滑蓋,“但是,一年……真的太長了……不知不覺,竟然也攢夠了買兩個手機的錢?!彼痤^,努力想對我笑一下,但那笑容里揉進了太多委屈和堅韌。
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擰了一下,又酸又澀。
她為了能聯(lián)系我,竟然忍受著這樣的克扣!
相比之下,我的窘迫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我垂下眼,聲音低得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我這邊……我爸管得更嚴,沒有任何零用錢……” 指尖下意識地攥緊了校服的下擺,一種混合著心疼、愧疚和無力感的復(fù)雜情緒涌了上來。我甚至無法回贈她任何等值的東西。
“哎呀,沒關(guān)系!”白微雨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立刻伸出手,輕輕覆蓋在我緊握的拳頭上,試圖驅(qū)散那陰霾。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對新希望的憧憬,“快看看!以后我們倆就可以經(jīng)常聯(lián)系了!發(fā)短信,打電話,再也不用等郵件,也不用算著時差偷偷摸黑打電話啦!”她拿起自己的手機,生澀地推合著滑蓋,發(fā)出清脆的“咔噠”聲,像個得到新玩具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想分享這份喜悅。
“嗯……” 我望著她重新綻放的、充滿活力的笑臉,那股熟悉的暖流再次涌遍全身。
她眼底閃爍的光芒,像初春破開凍土的第一縷陽光,瞬間就驅(qū)散了剛才籠罩心頭的所有陰霾,仿佛那些現(xiàn)實的冰冷和窘迫從未存在過。
只要她在笑,世界就是亮的。
我笨拙地學(xué)著她也推開了手機滑蓋,小小的屏幕亮起一片幽藍的光。
那一刻,我知道,雖然不到一周后,她又要踏上遠行的飛機,回到那個管控森嚴的地方,但她的歸來,就像在這漫長灰暗的隧道里,突然點亮了一盞溫暖的燈。
這點微光,這點被她笑容點亮的“一會兒”,足夠支撐我在沒有她的世界里,再跋涉很久,很久。
它是我對抗漫長分離與無盡等待的,最珍貴的燃料。
那短暫如星火般的一周,終究還是走到了盡頭。
飛機巨大的轟鳴聲仿佛還在耳畔,載著她,又一次消失在天際線的盡頭。
我的世界,似乎隨著那銀翼的遠去,瞬間黯淡了下來。
但心底某個角落,卻真切地殘留著一團暖意——那是她歸來時點燃的,一團微小卻無比堅韌的火苗。
這團火苗,這被她笑容點亮的“一會兒”,像一枚溫熱的烙印,深深印在心上。
我知道,它散發(fā)的光和熱,足夠支撐我在接下來漫長而寂靜的歲月里,獨自跋涉很久。
這是對抗分離與思念的,最珍貴的薪火。
分隔大洋兩岸,時差像一道無形的鴻溝,橫亙在我們之間。
能湊上彼此都清醒、方便聊天的時間,短得如同流星劃過。
屏幕亮起又暗下的瞬間,總帶著意猶未盡的倉促。
然而,這份短暫,竟也讓我生出一絲不合時宜的“慶幸”。
因為短暫,意味著對她學(xué)業(yè)的影響,被壓縮到了最小。
我看著她頭像旁邊偶爾亮起的狀態(tài),想象著她伏案苦讀的樣子。
她如此拼命,每一分努力都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不過是為了換取遠隔重洋的父母一聲微弱的肯定,一個能讓她稍稍挺直脊背的認可。
她是如此不同。
她像一顆朝著既定軌道奮力飛行的星辰,目標清晰,步履不停。
而我……
想起她眼底那份為了目標而燃燒的亮光,心頭那點因聊天時間太短而生的失落,忽然就釋然了,甚至化作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
我不能,也絕不可以,成為那顆拖慢她腳步的石頭。
她的未來,值得所有星辰鋪路。